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菜慢火滚八楼与我
黄守仁
又薄,又欠场景的故事
我生于一九八五年,小时候通山跑、在街上玩波子跳大绳帮全家买?做饭拉大人的衣衫偷进戏院等等各种有趣事都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这一代的小孩玩意都比较闷,电视游戏机漫画闪卡,都好像讲完了大半个童年,而这些玩意,一间房就够玩了,何况我其实连遊戏机和漫画都没啥兴趣,可能因为沉闷,那些十二岁前的记忆都越来越稀疏了,像一本又薄又欠场景的故事集。
十二岁那年,我等著上中学,香港等著回归中国。小时候都总爱看表面,望电视里行政长官候选人之一吴光正貌似叮当里的「牙擦仔」,就怕他会当选。除了世界末日,这应该是孩提时代少有地为社会的未来担心。
上了中学的我成绩普通、不玩任何运动、不喜欢连群结队、也不喜欢连群结队的人。老师说我的素描好,便以为这算是有一技傍身。在那些巨型艺术书内我知道了超现实和达达主义,中二、三开始听音乐(这些现代艺术和摇滚音乐后来都成为我理解社运的重要资源),而其他同学都在努力读书或在担心不努力读书的后果。我家不富、父母不严、学校规管不紧、我看上去像「乖」学生、没有压力、也没有东西需要反抗,因为外界只令我感到不痛不痒,但这种不痛不痒绝不是自由。之后我在公开试的成绩如我预料的普通,早就没想过上大学了。
以我这种性格、兴趣和遭遇,如果成长于七、八十年代,如果没有认识「八楼」(学联社运资源中心),很可能我就不会去接触社运。而我于中四那年遇上并留下参与「八楼」,也不能说全是巧合。我的中学同学林森的姐姐是当时核心的参与者,林森上来学结他,我就跟著他上来了。
现在的我会说八楼内是一班在生活里在行动中都坚持激进的人多于一个香港传÷意义的社运团体(后者令我想到层级、会员制、单一议题、投票式民主……)。
之后有太多事了,我快要忘记最初认识他们时的感觉。
八楼
在遊行中的小队
在纪录片的画内音
在挑拨但诚实的对话里
在「大声公」内传来的小话
在集会后的热闹
在街上零散的歌中
如果童年代表的是诚实、反叛、对成人世界的虚伪特别反感、在街上乱玩而不担心等等的话,我的童年是在八楼里真正开始的。而我这童年的主景就是旺角西洋菜街。
旺角行人专用区计划永久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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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角行人专用区计划将于本星期五(十二月十五日)起永久实施,标志行人的优先使用权进一步得到肯定。
由该日起,车辆逢星期一至六(公众假期除外)的下午四时至午夜十二时期间不准进入西洋菜南街介乎奶路臣街与豉油街之间的路段。
运输署发言人说:「市民越来越认识行人专用区计划;旺角行人专用区试验实施数个月期间深受欢迎,正好反映了这点。」
「路上没车,走起来才觉安心、舒适。行人专用区这概念自然也就可以鼓励市民尽量步行,养成环保生活习惯。」
「由于市民对该专用区计划反映良好,加上油尖旺区议会的全力支持,我们略作调整,把试验期间只于星期日实施的行人专用区安排也应用到公众假期上。」
在星期日及公众假期期间中午十二时至午夜十二时,车辆一律禁止进入下列部分时间行人专用街道:
* 通菜街介乎亚皆老街与登打士街之间的路段(不包括通菜街与山东街交界)﹔
* 西洋菜南街介乎亚皆老街与登打士街之间的路段(不包括西洋菜南街与山东街交界)﹔
* 奶路臣街介乎花园街与西洋菜南街之间的路段﹔及
* 豉油街介乎花园街与西洋菜南街之间的路段。
发言人说:「这样,行人就有更多时间享用更多专用街道。」
旺角行人专用区计划今年八月首次以试验计划形式引入,是运输署一系列改善行人环境及加强道路安全的计划之一。行人专用区计划一般透过封路、交通管理、行人道扩阔和美化等措施来达致效果。
