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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
小蚕

(一)

妈叫我吃饭时,我正把一只牛屎公公踩到烂泥里。
这是我输给小春子的第三十二只牛屎公公。他的那只金表大将军太厉害,我好不容易捉到的这只脚上有一撮金毛的屎克螂还没有战到第三个回合就丢了一条腿。妈提着我的耳朵回家的路上,我还在盘算着晚饭后如何溜到大操场后面的那片田埂上去。前天我看见农村娃娃在那里放牛,两天了,牛屎公公该来滚粪球了,没准能抓到一只五星上将,为我的金毛报仇!耳朵火辣辣地疼。不知道为什么,大人总是爱提我的耳朵,好像是茶缸的把,或者是水桶的提手。要提,提小辫儿也好啊!

“你看你,哪有个女孩样!”这是我每天必须听的禅。没有女孩样?我梳小辫儿!为了这两根羊角辫,我每天早上得在妈的手里龇牙咧嘴半天,一边嘶啦嘶啦地吸着气,一边带着哭腔叫:“好了,好了!不梳了!”。小春子一跟我吵架就学着我的腔调:“好了,好了!不梳了!”

小春子是妈工作的这所中学的事务长张小头的儿子。他家孩子很多,上上下下五个男孩,小春子居中。孩子多了,春妈妈顾不过来,孩子们自然都有点邋邋遢遢的。小春子大名张春生,身上每一个部分都像一个倒置的鸭梨,上窄下宽。小而精致的眼睛长在鸭梨脸上,配一对短短的眉毛,使他的脸上有了几分霸气。本来嘛,凭这几分霸气倒是可以掩盖住五短身材带来的弱势,不幸的是,春妈妈把自己一个小蒜头鼻子和一张樱桃小口安在小春子脸上了!这下栽了,霸气还没来的及起作用呢,看着这张脸的人噗嗤!一下子笑出来了。小春子因此在男孩队里威望扫地,只好和我这个假小子玩。自然了,玩打仗时,他是司令,我只能是小兵,偶然混个师长旅长当当,那也是敌军的。

妈刚刚把我拎进门,一把热毛巾就劈头盖脸地捂到了我脸上。我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挣脱妈的手跑开,妈的第二把毛巾又杀了过来。妈一边噼噼啪啪拍打我身上的灰土,一面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哎呦呦!早上刚换的衣服!”

搁下饭碗,我刚把一只脚探出门外,后领一下又被妈揪持住了。一直把我拎到了隔壁的白老师家。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茉莉。

白老师是右派。是小春子偷偷告诉我的,右派就是比地主还要坏的坏蛋!小春子说这个话时脸上爬满了神秘。我看不出来白老师像坏蛋。白老师是这所中学的音乐老师,会用学校里那架破旧的钢琴弹很多歌。她的脸很白,眼睛大大的,眼黑有些发灰,使她的眼睛看人的时侯好像汪了一汪水。

茉莉站在那儿。夕阳正从窗子里透进来,照在她的头上,把她头上的蟹爪辫染成了金色。毛茸茸的几丝碎发和脸上的小汗毛透明透明地为她的脸镶了一道金边。好漂亮的白罩裙!宽宽的花边,前胸有一个小巧精致的口袋,上面绣着一个红红的小苹果。我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早上我翻墙时把工装裤左边的钮子弄掉了,只好把背带在扣洞里拴了一个疙瘩,以防裤子掉下来,这个疙瘩此时显得那么刺眼,让我觉得背上一下子出现了好几只小蚂蚁在爬呀爬。“茉莉,快叫阿姨和小蚕妹妹!”白老师催促着。汪水的眼睛里漾起了一点笑意。

茉莉好象对我说了句什么。大大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眼皮双双的,瞳仁里有点淡淡的灰色,尖尖的下巴,眉毛又细又弯,长长的一直延伸到鬓角,有几粒细细的小雀斑隐隐地藏在她的鼻尖上。天哪!多漂亮的发卡子!一只粉红的小兔!还有粉红蝴蝶结,简直就是书上画的洋娃娃!我平生第一次深深地后悔早上不该从何妈手里挣脱了出去,使我的小辫子就像两只晒干了的泥鳅一样撅在那里。茉莉往前走了两步,紫红色的小皮鞋踏出来的声音真好听!我赶忙往后退了两步,生怕她注意到我鞋上的那个破洞。“你好!”她伸出手来。我把手死死地背在身后,那双和泥弹弹子的手,手背黑黑的一片,指甲好久没有剪过…我猛地转过身,冲出门去。

