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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的花

吴少明

吴海平每次到李欣怡家,哪怕是路过,都要在吴红碧的商店里,花两分钱给小可买去一只棒棒儿糖。棒棒儿糖有绿色、红色和黄色三种。这次买的是红色棒棒儿糖。小可很乖巧,但在错误的时候又生错了地方。山区农村,爸爸妈妈都是下乡知青。大人上工去以后,陪着她的就是两只鸡和一只小花猫。有棒棒儿糖吃的时候很少。下乡知青是苦命人,下乡知青的后人也命苦。

小可的大名儿叫谢小可,是谢小虎和李欣怡的女儿,快要满三岁了。两岁以前,李欣怡总是把她带在田边地头,睡一只竹筐铺草的摇窝。

李欣怡房前的小土坝子,原本是可以教跳舞的,但她总要把吴海平带到屋后头的小山窝子里去教。那里有一大片马桑树为主的灌木丛,灌木丛中间有一块草地。李欣怡珍爱这一片绿色的灌木和草地,她宁可到远处去砍柴割草,也从不动它。李欣怡说:有绿色心里清静,有绿色感觉干净。绿茵茵的草地像绒毯,绿蓬蓬的马桑树像帏帐,一个天然的绿色舞池。

今天,吴海平把小可也背到草地来了。他坐在草地上,任由小可在他背上翻爬,一边对李欣怡说:今天不忙学跳舞,先得把道理说清楚。

向阳大队的宣传队,是吴海平挑头组织起来的。吴海平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又兼了公社团委的副书记,所以大队党支部书记温力堂,就要他当大队的宣传队长。吴海平是县城里来的知青,在向阳大队可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按能力,这个宣传队长也非他莫属。向阳大队的青年人,不论是城里来的知青,还是土生土长的社青,都听从他的使唤,大家乐意。所以,吴海平把“向阳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大旗一挥,立即就形成了众星捧月的态势,三十多个年青的活跃分子,经筛选很快就聚拢来了。而吴海平能文能武,就是不能编排舞蹈。他组织宣传队的底气,恰恰就是因为有李欣怡。李欣怡和谢小虎夫妻俩都是重庆知青,虽然谢小虎唱歌、跳舞、乐器啥都不会,而李欣怡可就是百分百的好把式了,浑身上下都是文艺细胞。活蹦乱跳一大帮年青人,真正能够编舞导剧的,只有李欣怡一个人。谁知大家集中起来排练了一个多月,刚刚编排定型了两个多小时的节目,马上就可以到各生产队去宣传演出了。节骨眼儿上李欣怡不来了,她什么理由也不说,就是不来了。吴海平着急,按照温书记的要求,表演的节目每两周要换一个新的,李欣怡走了,定型的节目受影响,新节目也肯定跟不上来了,那哪儿行呢?后来李欣怡答应吴海平,每周单独教他一个新节目,再由吴海平去教大家伙儿。反正她自己不来宣传队了,她说她不比其它的知青,她是成了家的人,又有个小女儿,爱人谢小虎每天去十里外的大队水库工地干活儿,中午不能回家……

于是,每周吴海平就得抽一个中午的时间,去向李欣怡学跳舞。

吴海平说,宣传队的排练和演出,你都可以把小可带在身边嘛,每天上午在生产队干点儿活,下午排练节目,一周才演出一次,也并不都是晚上演……再说,排演节目你是喜欢的,能够发挥你的特长,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儿轻松得多,你在生产队只有八分,搞宣传可以拿九分,这哪点儿不好?

李欣怡说:算了,你莫逼我了,反正我每周教你一个新舞蹈,也耽误不了你们的事儿。她一边说,一边扯了一枝马桑树枝条在手里绞动。

吴海平不甘心,也想不通,就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是逼你,我这是为了你好,也为宣传队好,公私都兼顾了。你的脑瓜子啷个就不开窍呢?