发言人说:「将来,行人道扩阔完成并配上不同颜色的路砖后,走在旺角繁忙的街上就不单是种安全舒适的经验,还应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三)
那时叫作「恋战西洋菜」
特区政府于二千年开始在多处购物旺区首次设立了行人专用区,上面就是当时的一个报导,当局不断强调设施带来的方便、舒适,当然,那是指向更多的行人、更多的消费。
西洋菜街是香港其中一个最有名,又最挤逼的购物区,从前我未想过可以在这街上停留超过十五分钟。它不像现在的尖沙咀,四处都是大店名牌chanel Prada,也不是女人街的所谓低品味平价货,它是「真系乜都有」,由食到书,由影音到化妆,挑起并满足著各式欲望。
除却沟通的欲望。
对应著这个「旺角行人购物专区」,八楼于二零零一年尾开始了一场维持了数年的公共空间争夺与表达的实验,初段我未参与,真想知他们最初是如何构想出来的。到中后段我才认为自已正式投入。
逢星期六,八楼的朋友都会用数小时聚集讨论,准备当日的「街站」。这种「街站」是毫无预设形式的,我们在路中央、或走到一旁,无论是只玩音乐,跳绳,跳舞,不动,坐,或摆明车马在说话、在派单张、问、在旺角地上点蜡烛、在维园悼念六四(每年六四香港人都会到维园悼念六四,十多年来成为每年支联会例行活动,维园外的香港始终一片寂静)、反基本法二十三条立法等等,不论内容,其实都有著同一种姿态:这条视线被招牌拦阻的街,可不断改变,可不只买卖,亦可以和所有人发生交流 。
还记得那时政府有一个硬销基本法的广告,其中一幕是街上一对父子,父一手二胡,子一把电结他,中西合璧、并驾齐驱、亲情洋溢,同时气氛虚幻,因为我想没几个香港人见过近似情境,其实,香港人也不太懂分辨乞丐和街头卖艺者。
而八楼搞的街站,对当时的香港人来说,就一定更难理解了。我们貌不似乞丐,表演毫无娱乐性,说它是示威人数又少得可怜。身处其中,当时我自已的感觉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一定是刺激多于尴尬,警察身负重任,少见多怪,份外紧张:「你们哪位负责人?知否街头表演要申请?你们这样子我随时可告你们阻街,麻烦拿出你们的身份证……」
我们共识了不会向政府申请,亦普遍不认同一般情况下要向警察出示身份证,我们都相信街道使用者之间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每次我们都对警察如是说,而这些想法,一度陌生得令他们停止收听,有一次我们就拿那基本法广告来反问那警察,为何那对父子可以在街上玩音乐,我们就要被诸多制肘。这几年来,无论我们用那种形式去活动,都仍然会被警察找麻烦,五年后的今天你走上西洋菜街会看到好像多了许多自发的活动,这不是因为管理者直线地走向宽松,而只是部份团体用大量时间持续活动和倾向对警察妥?的态度换来的效果。
不过,这些不合作当然也是相当好玩的,这让你知道有一大部份警察都是又笨又不讲理的,你一跟他们认真讨论,他们就怕了。
扰乱频道
有一把声音会告诉我﹕「在适当的场合干适当的事。」
示威牌于遊行时举起,到艺术中心里做实验剧场,
在bandshow里玩摇?音乐,在诗会里谂诗,
在既定的场合被预设的人消化自已或你,这是一个摇控器陷阱,因为我们都认为自已会有习惯的频道,必要时就转台。
八楼的西洋菜街实验就肯定是以身试法,扰乱视听,并要将事情混为一谈,在买卖吃喝玩乐的身旁直言那不在背后的危机。
这个定时的实验,中期也经历数次转变,也一度缺人,试过变成「人民论坛」,放数支咪于路中央邀途人讨论并以音响器材将声音广播,也试过就著一些社会议题现场访问行人,然后转播,这可以算是较被动的一段时间,直至零三年中后,有朋友开始构思街头电视台,后来就成了「众融频道 not my channel」,这也是我投入度最高的一段时间。