(二)

第二天小春子别着一把木头枪来找我玩时,我正坐在小凳子上当妈的俘虏。膝盖上放了红红绿绿好几条毛线。妈说我的头发太短,还辫不起蟹爪辫来,不过她可以用彩线扎两条五彩的羊角辫。妈兴高采烈地在我头上施展委屈了很久的才能,终于享受到了母亲打扮女儿的乐趣。我撅着脖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受刑。
小春子被这个阵势搞懵了。他慢慢抽身退步,远远地倚在院门外咬指甲,没敢像平时那样威风凛凛地向我挥手,召唤我冲锋。

妈终于把我推到了镜子面前。里面站着一个簇新的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干干净净的小花布衫子,红灯芯绒裤子。妈满脸满意,大赦天下:好了,去玩吧!
我小心翼翼地顶着梳得光光亮亮的小辫子踮着脚走过小春子前面时,头抬得很高。哼,才不跟你们这些秃小子玩呢!我白了他一眼。

那天很热,树上的蝉叫个不停。茉莉把一把椅子当成小桌,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画画。画画!我会!她笑着递过一张纸、一支笔。我画了一艘轮船,太阳,小鸟,笑了。茉莉把手里的画遮了起来,不让我看。她画了很久很久,最后我看到纸上有一个长者胡子的人。“我爸爸”,茉莉慢慢吐了一句。然后把纸揉成一团,塞到一个用来作文具盒的鞋盒里去了。那一瞬间,我看见茉莉的眼圈有些红。

整个上午我经历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活。我仔细地维持着衬衫的整洁,也维持者和茉莉的不断增长的友谊。这对我来讲很累,远不如和小春子斗虫,砸方片那么自如。可是茉莉有那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玩具!还有一个会眨眼的洋娃娃。我不知道洋娃娃原来还有那么多种玩法,以前我跟小春子一起把我的一个洋娃娃大卸八块,发现里面不过是一些锯末。我们给娃娃洗澡,送娃娃上学,茉莉把娃娃枕巾包好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嘤嘤地哼起一首摇篮曲,好听极了。

满天小星星
亮呀亮晶晶
宝宝睡着了
梦里笑盈盈

茉莉见我喜欢她唱歌,便把我带到她母亲卧室里,打开一块布幔,是一架钢琴。她坐下来,一边唱一边用小手叮咚叮咚弹了起来,小皮鞋轻轻打着拍子。我看着她,觉得茉莉就是何妈给我讲的故事里的仙女。

那个上午时间过的很快。我们玩过家家,弹琴唱歌,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姑娘。很多年以后,我用一块毛巾包起儿子放在手里摇时,发现我哼的是茉莉的摇篮曲。

从茉莉家回来时,小春子在门口拦住了我。
“你跟劳改犯的孩子玩,不跟我玩!”
“你才是劳改犯的孩子呢!”我脚下踩着踮步,努力地想把刚从茉莉那里学会的几句儿歌唱全。
“我爸说的!”
我停住了脚。小春子的爸爸是学校的事务长,见多识广,他的新闻比较有权威性。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茉莉的爸爸真的是个大资本家,被关在劳改队。茉莉跟上海的奶奶过,奶奶死了,便来投奔下放到我们这个小城的妈妈。

那天我跟小春子吵得很凶。那天小春子跟我说他要去找他当解放军的哥哥,那天我跟小春子说我不在乎。我那个开飞机的哥哥会把我和茉莉接到上海去找茉莉的爸爸。我们其实都没有哥哥,我们那些个神通广大的假想哥哥们只是在我们吵架时前来助威。当哥哥们开着火箭比赛时,何妈找到了我,晚饭时间到了。