李欣怡固执己见,也很耐心,她和颜悦色地说:你没有结过婚你就不懂,给你说也说不清楚。要不我们回屋头去说嘛,我还没有吃饭呢……

嗨!你真是不该这么早就结婚,啷个那么着急就结婚了呢?吴海平懊恼地跟在她母女俩后头,又往回走。

其实,李欣怡为什么早早结婚,吴海平是晓得的。这在老乡们中间几乎就是一个童话,而在知青们中间则是一桩大逆不道的事儿了。有人说,谢小虎是乘人之危,更有人用了“暴殄天物”这个成语。他俩是到向阳大队最早的知青。四年前,他们一起从重庆来到向阳大队插队落户,被这儿山寒水瘦的贫困唬得不知所措,一切都是他们未曾料想到的。当时公社拨给两个生产队修房子的钱根本就不够,生产队也非常穷,两个队长一合计,两处并在一处建,省钱。于是他们半是玩笑半当真地对他们说:嗨,反正你们都是重庆崽儿,一块儿来的,今后也一块儿走,干脆结婚算了。我们把你们的房子建在一处,又实惠,“团结起来”,才能“争取更大的胜利”嘛,行不行?他们俩竟然没做多想,就同意了。也许是慌不择路,同病相怜,又害怕孤苦伶仃,于是就团结起来了。后来队上的贫下中农们评价说,他们俩结婚,谢小虎赚了而李欣怡亏了。因为明眼人一看就清楚,谢小虎又黑又瘦,还戴一副近视眼镜;李欣怡却生得高挑的个儿,长得白白嫩嫩的,水灵又饱满,像是仙女下凡。

莫再说结婚这事儿了,我并不后悔。李欣怡一边喝着冷包谷糊,一边说。

谢小虎中午在水库工地上吃啥呢?吴海平关切地问。

带洋芋去,工地上统一蒸煮。李欣怡说完这话,午饭也吃完了。

她拿出一份自编的歌曲,那是吴海平写的词,叫《向阳大队学大寨》。她说:这个舞蹈最好要十二个人,六男六女。还有,这个地方最好改一改。等吴海平凑过头来,两人又试着一齐哼唱起来:

向阳大队摆战场,
毛主席的思想照得心坎儿亮。
向阳大队学大寨,
家乡天天在变样呢,在变样。
带上丰收的喜讯,
飞向伟大的北京,
献上社员一片心呢……
……

随着他们的哼唱,小可在土坝子上比划起来。

李欣怡的三口之家,是一间矮趴趴的土墙平房,屋中间有一道间墙。里头算内房,外头是灶屋。房顶的前坡盖瓦,后坡盖茅草。当时县里有精神,知青的房子都得建瓦房。这地方住瓦房的可不多,连支书也觉得全部盖瓦太过奢侈,所以就盖成了这个样子。后来在他们的要求下,生产队又给他们在旁边搭了一间茅草顶的偏房。原想作猪圈,后来他们并没有养猪,忙不过来,偏房就成了鸡舍鸭棚。再后来,又“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多养鸡鸭,就只剩下一公一母两只鸡了。再困难,小两口儿还是要保住给女儿生蛋的鸡母。后来李欣怡又弄了一只小花猫养着,为的是女儿白天不寂寞。厨房里头并有一眼柴火灶和一眼煤炭灶,一口用大青石板箍合的水缸。两套桌凳;每一套有小方桌一张,长板凳四条。因为公社给每个知青发一套,他两个人,就理所当然地领了两套。所以,桌凳是富余的。桌子和板凳都是木质本色涂抹的桐油,桌面上的桐油层下,写有“胜利公社知青专用”几个红油漆的正楷字,显得很规整。内房里,除了那两口兼作桌子的木扁桶是生产队做的以外,一张不宽的双人床就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了。装衣物等物品的,是几只叠放在扁桶上的纸箱纸盒。床跟前的地下,挖有一口存放洋芋红苕的地窖,是队上的人整出来的,这是李欣怡最不满意的地方;地窖的四方形沿口是青石镶嵌的,上面铺了六七根桐子树棒棒儿,有一次小可因滚动的木棒而漏进了地窖里……后来谢小虎就用三块楠竹片把桐子树棒儿给钉死了,这才消除了隐患。家里唯一洋气的东西,是一只麦乳精圆筒盒,里面装有小可专用的几坨红糖。

总之,宣传队没了李欣怡,就大为逊色了,这令吴海平头疼脑热,遗憾得揪心!不但他认为极其精彩的独舞《沁园春·雪》没得了,他与李欣怡的双人舞《沂蒙颂》也白练了……

没得啥子的,你不要太认真了嘛,这儿的贫下中农欣赏不了“沁园春”,他们只喜欢大红大绿,只喜欢蹦蹦跳跳、吹吹唱唱,只要人多热闹就行了。李欣怡显得满不在乎地说。

吴海平却十分认真,他焦躁地说:宣传队不光是面向向阳大队,还想在公社甚至区里的文艺汇演上拿奖呢!

