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妹妹
尧阳
二赖见我就会问起粉妹,这使我很不高兴,好像他全然不认识我这个老乡,粉妹倒是他的故里乡亲。问一次二次我还能接受,问得次数多了我就懒得回答他,我就毫不客气地对二赖说,不知道。二赖并不生气,只是很好色地摸一下我的脸,然后轻挑地说,你俩不对了哇。
来城里混五年了,二赖也不改改自己的口音,衣服穿得人五人六,可一张嘴,那“哇”还是一个土坷垃的味道。
粉妹是我的邻居,我们一同租住在一个叫做“北现场”的居民区里。这片居民区是十三冶公司在五十年代从东北迁来时建造的二层砖土结构的楼房,这在当时一定让许多人眼热过,小洋楼嘛。后来十三冶公司迁走,就把这片十几栋的二层楼房移交给当地政府。而今,这些小楼依然保持着五十年代的古朴式样,但岁月的风蚀使那些青砖变得像从油锅里烤出的油酥饼,而楼梯上有棱有角的青砖已磨损得东一块西一块,更像一个八十多岁老人的牙齿,被踏得成了圆形。楼顶上随意拉扯的电视天线在空中交织成一种特殊的景观。每年扫黄打非的时候,公安局总会把这里视为重点区域来加以治理。
我是后来才搬进这片价格低廉的老式楼房的,当然也是冲着它便宜的房价而来。我一个人用不着租那么大的房子,有一间就够了,而粉妹正好租了房东的一间,另一间刚好空着,见我要租,房东高兴地不得了,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那间的人多晚回来你也不要说什么。我心想,别人的自由,我又能说什么,但我嘴却说,都是出门在外的,没讲究。见我这样说,房东自然很高兴,她是怕我住着不开心,或者是怕我在这儿住不长。和房东谈妥房租,预付了半年房租,我就开始整理我的东西了。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得出她也是个很仔细的人,她在旁边一直叨叨地说着水啊电啊的,我却有点儿烦了。我对她说,这都是小问题。房东这才和颜悦色地走了。整理完东西后,我才喘了口气,然后就想隔壁住着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正胡思乱想着,二赖竟然推门而入,当时,我惊讶得就像见到了毛主席。可二赖却别有意味地说,这下你可幸福了。我就对二赖说,“你不是和她有点那个吧。”我用手指了一下隔壁。二赖就嘿嘿地笑了,然后说,“你以为她是谁,是只鸡。”我摇了摇头,看着二赖,然后说,“鸡你还找。”“我是来看你。”二赖说。“是吗?”我把“吗”字的声调往高里拖了很长,二赖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二赖走后,我就开始想像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说实在话,能让二赖疯癫的女人一定错不了,这么想着,我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上爬,实在难忍,我便坐了起来,一看,床角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你醒了”她说。
“你是——?”
“咱们就是邻居了。”她说。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是谁了。
“我叫粉妹”,她又说。
我压抑着心里的不快,心说,看来二赖说得没错,好女人哪有她这样的。
“就你一个人吗?”粉妹说。
我说,“是的。你呢?”
“我还有孩子,我姐给看着。”
“你爱人做什么工作?”