(三)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疯玩了一夏天,我所有的裤子都短了一截。
入秋的时候,妈把我驮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去了小学校。老师很年轻,笑盈盈地把我带进了教室。
我看见茉莉和小春子都坐在人群中,我一下子看到了光明。

茉莉很快就成了老师最喜欢的孩子。写字展览,第一个就是茉莉。干净整齐的格纸上布满了娟丽的小字,像是一片大田里发出的新芽。开家长会时妈见到了茉莉的小楷,从此我那片大田里东倒西歪的杂草就成了妈的话柄。

(四)

茉莉拿着一沓子作业和老师一起走了进来,我正在课文的边沿上画小人。
“臭美!”身后的小春子哼了一句,看样子是冲茉莉去的。千篇一律的同学老师问候仪式举行完了以后茉莉开始分发作业。她轻轻的走到每一个同学面前,把本子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茉莉做事总是那么认真。我的本子里夹着什么?是一块橡皮。我认识这块橡皮,是茉莉的!那种带着甜甜的水果香味得的橡皮,那种在我们这个小城买不到的橡皮。我吸了一口气,打开了作业。

我的作业又得了三分,老师用红笔批了三个字:不整洁!我看着那些被我涂成一片片的乌云,拿茉莉给我的橡皮一涂,乌云消散了,作业本子露出了晴天。我一下子明白了茉莉的用意。原来作业也要穿漂亮衣裳,要洗脸的。我感激地看了一眼茉莉,她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不记得那天老师都讲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小春子的运气糟透了。
茉莉发作业回到座位上没过多久,突然尖叫着站了起来,全班同学哄笑起来,茉莉雪白的裙子上印了圆圆的一点墨迹。有人趁茉莉不在座位上时往椅子上倒了一滩墨水。茉莉的脸涨得通红,使劲忍住了没哭。要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呀!全班女孩只有茉莉一个人有裙子,那是我们每一个女孩子做梦都想要的东西!老师停下手中的粉笔,脸一下拉长了两寸。小春子眨个不停的一对小眼出卖了他,被罚到走廊上站了半节课,又被罚放学后留下检讨。

念课文的时候,小春子被叫了起来。
“司马光为什么把缸砸破?”
“要捞里面的鱼!”小春子说。
“顽冥不化!”老师愤怒得眼冒火星。小春子被罚抄作业十五遍。

放学时茉莉向我招招手,“咱们今天抄小路回家!”
自从我们上学后,我都和茉莉结伴回家,回家有两条路,大路直接从大街上走,小路则要路过一个小公园。小公园中央有一座小山包,我们飞快地跑着。 茉莉的白裙子在风里翻飞,像一只白蝴蝶。我们冲上了小山,在一块大石头边躺了下来。天蓝极了,天上飘着各种形状的白云。茉莉把一棵草叼在嘴里,瞳孔里是一片片云,我们很久都没说话。“我长大了要当明星!”茉莉突然说。她的大眼睛里放出光来,一骨碌爬起来,从胸口摸出一个漂亮的鸡心形的项链。项链上的鸡心是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张照片,一个漂亮的女人,涂着口红。“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明星”。哦,明星就是涂着口红的漂亮阿姨。我第一次知道。茉莉一定可以当明星的!我想象着她涂上口红的样子,一定比她奶奶还漂亮。

(五)

变天了,变天了。
大人们一下子都变得奇奇怪怪,学校里也翻了天。

茉莉的妈妈被小春子的爸爸带着一群人抓走了。那天我看白老师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除了挂了块大牌子,还挂了一双高跟鞋。我去找茉莉,可是她家的门关得死死的,门口还有几个人守着不让我进去。不久妈也下了牛棚,罪名是特务。电影里的特务都叼着香烟,嘀嘀嗒嗒地发报,他们一定搞错了,我妈妈不抽烟,家里也没有发报机。