李欣怡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句:到时候再说吧。不过,她又说:《沂蒙颂》让于华与你跳嘛,她行,于华行。其实,于华也想和你跳,你没有看出来?

吴海平闷倦,接连抽了两支香烟,烦得揭了绿军帽来扇风。你真是,平白无故地拆我的台,存心拿气给我怄嘛!他气呼呼地又责怪她一句,扭头就走了……

温书记最喜欢听《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好》这首歌,也喜欢看以这首歌编排的集体舞。也许他并不是真对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感兴趣,而是喜欢“向阳”这个词,喜欢“向阳的花”这个句子。作为向阳大队的首脑人物,他的自我感觉很好。那首歌是这么唱的:

向阳的花,春天的苗,
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好。
文化大革命洒春雨,马列主义阳光照。
毛主席支持咱支持,旗帜鲜明立场牢。
毛主席支持咱支持,旗帜鲜明立场牢。
……

因为特别喜欢,他就把这个集体舞钦定为每次演出的第一个节目,镇场子的;还作为不可撤消的保留节目,与宣传队共存亡。

宣传队的第一场演出,是在向阳八队的康家院子。乐器很少,就三把二胡,一支竹笛,一面铜锣,一对铜钹。严大兵操练的唢呐还没有练好,暂时派不上用场。因此,跳舞主要是靠人来伴唱,台前幕后的队员都唱。那晚上,康家院子一开始就聚拢了两百多人。演出场子的前排,由六个小娃儿举着六只竹筒火把,竹筒里灌的煤油,口子上塞一团棉纱,可以燃很久……

“向阳的花,春天的苗,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好……”随着歌声唱开,八个活蹦乱跳的青年男女挥舞着红绸,鼓荡起山野的西北风上场了!那红绸,舞得像火,也像浪,在场子上聚拢又散开,飘荡又涌流,一时间惹得观众们群情激昂,把二胡和笛子声也淹没了,后台只好采用铜钹和铜锣来打节拍。台下的很多小娃儿也跟着唱起来了,台上台下一齐唱,那场面甚为壮观!

山里人,哪儿经得住这样的煽动,再远的人都跑来看,演出场子的三面都围满了人,还有不少人站在外围的板凳上,或站在院子阶沿和门槛上观看……

温书记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他坐在前排中央,神情专注,嘴里含一根烟袋杆儿,吸溜着口水,那眉飞色舞的笑脸伴随每个节目!

演出的节目,一半的都与“向阳”有关。不光是温书记,向阳山上的社员们,无不感动。为此,吴海平曾和李欣怡、于华们翻遍了四本《战地新歌》和一大摞县文化馆办的《工农兵文艺》,“向阳”果然是个得宠的词儿:有“红花朵朵向阳开”,“花开向阳红”,“向阳花开满山村”,“向阳大院开红花”,“赤脚医生向阳花”等等,加上自己编写的还有“向阳大队学大寨”,“向阳儿女心向党”。有些歌还合并了,如“红花朵朵向阳开”与“银花朵朵向阳开”,就合并成了“百花朵朵向阳开”……

吴海平暗中在关注李欣怡一家子来看节目没有。来了,他们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小可几次想往前拱,都被李欣怡给拖住了。谢小虎的眼镜片一晃一晃的,看不出他的表情。李欣怡是开心的,尤其是当吴海平与于华的双人舞《沂蒙颂》结束以后,她高兴地一边鼓掌,一边绘声绘色的,在给谢小虎解说着什么。李欣怡一家人住在二队,摸夜路要到八队来看演出,可是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的。当然,也还有好些更远的人,也来了。

小话剧《审椅子》开始以后,大家才安静下来。因为这是个有关“阶级斗争”的严肃话题:地主家把“变天账”藏到了椅子里头,想等到“资本主义复辟”的时候,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要劳动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虽然向阳大队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况,但据说其它地方却有的是。“审椅子”这个节目,就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以体现“阶级斗争为纲”的主题。

节目演到化学魔术时,群情又燃烧起来,掀起了又一个小高潮。那是碱、酸、盐之间发生化学反应等廉价的小把戏,吴海平读高中时,在化学课上学的招,参加 “开门办学”活动又表演过。这在向阳山上的贫下中农看来可就神秘了。大家都认为吴海平了不得,比共和大队那个“跳端公”的老巫婆还要利害,虽然这个节目并不是吴海平直接表演的。唐军上的台,他居然能够使清水变色,嘴巴喷火,手帕烧不坏。还有更绝的,他嘴里喷出的清水,竟然使一张白布上显出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红字!真是了不得。温书记也不晓得其中的奥妙,他只听吴海平说过是化学反应,他就知道了这是文化知识上的东西,很深奥的,但并不神秘。这就为他滔滔不绝地宣讲破除迷信提供了话题,温书记很是得意儿。果然,后来在这片山区,再相信“端公”和“跳大神”之类迷信玩意儿的社员儿就不多了。