“爱人?什么爱人?”想不到粉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厉起来。
这么一来,我便口语迟钝,粉妹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对我说,“过来玩吧。”
我没搭理她,这样的女人少搭理,也少惹点是非,我对自己说。听见粉妹开了她的门,然后就响起了歌声,是录音机里的声音,这歌声我却是十分的喜欢,是邓丽君的《甜蜜蜜》。我正准备躺下再睡一会儿,二赖又风一样地刮了进来,说,“天黑了也不开灯。”然后,从床上拽起我来,说,“过去坐坐哇”。我说,“我不去。”“坐一下。”“我不想去。”见我有点不高兴,二赖悻悻地说,“你这样的人,女人谁会喜欢你。”说完他就老鼠一样地钻进了粉妹的屋子。
我的睡意没有了,好奇心使我睁大眼睛,想听听二人说些什么。可是有录音机里的歌声,听不大清楚,然后,我就为二赖生气了,你不是说她是一只鸡,你为何要找这样的女人呢。看来,二赖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多天,粉妹都是很晚才回来,也不见她做晚饭,不过,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她的这种生活,晚上我也只是把外面的大门合拢,等她回来再关。我经常能听见她回来哼唱的歌声,还有一些随后跟来的男人的声音,只是时间一长,这一切也就不足为奇了。一个女人就该有一个男人,这是老天爷都安排好了的,粉妹一个单身女人,就该有男人来找。后来,我发现找粉妹的男人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当然,这好几个还不包括我的老乡二赖,我不知道二赖知道这些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但那几个男人我都是从声音上判断出来的,其中一个还在粉妹那儿过了夜。
一天晚上,快十一点了,粉妹敲门,她说要倒杯开水,我说,你倒吧。她倒了一杯后,没有走的意思。我就说,“粉妹,你坐。”她就坐下了,然后她有点好奇地问我,“很少见你出门。”我说,“在家看看书。”粉妹就点了点头,“也没有女人来找你?”“还没对象呢?”粉妹就笑了起来,说,“也没见你找过女人。”“我为什么要找女人?”粉妹就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粉妹马上起身迎了出去。真是个下贱女人。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词来咒骂一个女人。
我睡不着,因为隔壁的声音扰乱得我难以入眠。我听见粉妹在哭,她哭一阵又骂一阵,那个男人像是不存在,我终于知道这大概就是房东以前跟我说的粉妹的那个对象。房东说,那男的是个开车的,还有家小。如此说来,这个粉妹就是第三者了,可是这种事两人真要好了,那第三者的称谓似乎就显得多余。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全然不觉,反正我早上起来洗漱后,粉妹房间的门还紧闭着,窗帘也拉着。我出去吃了点麻叶和老豆腐,就回屋看起了书。突然,我被一阵疯狂的敲门声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来查暂住证的,赶紧推门出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在找粉妹,我说你是他的什么人,那个妇女急切地说,我是她二姨。我赶紧开了门把她们让了进来,只见那妇女径直冲粉妹的家走去,嘴里骂道,你个婊子你快开门。
妇女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可我也没法阻拦她,只听见这个妇女擂门和叫骂的声音空而大地响着。不一会儿,粉妹开了门,只见那妇女劈脸就向粉妹打去,粉妹也不示弱,说你敢在我的家里撒泼。二个女人便揪扯在一起,那个小男孩惊恐地站在那儿,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要哭,我就把他拉到我的屋子,然后我跑了出去,想把东家叫回来。
我和东家回来一看,那个女人正坐在粉妹身上,喘着气,大骂粉妹,“我让你勾引我男人。”房东大喝一声,“无法无天,这是我的家。”然后,上前把粉妹拉了起来。房东说,“粉妹租我的房子,有事,你和我说。你凭什么打人?”那妇女看了看房东,又看了看我,我忙说,“孩子在我屋里。”我刚说完,妇女就哭了起来,说他挣下的钱全给了这个妖精了,他家也不回了。房东一听妇女的哭诉,心也软了下来,可她的立场仍是向着粉妹,说,“能怨谁,你不好好管住你的男人。你就只好怨天了。”妇女哭声更大了。房东说,“你们自己咋回事,我管不着,可你们不能在我的家闹来闹去。以后谁还敢来住?”然后,房东又把粉妹数落一顿,“粉妹你也该成个家了,一个女人不成家就不是个事。”
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用稀奇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其中几个女人进来把粉妹扶了起来。平时,粉妹和她们相处得还不错。东家冲门口看热闹的人们大声叫嚷着,有甚好看的,走走走!