八月里的一天,天上一层薄云,人们心里的云层却很厚。妈在学校里一批专政对象要被遣送农村。妈的罪名小些,下放的地方也近些。茉莉和白老师被下放到遥远的藏区。白老师目光呆滞,头上带着一顶帽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茉莉穿了一件宽大的军服,脖子上围了一块农村女孩常戴的方巾。我很久没有见过茉莉了,她的脸色苍白,大大的灰眼睛看着天,回眸的时候,我看见里头闪过一丝让人心碎的悲哀。她坐在卡车上,木然地看着人们把她家的锅碗瓢盆搬进卡车。
我爬上卡车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把一个小盒子塞到她手里,是一盒雪花膏。茉莉的手没有动,眼睛凝视着天边。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那里等着这最后在一起的时间慢慢流走。卡车发动了,我站了起来。忽然茉莉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大滴的眼泪滴到我的手上,滚烫。我不敢再看她的脸,挣脱了她的手跳下了车。

远去的卡车淹没在黄尘中,手腕上火辣辣的是茉莉的手留下的感觉,这个痛深深地烙在了心里,再也没有消失过,茉莉走了。

(六)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回到小城。
我在大街上走着。夏日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地上,街道两旁店铺里挂满了红红绿绿的百货。店铺的招牌和粗俗的广告像几声不着点的锣鼓一样,夹杂在小城生活这首慢扳曲子里。

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又似乎变得难以辨认。这是我上大学后第一次回到小城,,漫步在大街上,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街上弥漫着小吃店里飘出来的各种香味,路边的小贩和行人用浓浓的乡音讨价还价,我漫无目标地走着,慢慢在记忆里翻寻一页页的往事。

我信步走近路边的一个小摊,地摊上摆满了手工制作的首饰和一些的日用品。“大姐,买一个!”摊主用带着浓重的藏腔的汉话说。挑选了一会儿,我拿起一条孔雀石项链,递过钱去,我看见了——一双灰眼睛。
我不认识这张脸,不!不可能。可是…我认识这双眼睛!
灰眼睛愕然地看着我,里面升腾起了一层雾。慢慢的,雾中走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形,花布衫,红灯芯绒裤,毛线扎的五彩羊角辫,手里捏着一盒雪花膏。
那一刻,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我们都说不出话来。是你吗?茉莉?我的手腕隐隐作痛,心也隐隐作痛。

眼前的这个藏族女人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酥油味,两颊因为高原日晒变得黑里透红。头发上抹了酥油,上面粘了很多灰。她上半身穿着一件洗得很旧的汉族衬衫,下半身围了一块藏人的氆氇围腰。灰色的瞳仁还是那末清澈,但我在里面看不到云,我看到的是一眼深井。

满天小星星
亮呀亮晶晶
......

我听见那首摇篮曲,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茉莉猛然抓住我的手,深井里涌出泪珠。

“走走,走,上家里坐去!” 她用袖子擦去流到脸上的眼泪,低下头,肩膀在索索地颤动。我帮她匆匆把地摊收拢,放在一个背篓里。茉莉背起背篓,我拿着板凳,和她一起离开了市场。背篓很重,茉莉弯着腰在前面走着,我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一步一步,象是走过这些年的岁月。前面走着的这个人,走路时身体前倾,步履滞重,如果不回过头来,已经没有丝毫的地方能跟藏族人区别开来。

这象是从城郊农民那里租来的宅院,房子很旧,收拾得还算干净。刚一进门,一个胖胖的一两岁的小男孩张着手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茉莉放下背篓,抱起孩子,轻轻用手擦掉孩子吸溜着的鼻涕,顺手抹在围腰上。她突然意识到我的注视,从房檐下的铁丝上摘下一块毛巾,一边继续把孩子的脏脸擦干净,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看,在藏区过惯了缺水的生活,我都不知道怎么讲卫生了!”

