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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中的敬畏之心和日常生活
洁尘
 
5月19日晚,成都地区的电视台和电台发布地震公告,告之大家19日到20日,在震中汶川地区还可能发生6—7级地震,届时,成都会有很明显的震感。这是5?12地震以来,在几千次大大小小的余震中,成都市政府首次正式发布的地震预报。

从12日到19日,成都人已然“习惯”生活在持续不断的余震震感中了。这其间,经历了好几次震中在5级以上的余震。人们开始有点麻木了,很多人晚上都回家 睡觉了。但19日晚政府首次通过公共媒体发布的预告,再次让人们浑身一激灵,所造成的效果当然是全城居民都离开了家,涌上了街头。

19日是全国哀悼日的第一天。14:28分至31分,全国人民默哀三分钟,汽车、火车、轮船、警笛鸣响致哀。我看了电视直播,那种全民静穆默哀的画面,对 多日来内心积蓄的哀伤和慌乱有一种镇定和抚慰的作用。但三分钟过后,却出现了许多人聚齐在一起振臂高呼的画面,这个画面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无意指责这 种自发的激烈的情感表达方式,但我在这个时候很难接受一切喧嚣浮躁高分贝的狂热举动。这种举动是所谓“人定胜天”这一思维的惯性表达,这中间,缺少的是一 种深深的敬畏,对大自然、对上天、对造化、对冥冥之中看不见但实际上存在的很多东西的深深的敬畏;而此时此刻,敬畏之心的外化方式就是静穆、理性,而不是 沸腾、血性。

之后,我接到一个上海朋友的电话说,说刚刚有一大队人马高呼着口号走过他们办公楼下的大街。我另外一个同在成都的朋友对我说,就不能安静点吗?这个时候大 家安静点,一方面告慰亡灵,一方面认真做事。我另外一个朋友很生气地说,别怪我乌鸦嘴,这就以为地震结束了?看吧,还得狼奔豕突。

真是乌鸦嘴。19日晚上,在电台不间断地听上去有点像催命符似的公告中,整个成都市再一次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诚如我的朋友、作家钟鸣一篇文章的标题所言,“为你的生命狼狈而逃”。

是的,我们身处在灾区中的人非常狼狈。我们不是超人,我们就是普通人,我们面临着生命危险的时候第一念头就是本能的自保,就是挈妇将雏亡命而逃。这中间, 我们还面临着一种特别的心理危机,那就是内疚感。其实,这个时刻,许多有良心的中国人都有这种内疚感,在捐款捐物之后,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够,觉得自己无力 和无用,有一种道德层面和能力层面上的自惭形秽。这种内疚感体现在成都人身上又有另外的一种意味,那是一种旁观者和幸存者以及还处于余震威胁之中的当事者 的混合内疚,那种滋味真是复杂难言、百口莫辩。

19日夜,全城人再一次倾巢而出露宿街头。这一夜,我自己经历了一次特别的惊吓。我住在城南,我父母住在城北。得知消息后,我通知我父母,但他们两个人的 手机已经关机,而座机是坏的。我通知和父母住在一个小区的姐姐。她在外面忙,要我别担心,她马上处理这事。姐姐是医生,姐夫供职铁路局,这两个人这个时候 能有休息时间就不错了,能否马上赶回家不能指望。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父母完全不知情,而且,此刻他们已经睡下了。让我忧心的还有一点,两个老人跟我儿子在 一起。

我和先生驱车从城南急速赶往城北。电话又打不通了。像5?12之后那两天一样,此时此刻,通讯线路一定又塞堵了。

到了父母家,小区里全是抱着被子枕头往外走的居民。二楼的父母家一片漆黑。我使劲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父母的应答。母亲用钥匙从里面开门,因为紧张, 一时半会儿竟然打不开锁。我和先生非常惊讶,这老俩口关了手机关了电视关了收音机不说,居然还反锁了门,带着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了。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一种在经历了七天的惊恐刺激后的特异反应。在下午14:28分的全国哀悼日的默哀和鸣笛之后,他们下意识地且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样的仪 式标志着地震结束了。和无数的成都人一样,他们太想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了。在过去的一周时间里,这个城市被那几分钟剧烈的摇晃击得尖声惊叫,随后,这种惊恐 的情绪一点点释放,但这种释放是在持续的余震震感中进行的,于是这种释放变得相当怪异,它在一部分人身上产生趋于两极的情态,要么亢奋、逞强,要么淡漠、 麻木。

我自己在这几天的个人体验中发现,虽然现在成都人还不能回到日常状态中去(特别是心理状态),但尽量保持日常生活的一些生活方式,会有利于情绪的平复和冷 静。这些天,在清理了5?12损毁的东西之后,我擦地、抹灰,把家收拾得跟平时一样干净整洁;我洗衣服、收衣服,叠好后整齐地放入衣柜;我还换了床单,仔 细抹平床单上每一道皱折,虽然我们其实并不太可能在干净舒服的床上安睡。家里唯一跟平时不同的是,一个装好方便食品、饮用水、御寒衣服、雨伞和其他必需品 的大包,搁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些天,我们拎着这个大包跑地震。在安置我家以及另外的朋友的“地震棚”——我家位于一楼的一套清水房里,我每天把几个地铺的 被子叠好,并随时清理垃圾,我要让这个避难所也尽量地整洁有序。

19日夜,基本上是一夜未眠。望着远处深灰色的天空,突然觉得这个城市是那么 陌生。平时,这个城市的夜空是夹杂着各种彩色的蓝紫色,现在,除了路灯,成都各个楼层的灯光几乎没有了,反射回夜空的全是黑色。这中间,蕴藏着一个城市上 千万人口内心的恐慌能量,这种能量似乎正和地下正在酝酿的自然能量应合着,其共谋的结果是19日那夜绝然的寂静。

我们全家避难所在的空地对面 有一栋未完工的高层建筑。大概在十几楼左右,有一个小红点在闪烁。我和先生、姐姐、姐夫坐在防潮垫上,一起探讨那是什么。灯?不像。反光?不像。后来我们 一致倾向于认定那是一只点燃的雪茄。当然,我们知道不可能,但我愿意这样想象:那是一个男人,沉静地抽着一支雪茄,凝望着遍布着无数汽车、帐篷、塑料布支 起的简易防震棚的成都街道。这样的想象让我欣慰。

对在成都街头地震棚旁边的那些麻将桌,我同样感到欣慰。对这一景象,网上有人指责成都市民 “把灾难娱乐化”,不,我觉得这是“把灾难日常化”,很了不起。就是这些打麻将的市民,他们中很多人也都是志愿者,一听到电台里的某个招呼,扔下麻将就去 现场,帮着做事。前些天,我和几个朋友把一些我们集资买的日常用品送到红十会后,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听电台招募三十个男性市民帮忙搬医用物资,几分钟 后,主持人就说,大家别去了,三十个名额已经满了,请大家注意后面的讯息。我知道,这几分钟就赶去的志愿者们,很可能就是附近坐在街边一边打麻将一边听广 播的成都市民。而就是这些边说噻话(成都话,调侃诙谐的语言)边打麻将且招之即来来之能用的成都人,他们在这一非常时期让自己尽可能地与常态生活对接,这 一切,显示了巨大的冷静、勇气和力量,这一切,也是敬畏之心的一种日常化的呈现。作为一个成都人,我深感自豪。

2008-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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