两个小时的节目里,还有二胡独奏、笛子独奏,男女声独唱,男女声二重唱,小合唱,“批林批孔”的对口相声和“三句半”,等等。而社员们最爱看的,要数舞蹈和化学魔术。宣传队员们并不化妆,素装素面,统一穿自己的白衬衣和深色裤子。豪华一点儿的舞蹈,只在肚腰上围一张染色或彩纸贴花的纱布就行了。
散场很快,除了在康家院子住的人还在打堆儿外,外来的人都三三两两打着向日葵杆燃烧的火把,向四面八方散开了。黑暗深邃的山沟里,像有好多条火蛇在游走;“向阳的花”的歌声,隐隐约约在深邃的夜空中飘荡。温书记和吴海平分发着刚点燃的火把,大家正准备分头上路了,宣传队员们瞪大眼睛盯着对方的脸看,有的还在自己脸上摸摸,发现大家的脸上几乎都有被火把熏黑的印迹,这时候越摸越花……

向阳二队的一头水牛,在老鹰岩摔死了。李欣怡暗自高兴,估摸着队里可能要分点儿牛肉了。自从上个月在公社开知青会时吃过肉,家里有二十来天没有沾油荤,大人还能熬,小可就惨了。

刚好谢小虎今天回来早一点儿,他听说队上摔死一头牛,来不及喝一口水,就径直跑到队长院子里去看热闹。队长院子里聚着许多的人,队长与会计等人一合计,决定每人分一斤牛肉,但要交一角八分钱。

听说要交一角八分钱,看闹热的人即刻就散了一大半。几乎没有谁愿意用一角八分钱买一斤死牛肉。

这下子谢小虎沉不住气了,他急吼吼地站出来建议:不交钱也行,每人扣除一天的工分!队长和会计都说:这样也行。

大伙儿沉默了一阵,有心计的人,账又算出来了:工分儿高的人不划算嘛,都是一斤牛肉,妇女、弱劳力为什么就少算钱?再说了,今年可能收成好一些,十分的工分可能要值两角钱呢,两角钱买一斤牛肉,不划算!不划算!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戗起了。队长也搞火了,气得直骂娘:分个鸡巴,大家都吃不成!他当即吩咐刘二娃,明儿早去公社问他们要不要,叫他们来人抬了去,卖给公社的食堂,免得烦心。

当天晚上,谢小虎和李欣怡悔得唉声叹气的,小可的晚饭仍然是红苕包谷糊,两个大人吃的只是水煮洋芋坨坨。

好不容易才把小可哄上了床,扁桶上的煤油灯晃动着闪烁的微光,把李欣怡的身影印在了墙壁上。在谢小虎的眼里,那人影婀娜多姿又柔弱可怜!他开始隐隐的后悔起来,悔不该武断地把李欣怡箍在队上和家里,她命该属于宣传队的人,她在宣传队里,就会快乐又有活力……在迷迷糊糊的思绪缠绕下,他坐在床下边的小木凳上发愣,一个激灵清醒下来以后,他发觉自己和妻子都没有睡。李欣怡正倚靠在床架上,以微弱的声音,一边轻拍着小可,一边吟唱那首慰藉心灵的老歌:

睡吧,睡吧,小宝贝,
我的小宝贝。
夜色苍茫黑沉沉,
静静地睡吧,小宝贝。
白头山上有一颗明亮的星,
星光灿烂守护着你,我的小宝贝。
……

第二天上午,李欣怡已经出工去了,吴海平来到谢小虎的家,他肩挑一对竹篓,应邀约与谢小虎一道去东坝煤厂买煤。照例,他又给了小可一只棒棒儿糖。

谢小虎一根扁担却挑着两对竹篓,吴海平不明就里,也没问。他是第一次与谢小虎一块儿去挑煤,他过去挑煤,是跟共和大队的重庆知青“豌豆儿”一道去,好沾点儿光。谢小虎自从娶了李欣怡,在全公社的知青当中,似乎就抬不起头来了,一直以来就是低调做人,谦虚谨慎,像是犯了偷吃天鹅肉那样的错误,受到众人的妒恨一样。所以, 他挑煤,总爱一个人独往独来。