过了几天,粉妹家又爆发了一次“战争”。这次粉妹完全是一个胜利者,听声音就可以听出来。我听见粉妹说,“你什么时候离婚?你说,你哑巴了?”那个男人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或者说,他就没说什么吧。这时,二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故意说,“粉妹叫你了。”二赖一撇嘴,说,“贱货。”然后,饶有兴趣地问我,“就是那个开出租车的?”我说,“我不知道,又不关我的事。”二赖便有些落落寡欢。我就说,“天下这么多女人,你喜欢谁不行。”二赖不耐烦地一摆手,“去去去,我还不得想教训谁呢。”然后,躺在我的床上,吃起了烟。
有好几天没见粉妹。二赖一天四五个电话地打,这使我很心烦。我说,“人家心里没你,你还真上心。”二赖还是那句话,“你少教训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粉妹几天不在,我还真觉得清静了许多。可是发现门口经常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在晃来晃去,我的心一下子不安起来。我开始为粉妹担心了,我到街上、到商场甚至到我很少涉足的歌厅看了几次,就是不见粉妹的踪影。实在没办法,我才打电话给二赖,我怕二赖不来,便在电话里撒了谎。二赖说来就来了,一问是这事,二赖就有点灰头土脸,他说,“那种女人谁知道她干了些什么。”我说,“你不是追过她?”二赖一瞪眼,“我追她?寒碜!这世上又不是没女人了。”冲地上吐了一口痰,又说,“你也不学学好,咋能看上这样的女人?”我说,“我可没看上她,再说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人家是什么人,咱哪儿能配上人家。我们是邻居,真要出个事,公安局第一个查问的人就是我。”二赖就不再吭声。我就说,“找一找吧。”我就和二赖找起了粉妹。
房东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风声,问我粉妹是不是让人给杀了?看着房东一脸的惊恐,我开始也害怕了起来。房东家又说,咱们也找找,一个女人家……房东叹息了一声就走了。晚上快九点的样子,一个男人敲开了我的门,问我,“她回来没有?”我明知故问,“你说谁呀?”“你的隔壁呀!”“你不知道她叫什么吗?”那个男人就不再吭声了,他看了看我,然后就悻悻地走了。
一连几天,还是不见粉妹,也没有她的消息。这样一来,我倒又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清静。一天半夜,我的窗户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我迷迷糊糊听了好一阵才听明白,是粉妹的声音。我赶紧穿好衣服去开门,门开了,粉妹像只兔子一样地钻了进来,她什么也不说,站在一边,看我关好门才回了自己的屋,灯也不开。我看了看她那间黑洞洞的屋子,就说,要喝水过来倒吧。想了想,又觉这样不妥,我就把暖壶放在了过道里,说,暖壶给你放这儿了。屋子里没什么声响,我估计粉妹听到了,也许是她心情不太好吧,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快二点了。我又回到了床上。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每天在做什么呢。她几天不回家,她去干什么呢?想着想着,我就瞌睡了起来。粉妹忽然推开门,跑了进来,她显得很紧张,压着声音对我说,“有人问我,你就说我不在。”她的话刚说完,就听到了她那间屋子的窗户被咚咚地敲了起来。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粉妹惊恐地看着我,示意我拉灭灯。我想了想,没拉。然后指指我的床,示意粉妹上我的床。粉妹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果然,就有人敲我的窗户,那人问道:“粉妹在不在?”我说,“几天都没回来。”“小子,别哄大爷,改天知道了,有你好看的。”我开始禁声不语,心说,你要再叫唤,我就拨打110。我听见窗外不只一个人,是好几个人。
粉妹一声不吭地坐在我床边,动也不动。我也不好意思再睡,话也不能说,我和她就这样干坐着,等着天亮。
天终于亮了,粉妹还没有走的意思,我就说,你睡一会儿吧,我给二赖打个电话。想不到粉妹冷冷地哼了一声,说,“癞哈嘛想吃天鹅肉。”我就说,“二赖很喜欢你的。”粉妹低下头笑了一下,说,“你以为他是个好东西,除了杀人,什么没干过,哪像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看这个世界,就你傻蛋。”说到我傻,我抬头看了看粉妹。粉妹又说,“我不是说你。”
我说,“你吃麻叶还是老豆腐?”粉妹就低下了头。我说,“我出去买。”粉妹惊恐地抬起头说,“见了人不要说我回来。”我说,“我哪有那么傻。”
我买了两份,一份是老豆腐,一份是豆浆,她吃哪样都行。端了回来,开始粉妹说不饿,后来,我说了她两句,她才吃了起来。我边吃边问,“这几天,你去哪儿了?”粉妹没说话,只顾着吃。我又说,“房东都跟着着急。”粉妹还是不说话,我只好不再问了。天已经大亮了,太阳照射进了屋里,可是窗帘也不敢拉开。我就说,“你在家,我出去买点东西就回来。”“不要走,”粉妹急切地说,然后两眼看着我,“你走了,我害怕。”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粉妹说,“这还要问!”“我俩做邻居也有半年多了,可我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粉妹说,“二赖没跟你说吗?”我一下子就生气起来,“我想让你自己说。”粉妹冷笑一声,说,“不想说!”见她这样的态度,我的火气不由得冲了上来,“你为什么就不能干点正经事?”粉妹说,“什么是正经事?”我说,“好好做人。”粉妹就笑了起来,“只有你这个笨蛋才这么说。”我想了想,觉得跟这样的女人也争论不出什么结果来,就对她说,“我出去转一转,你把门关好。”粉妹没有吭声。