茉莉谢过看孩子的邻居,转身对我说:
“在这吃饭,孩子爸爸一会儿就回来!”
她利索地把孩子用一根背带背在身上,下了厨房。

我觉得我分成了两个人。
其中的一个帮着茉莉拣菜、淘米,说着一些天气,孩子,肉价,菜价以及我上大学的事,另一个在深水里挣扎。深水里好憋闷,多想浮出水面,对着苍天大地大叫一声:为什么!多想一脚踢醒这场梦,一切又回到我们放学常走过的小山岗。

“吃糌粑吗?我做的糌粑可好吃了!”,茉莉的声音在说,她从小竹盒里拿出来一大块酥油,开始在一个大竹筒里打酥油茶。茉莉一面做饭,不时轻轻地摇摇背上的孩子。她没有看我,用带着卷舌音的汉话慢慢地述说着往事,只有在沉思时,我能看到灰眼睛里那丝熟悉的淡淡的忧伤。白老师到藏区的第二年就因为高原反应,心脏病发作去世了,茉莉的声音很远。天哪!没娘的孩子一个人在藏区是怎么活过来的!茉莉平平淡淡地说,其实没那么难,世上好人多!

小院的门响了,孩子的爸爸下班了。茉莉解下身上的围裙迎了出去。她神秘地笑着,我听见她在院子里说,“你看谁来了?”

一个敦实的男人走了进来,梨形的头上留了一个修得短短的寸头,小眼睛,蒜头鼻。小春子!这个混蛋!我尖叫起来,冲过去狠狠地在他的身上砸了一拳!他,胆敢娶了茉莉!

小春子看着我憨憨地笑着,没有一丝儿时当司令指挥打仗的影子了。他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嘿嘿,大学生,几时回来的?”说完从茉莉背上接过孩子,跟茉莉一起忙了起来。
饭菜好了,我们围着一张矮桌坐下。我全然不记得晚饭是什么味道,只记得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小春子说他是从部队转业到藏区的,我追问他是不是冲着茉莉去的,他嘿嘿地笑着没有回答。“唉,这些年多亏了他!”茉莉叹了一口气。

小春子因为根正苗红,高中没毕业就参军走了。以后,我就断了他的消息。据他讲他当兵的部队驻地离茉莉下放的地方不远,一次执行任务路过茉莉住的村子,正好遇见茉莉背水回来。从那以后,茉莉喝的用的水都让小春子包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帮茉莉。为了茉莉,转业时他跟家里闹翻了,愣是去了藏区。有了孩子后,为了孩子的教育,两口子想法子活动回到了小城,茉莉目前暂时还没有固定的工作,小春子在运输队开车,顺便贩些杂货,由茉莉拿到集市上卖。

趁小春子进厨房洗碗的时候,我瞅空笑着逗茉莉,“嘿!怎么嫁了他了?交代!怎么坠入情网的?”没想到茉莉却变了脸色,垂下眼皮,半晌,才低声说:“我欠他太多!”
“你爱他吗?”我听见自己在问。
茉莉抬起眼来,眼神幽幽的让我心里发寒,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慢慢仰起头来,不知道是为了掩饰眼里的泪光,还是看窗外渐渐黑下去的天。
那眼光又使我坠入深水,那无底的深水。

从茉莉家出来已经很半夜了,我走过小时候我们上学常常走的那座桥,夜空中闪烁着一串串的星星。
“我长大了要当明星!”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说。
我狠狠地踢飞了一块石头,石头落在河里“扑通”一声,空旷久远。

(七)

那年暑假回来后,我给茉莉写过好几封信,都没有回音。忙忙碌碌的生活像一条河,又把茉莉渐渐地冲远。不久前我在省城遇见了一个当年的同学,我们在一家餐馆落座,就着一桌佳肴,一件件清理失落的岁月。席间我问起了小春子和茉莉,友人的眼光黯淡下去,良久,叹了一句:茉莉走了。

“走了?死了?”
“不知道。”

茉莉是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失踪的。白天邻居还看见她在院子里拆洗被子。那天小春子上夜班,下班回来,看见儿子在床上酣睡,茉莉却不见了。茉莉的所有衣物都在,家里没有丢一根线,一分钱。桌上放着她常戴的鸡心项链。

多嘴的人们传说说茉莉跟一个外地人跑了,也有人说茉莉的父亲出狱以后到了香港,找到了茉莉,把她送到国外去了,茉莉到底在哪里,没人知道。

只有我明白,她是跟着春风去追逐那个失去的梦了。

从那时起,我一直在人群里寻找,希望某一天,一抬头,又会看见那双大大的灰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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