刚走出门不远,公社来抬牛的三个人路过前头的路口。他们嫌牛蹄子绊手绊脚的,没有肉又有些重,就将四只牛蹄剁下来扔掉了。谢小虎和吴海平一前一后走过去时,都对路沟里的四只毛乎乎的牛蹄不在意。

走过了一段,吴海平灵机闪动:猪蹄能吃,这牛蹄怎就不能吃呢?他赶紧招呼了一声谢小虎,回头捡拾起牛蹄,用手摸了摸,毛乎乎又实沉沉的。谢小虎似乎也明白过来了,他俩又一道回到家里,拎起牛蹄就扔进灶膛里,加起柴火猛烧。等把皮毛全烧焦糊了,才泡在水里洗,将渐渐泡软的糊皮刨干净,然后放进锅里,加了足够的水,又在灶膛里塞了两坨树疙瘩,营造出不息的微火,两人这才重新上路。吴海平踌躇满志地说:没准儿小可还能美餐几顿。

因为农业学大寨,大队和生产队对社员的出工抓得很紧,每个劳动力每月必须出满二十八天的工,少出一天工就要倒扣一天的工分。吴海平是大队干部,相对说来,吴海平的时间就要宽裕一些,而属于谢小虎的时间并不多。每月到东坝煤厂挑一次煤,必须要花上一天的时间,主要是山路,还要涉过两条小河,在煤厂里等候的时间更是没个准儿,常常是半夜三更还回不了家。谢小虎主动邀约吴海平同行,是有话想说,但临到时机了又有些说不出口。他默默地走在前头,一时间有些冷场。还是吴海平挑起的话头多一些,他自然又说到李欣怡参加宣传队的事情。他说:向阳山上的生活实在有些艰苦,如果精神上再舒张不开,这日子可就苦透了!李欣怡为什么就不到宣传队来呢?

谢小虎犹豫了一阵,终于说了一句:其实我晓得,你吴海平是一个好人;不但你很能干,还是一个稳重可靠的人。

吴海平听得摸不着头绪,他问:你说的啥子意思哟?啷个突然歌颂起我来了?

谢小虎又说:李欣怡不到宣传队来,是因为我的阻拦。

你为啥子要阻拦嘛?你喜欢她就要关心她嘛,究竟到宣传队好不好,你其实也很清楚。你不能太狭隘,也不要过于自私,真正喜欢一个人,就要给她快乐。

谢小虎想了想,下决心干脆把话说透:你不晓得,就连李欣怡自己也不晓得,她是个爱说梦话的人,到了向阳山上才憋出来的这个毛病。她在说梦话时,经常喊“吴海平”三个字!

心里“咝”的一声!吴海平似乎明白了一切。他毫不犹豫地说:哦!是这样,看来你做得还有些道理。不过你尽管放心,我和她都是守得住规矩的人,不会做出对不起你和小可的事情来的。她比我大几岁,我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谢小虎说:我晓得你是个稳重的人,我不是不放心你,而是不放心她。我了解李欣怡很重感情,我就不敢保证她不出格。你俩经常在马桑树草坝子教学跳舞的事儿,我也晓得。

沉默了一阵,谢小虎又说:其实,你明确一个女朋友就好了。就算是不当真,有个交心的女朋友,这几年的苦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谢小虎接着还说:于华对你那么好,谁都看得出来。其实她也配得上你,你怎么就不动心呢?你这么做了,也灭了李欣怡的心思,相处起来就自然了嘛。

吴海平说:你说得很对,不过,我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真正交了女朋友,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就得承担起责任。等我想好了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今天不说这件事儿了……

在东坝煤厂买煤,简直就是在抢煤,跟打架似的。每当高台轨道上的矿车推出来,人们就开始往前拥,煤块倒出来并沿着陡坡滚落时,大家就你抢我夺,少不了拳打脚踢,扁担横飞。因抢煤而头破血流的事情时有发生。你要是个弱者,就只能等到人人满足以后才轮得上,那就得等上一天的时间。空担子而归的情况也是有的,到了下班时间工人就不干了。

眼看着等在高台轨道下候煤的一大堆人,后头还有更多的人陆陆续续赶来,吴海平犯愁了,身边这个谢小虎似乎又那么文弱。陡然地,吴海平想起了,谢小虎一个人有两对挑篓,这才问他:你是两副担子?

他答:是的,我每次都是这样。

那你啷个挑呢?