这两天没有上街,大街上一派花团锦簇,中心广场的花盆也摆得姹紫嫣红,我看了一会儿,就见二赖正刁着烟在广场的石凳上一个人玩着扑克,想不到他一个人也玩得那么起劲。我冷不丁地拍了一下二赖的肩膀,二赖却一点惊吓也没有,说,“老子知道就是你。”“你咋知道是我?”二赖说,“你说呢?”然后吐了嘴里的纸烟,“你这号人也耐不住寂寞啦?”而后,指着不远处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说,“看,那是两只鸡。”“你咋知道?”二赖得意地说,“这就是本事。”然后用手遮住了嘴,悄声说,“想打炮,就找这样的,便宜。”
见二赖愈发地没正经,我就说,“二赖,你见粉妹了吗?”二赖抬眼看了看我说,“哥们,你对这个小姐还真上心啊”然后边玩扑克边说,“她敢耍我?这回她可要倒大霉了。”我一惊,“二赖你说什么?”二赖一脸的不在乎,“她死不了也得少只胳膊缺条腿。她胆子也太大了,敢敲诈三老虎。”“说得严重了吧。”我说。二赖说,“咱这地方屁点大,又不是北京广州,这事除了你连水里的王八都知道。你说你活在这个世上,咋什么也不知道啊?”
听了二赖的话,我忽然想起了粉妹,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不由自己地紧张了起来,然后我就赶紧往家里跑。二赖在身后笑着,“你发神经啦?”我顾不得再和二赖说什么,赶紧往回跑,回到门口,门还是我出来时候的样子,我就放心了,舒了一口气,推门进去,自己家门还是闭着的,我赶紧推开一看,粉妹不在了。我大致看了一下,也没缺什么东西,然后我又打开床头柜,想看看自己的那个信封在不在,我的钱就放在那个牛皮信封里。我用手一捏,钱还在,我赶紧去推粉妹的门,里面没反应,我就叫了几声,里面还是没反应。我知道,粉妹已经走了。
半个月了,也不见粉妹,二赖也不来我这里玩。经过这么折腾,我还真有点耐不住寂寞了,房东家过来收下半年的房租,问到粉妹,我说,“这几天又没见到她的影儿。”房东家就叹了口气,说,“活个女人,成了她这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房东家的话里有股子怨气,但说得也有道理。
我就说,“粉妹回来,我叫她给你送过房租去。”
房东家没说什么,只是临走时,回过头来看了看粉妹住的那间房子。
这是一片50年代的老式房子了,听人们说,也快拆了。听到拆,这里的住户们大都喜笑颜开,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分到一套新房子的,我们这些租房子住的人就开始犯了愁。可是,粉妹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的心里十分地焦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然后就想到了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词。我又给二赖打了个电话,二赖的声音一下子显得非常遥远,听我又说粉妹的事,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脏话,就挂了电话。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是有点无聊了,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一个女人这么关心,正想着,我听见外面的门被人撞开了,我一看,粉妹被一个人搀扶着走了进来。她的头发散乱地披了下来,右脸颊还有点浮肿,我赶紧把他们让进了我的屋子。
那个人未等我开口,就说,我和粉妹是一个村里的。我赶紧倒了杯水给他端了过去。他接了杯子把水喝下去后,就问粉妹,回你屋吧。粉妹点了一下头。我看见她披散下来的头发遮盖了半个脸,她的样子显得十分痛苦。粉妹的老乡向我说了声谢谢,放下杯子就扶粉妹走出去了。我看见粉妹的身子几乎弓着,直不起来,两条腿也是拖在地上,走路十分地困难。看来,她确实遭遇到了巨大的不幸。我就想起了那天我从街上跑回家的情形,我看到家里并无打闹的痕迹,也许粉妹就是让哪些人从家里给拖走的。
我正猜测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先和蔼地对我笑了笑,然后就说她是粉妹的姐姐。她就向我说起了粉妹,说她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你说她一个人咋办?听了她的话,我只能未置可否,心里说,有那么多男人找她,怎么会是一个呢?粉妹的姐姐又说,“一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就不是个事。”我说,“是啊,是啊。”粉妹的姐姐是很能说的,她的话里,既含有对粉妹的谴责,又含有无尽的关爱,说得我也不由得羡慕起她的好口才。只是她说的都不是我想了解的,于是,我趁她喘息的机会,打断了她的话,我说,“听说粉妹的孩子也有11了。”这都是二赖和我说的。粉妹的姐姐立即警惕了起来,我又问,“她男人是干什么的?”粉妹的姐姐说,“挨千刀的东西,还在牢里坐着呢。”“那孩子呢?”我问。“跟着他奶奶。”说了这些,我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第二天,开出租车的男人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来看粉妹了。他走路的样子就像是踮着脚尖的芭蕾舞演员,我看见他进了粉妹的屋子。我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我在想像着他们正在说着些什么话,其实,说再多的话,能不能抚慰粉妹内心的创伤还是个问题,但这个男人,又能给粉妹带来什么呢?