开台的时间是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那年头未有 youtube、西洋菜街的强迫性巨型电视还未兴起(现已有三大个!),我们找朋友订造了一个可以放四个十四吋电视的有轮衣柜,一开两面,像怪物一样站立于路中央。每次我们都以最少三个的人力从八楼﹝位于太子),经历五六百米充满人的两三条街,推到西洋菜街。这衣柜怪物的形态比之前的街站引来更多注视,有人看两眼就将我们判为「搞艺术」的,然后大步离去、有人看到示威遊行警民对峙的画面,便过来,像看热闹、有人站著看了超过一小时,不发一言、但从来只有极少人坐在我们放于地上的毯、有时片还未播,警察就会过来,衣柜不过两人的阔度已经被说成阻街,我们也和警察展开了一些搞街站以来最激烈的争论,我在这些场面里看到了大家最激动和机智的一面。我们慢慢发现,处事手法飘忽的警方其实都有一定习惯,他们通常一来就是最狠的语调,但求最快把你吓走,如果反驳,他们会脸色一沉,将声带重覆几次,再争论的话,他们有时就会尴尴尬尬走到一旁,报告上头,有时上头来到,就会大展笑容,望息事宁人,早点收工。
不过,表达空间的宽阔带来的自由和难度,才最令我觉得刺激。在街上播片对比我今天upload 一条片上youtube 的感觉实在相差太远!出来的效果甚至是正正相反,因为街道、影片和行人都是互相裸露于对方的,当你看到喧哗躁动时停留,或听到被压迫者低诉时就转身,当你被影片吸引到视线时你也不能逃被地给所有人看到你的视线甚至态度,这就是继续停留陌生或发生交流的分界线,而当影片在街上发生,这条线就变得清楚,当影片回到网上,一切都太容易变成无关痛痒了。
我记得开台首日播了我造的纪录片「旺角街头」,影像总结了一次之前的街站,访问了一些途人,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在西洋菜街成功避过广告问卷,却发现整条街变成慢动作的人,停步看了一眼在路旁玩音乐的少年,然后决定上路,赶快去买女子十二乐坊的唱片。
历时两年的众融的确试过不少各类型影片,当然大部份都是和广义的社运有关的,而少部份超低成本的独立剧情片也可谓令西洋菜街生息不少,有时我们就让节目表半小时胡闹、半小时沉重,有时我们又会为配合时世尝试把片子当句子,重组出一个故事来。七一六四人大释法居留权,压缩的几小时改变了几多人生?
电视台的形式令我们更注重事前准备,而每一个决定都需要全部人达成共识才会实行,这制度令我们曾经为一条片讨论了数月,就是因为我们其中一人不赞成播出有裸体的画面,当中涉及复杂的感情因素以至法律责任的种种,可以想像如果我们选择投票决定行动的话,问题会有多快被取消掉。
这众融维持了两年,大量的讨论和每星期的坚持将大家都带到某种状态,我不能把这都简化为疲惫,这也不只是沉寂,我想,这可能比较像爱情吧。之后,大家很静,很慢地离开了。
到现在为止,我仍然觉得跟这班朋友的深厚关系是从这段时间开始的,最后众融的没落某程度也令我感觉跟各人的距离远了。
没有了众融频过和定期的街站之后的八楼,直至现在,仍会因各种事件不定期出现于西洋菜街。
我们应知道
现在西洋菜街不同了,你看到多了人在那边搞展搞表演,你看到更多人以不同方法使用这空间,我难已评断他们,我只能说,重复和习惯继续大胜危险与实验。你看到头顶的巨型电视也愈来愈压迫了,而此空间,也将必然成为某种既定的场地,人会继绩做愈来愈安全的事。
不过——
这一个香港已很老了,而我的童年才刚开始。
今天是二零零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保留天星皇后运动发展了半年,天星已拆,皇后还在,到今天仍有争取原址保留皇后的朋友在码头露宿,佔领并保护著一页必然要让所有人佔领和孕育的历史/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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