他又说:我有办法。

吴海平心里犯嘀咕:他啷个挑呢?个老子,还要帮他抢四只筐的煤,狗日的……

正在着难时,豌豆儿来了。他戴一顶草绿的军帽,穿一件洗得已经发白了的、宽大的蓝色破劳保服。豌豆儿来了,吴海平就放心,就高兴。豌豆儿个子不高,但长得墩实粗壮,满脸的横肉,一身都是杀气,因为打架斗殴和争强斗狠而远近闻名,偷鸡摸狗也是一把好手。豌豆儿的担子和打杵是他的队长挑着的,他自己甩着空手,笑呵呵地朝吴海平走过来。

你还带着谢眼镜儿哪?负担重哦!豌豆儿说。

是他约我来的,吴海平说着,递给他一只香烟。

豌豆儿回头招呼了一下队长,让他自个儿先歇一会儿,便和吴海平和谢小虎蹲下来虚坐在一块儿,观察下面抢煤的人潮。

一支烟的功夫,豌豆儿果敢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从队长那儿抓过两根扁担操在手上,走!你两个先装煤。吴海平和谢小虎拖着挑篓,赶紧跟在他的屁股后头。

又一辆矿车推出来了,豌豆儿冲入并拨开人群,手持两根扁担,凶神恶煞地屹立在煤场中间高声大叫:都给老子让开!让开!让我的兄弟伙先装,快让开!他一边大叫一边挥舞着两根扁担。这时,煤灰煤块从上面滚流下来,一下子就埋住了他的双脚,他那模样就像是从煤堆里冒出来的恶霸!

抢夺煤块的人们顿时呆住了,一些人护住自己的煤篓子,一边往后退一边窃窃私语:豌豆儿来了!豌豆儿来了!没有人不服气,大家都歇了手,呆若木鸡。

在吴海平和谢小虎跳上煤堆往筐里刨煤时,豌豆儿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又喊:对!都乖乖的,就两挑煤,都不要动,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见谢小虎有四只筐,有两个想讨好豌豆儿的农民,主动帮谢小虎装起煤块来……

吴海平和谢小虎都不用打杵。谢小虎两副挑篓,却只有一根扁担。两挑煤共有二百三十来斤。吴海平见识了他的挑煤窍门和伎俩:他是来回交替着调换担子往前挪动,歇担不歇肩;前头的一担煤放下后又回头来挑第二担煤,第二担煤放在前头以后,又回头来挑拉下的另一担煤……如此往返,挪动着前移。这样,吴海平就要间断地停下来等他,虽然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但人轻松了一些。他的一挑煤只有一百零五斤。

没得办法,我每个月只好多挑一担煤,回去卖给别人,来补充一下小可的费用。谢小虎喘着粗气,眼镜片被汗汽模糊了,他边挑着重担前行,边向吴海平解释着……此时此刻,吴海平真切地受到了感动!他这才觉得,谢小虎并不文弱,他是强壮的。你这个当丈夫和爸爸的,真是不容易呀!他叹息着说了一声。

有几次,吴海平歇得不好意思了,回头要去帮谢小虎挑后面的煤担子,他却坚决不干。他还说:你说得很对,这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就得承担起责任,这么做,就是我自己的责任,是我必须要承担的。活着,比别人更累一些,更辛苦一些,这是我的命,我得认。

虽然谢小虎的肩上压着两副沉重的担子,但他今天感觉很爽快;想对吴海平说的话,憋在心头好久了,今天终于说了出来,他想,今后就轻松坦然了……

他俩先回到谢小虎的家时,已经是黑夜了。看得出来,李欣怡很兴奋,她还故作神秘地要吴海平吃了晚饭再走。红苕包谷糊已经熬好了,不但加了量的,里面还加了一些米粒。吴海平并不客气,就安心留下来先填饱肚子。挑煤的这一天是吃不上午饭的。

李欣怡赶紧炒了一碗菜叶,又捞了一碗泡菜后,神秘地端出一钵盖上竹盖的东西。她让吴海平猜,是什么好吃的?吴海平顿时想起了上午收拾的牛蹄子,他说:对了,是牛蹄汤!怎么样?好不好喝?他也兴奋起来了,感觉胃肠在贪婪地蠕动。

谢小虎急切地揭开竹锅盖一看,是一钵凉粉条状的东西,黑糊糊的又软又糯,一股浓郁的牛肉香味搅和着辣椒花椒的香味弥漫开来,一下子就惹出了大家的食欲。这时的小可并不争吃,因为她已经先吃过了。