我在心里思忖着,感觉到空虚正像窗外的阳光慢慢地将我溶化,只是我觉不到阳光的温暖,相反一股股地寒意把我遮蔽,难道我会暗恋这样的一个女人。不,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喜欢这样的女人,她不值得我喜欢。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只见一个黄色的“国光”苹果和一个红色的桔子滚进了我的视线,我听见了两个人的争吵,尔后是粉妹喑哑的哭声。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掠过一丝的快乐。我看见那个男人神情沮丧地走了,他那芭蕾舞演员的脚步也一下子变得无比的缓慢和沉重。
这几天我一直见粉妹的姐姐来照看粉妹,她手里常常提着一个铝制的饭盒,估计里面装着许多好吃的,当然我还能听见她们的谈话声。就是因为这些谈话,我可以猜测到粉妹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心中不免有点儿欣喜。
一天下午,一辆工具车停在了我的窗外,车上下来了粉妹的姐姐,还有几个男人。我知道,粉妹要搬走了。我放下正在写的一篇稿子,我想我应该出去帮着做点事情。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钢丝床和被子,就是几个纸箱,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进粉妹的屋子。见许多人正忙着收拾、打包,我也没有可下手的地方,我就退了出来。粉妹的头上围了一条围巾,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和她离子烫了的头发。我发现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她的东西让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搬了个空。她从她的屋里走出来,就一直走了出去,和我连个招呼都没打。我看见她的步子还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她的姐姐是最后一个走的,她把那间屋子大概清扫了一遍,才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她说,麻烦你了。我冲她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粉妹的姐姐转身就走了,我听见汽车点火后发动起来的声音,一声尖锐的喇叭声后就又沉寂了。我忽然想起这个时候房东应该过来看一看,当然我也想到粉妹的房租和房东结算了没有的问题,可这些事情现在想来似乎都有些迟了,我知道,我在这儿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能往哪儿去呢?
突然,我的内心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知道,我担心的不是我,是粉妹,她又往哪里去呢?我觉得自己突然有点儿伤感起来,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我和一个叫李亚的女孩谈起了恋爱,她很爱写作,我俩见了几次面就住在了一起。我俩从一家超市出来后,我又看见了粉妹,和她相跟的人当然不是那个开出租车的男人。粉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漂亮,仿佛留存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弓着腰的粉妹是另外一个人。我是在墙上画了“拆迁”两个字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片居民区的。那里虽然有点脏,但随便拉跟铁丝就能看闭路,不用掏一分钱。说心里话,我还真点怀念那个地方。
李亚见我看着粉妹,问我,认识?我说,一个邻居,你也知道的。我说的是李亚去我那里的时候,粉妹已搬走快一个月了。我就告诉李亚,隔壁住着一个女人,李亚当时问我,什么样的女人,我就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是什么样的女人,李亚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就不问我了。还能是什么样的女人,看似平淡,实际上它蕴含了非常丰富的语义,在我们这个年代,它不需要解释。
我看见粉妹和那个男人手里提了两大包东西,他们边走边说着话,就像我们这个城市里所有热恋中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很幸福。只不过他们很快就消失在城市密集的人群里。
走了一阵,李亚冷不丁地对我说,那个人好老啊。
我含糊其辞地点点头,用力挽了一下李亚的胳膊,想不到,李亚转过头,竟给了我一个花朵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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