你是怎么做的?这么好吃!吴海平舔口哒嘴,边吃着美食边问。

李欣怡骄傲地说:嗨,中午我回来晚了,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牛肉的香味,小可早就闻到了,吵着要吃。我揭开锅盖一看,一大锅浓稠的牛蹄汤,牛蹄已经炖得骨肉分离了,想不到牛蹄的胶质和猪蹄一样重。我将光光的骨头拣出来,就加盐和花椒,还加了一坨生姜。中午我和小可没有吃其它的东西,每人喝了一大碗浓浓的牛浆汤……我高兴得下午工也不上了,就盼着你俩回来。又熬了一阵,我又用锅铲不停地搅动,看着浓汤越来越粘稠,又渐渐变黑了,这才熄了火,让它凉着。晚上,果然凝结成了凉粉,我就切成条,又舂了一些辣椒花椒末搅和进去,味道就出来了,小可又吃了一大碗……

实在是香,好吃,好吃!含在嘴里它自己就会融化,感觉又细腻……谢小虎一边吃一边赞叹。

小花猫也围着饭桌上窜下跳,乐此不疲,“喵喵”地与人套近乎。

吴海平狼吞虎咽地填了满当当的一肚子食物后,惬意地点燃一支香烟,又舒心地吐出了一串烟圈。小可乖巧地在他身上蹭着撒娇。眼见瓦钵里还剩有牛蹄凉粉条,吴海平建议说:再给小可留一碗,明天还能够吃一回。

李欣怡说:留了的,留了的。说着,她利落地把瓦钵里剩下的东西,全部刮到了吴海平的碗里……

向阳大队共有十二个生产队,因为学大寨的需要,大队从各生产队抽调了一大批人,铺了三个基建摊子,也叫三个“战场”:“一战场”最偏远,修水库;“二战场”开荒,垒砌“大寨式梯田”;“三战场”是开荒建一个果园。所有抽调的人,还在本生产队算工分和分红,三个战场只管用人,管理起来就很方便。二战场因为位置适中,又距离排练节目的大队办公室很近,所以,包括吴海平和于华在内的,半数以上的宣传队员,上午的劳动主要就集中在二战场。

于华与吴海平,几乎是同时来向阳大队的,她是高七四级的重庆知青。人很泼辣,像个男孩儿,干活儿利落,也是个“能文能武”的角色。她在生产队时就是评的九分,她的个头儿比一般的女人高,工分也比一般的女人高出一、两分。到了宣传队和二战场就拿满分十分了。因为按照大队党支部的规定,参加宣传队的人,就是在“抓革命”,“抓革命”才能“促生产”,所以“抓革命”的人,都比原先提高一分。这在于华所在的六队和二战场的社员们看来,她拿十分也值。于华在二战场的劳动是掌钢钎,就是为甩大锤的男人掌钢钎。大锤打一次,她就得把钢钎稍稍提一下并转动半圈,这样钢钎才往下钻。一般的人掌钢钎就掌一根,用双手。她却能够一人独掌两根钢钎,一手握一根;她的手长,又有力,摆开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字,浑身的豪气就抖出来了。原本是大城市里,瓷娃娃儿一样的姑娘,天造一副窈窕身材,干到这个份儿上,不容易!芳龄只有十八岁啊!

吴海平是专门分管二战场的大队干部,平时的劳动,他也甩大锤。很自然的,于华的一只手就掌握着吴海平的钢钎;另一只手就掌握着严大兵的钢钎。就是宣传队吹唢呐的那个严大兵。吴海平与严大兵配合得严丝合缝,他们的大锤交替着决不同时落下,而于华也是心有灵犀,像展翅的鹰那么轻盈自如;三个人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钢铁的铿然撞击,令人的心跳和脉动也铿锵起来。这样的劳动,对于有心人,容易陶醉其中,也就像是一种享受了。集体劳动的场面,有时候很鼓舞人。开山劈石的,垒砌石坎的,抬石打夯的,敲眼放炮的,挖土挑担的,大家和谐地互动,零乱又有条理,就像是有组织的“人海战术”。劳动的号子和吆喝声不绝于耳,令吴海平、于华们心头发热。还有金石撞击声,男人女人之间的荤段子,都在润滑着贫乏的人心和负重的躯体……

这天上午刚开工不久,也许是打炮眼儿的位置太陡,严大兵的大锤稍稍发偏了一下,钢钎卷花的批头,飞迸出了一粒屑块儿,像小弹片一般,扎进了于华脖子左侧的肉里,鲜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吴海平的四队距二战场很近,他架起于华就往家里跑。虽然看上去挺吓人,脖子上的鲜血把于华的白衬衣领子都染红了一片,而她自己清楚,没有多大的事儿。但她装得很严重,该跑时她偏偏跑不动,该走时她就慢慢磨蹭,腿脚还发软。她要的,就是吴海平的关心、殷勤和搀扶……

于华端坐在吴海平的单人床上,任由他的摆弄。吴海平是众多时胆强而私下里胆弱,于华似乎相反。

这时,吴海平小心又讨好地问:那块铁屑还嵌在肉里头的,你怕不怕痛,我给你抠出来?

这还用问哪?抠嘛!她不屑一顾地说。

吴海平是个见不得血的人,见血心发软。他小心地用手指尖拈住那一粒铁屑,虚着两眼并狠狠心,手一顿,把铁屑扯了出来。接着就是碘酒消毒,再在伤口洞里按上一小团儿云南白药。好了!吴海平拍拍手,呼了一口气。

好了?于华不依不饶地说:身上还有这么多血啷个办?

哦,对了,还有血……他打来一盆清水,并取下自己的洗脸帕。面对她凝脂般柔嫩的肉脖子,他一时吃不准深浅,犹豫地问:要我给你擦呀?

是你擦嘛!我现在是个伤病员罗。

吴海平于是就大胆地在她的脖子上擦拭起来。很快,外面的血迹擦干净了,他问:衣服啷个办?要我给你换哪?我这里没得你穿的衣服呢。

于华想了想,又说:衣服的领口里头还有血,还没有擦干净,再擦。

吴海平心虚地看了看,她胸口上拥挤成的乳沟若隐若现!再往里深入,就是女人的禁区了!他不安地问:你还让我擦?

你敢不敢嘛?再往里擦!擦!于华似乎安心要激他,咄咄逼人地说。

沉默了一阵,两人的脸面都在微微发烧,心里怦怦直跳!吴海平领会了她的隐情和用心,于是斗胆吼了起来:你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得尊重你嘛!

于华也大声武气地说:擦了就是女朋友了嘛!你不敢哪?

吴海平陪着笑,神态也软和下来,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等做了女朋友再给你擦,还是要讲规矩嘛!

于华“哧”地一笑,立即推了他一把:去、去、去,找你的衣服来,我就要穿你的衣服!

吴海平慌忙抓了一件劳动布的夹克衣扔过去,心慌意乱地跑出了门。随即,他又倒回来,轻轻把房门拉上,又才向工地走去。

这天下午是在一战场即水库工地演出,按照规矩,在一、二、三战场演出,是不供饭的。又由于怕把于华的伤口崩裂了,就少上了几个节目。收工早一点儿,在东儿的提议下,宣传队的一帮年青人嚷嚷着,又图谋要去吴海平家吃“金边儿洋芋”。“金边儿洋芋”的典故就出在吴海平身上;向阳山再穷,人们吃洋芋也是要刨皮的,而吴海平就不刨皮,不刨皮的洋芋切成片儿,就有一圈金黄色的边框。后来,“金边儿洋芋”在向阳山上,就代表了“吃大户”和吃不花钱的感情会餐。大家都晓得吴海平在向阳山上,是最富裕的单身汉,吃得起亏,又讲义气。爸妈都是县城里的国家干部,他得到的关照就多一些,起码不缺菜油吃。在吴海平家,每次这样的聚会,一般上不了十个人,像家住一队,十二队,十一队,九队等远处的队员,都不会参加。家远路险,农活儿也多,他们在外头耍不起。

因为有了吃“金边儿洋芋”这个目标,大伙儿在从一战场回来的路上,就抓了两条乌梢蛇,还有一些青蛙和螃蟹。一路上溜溜达达,寻猎捕食,好不快活……路过一片山林时,因为王世碧的发现,大家围堵过一只麂子,没有得逞,人人失望得唉声叹气的。于华高兴了,把那面红旗舞得哗哗响。情急之中,她还不顾伤口的安危,也跟着去奔跑,又差点儿滚了一片坡……严大兵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地说:今后再也不要于华掌钢钎了,怕背过;今上午那一粒铁屑,现在想起来就后怕,万一把于华的眼睛戳瞎一只,害得吴海平不要于华了,那就是大罪过哟!吴海平戏谑地说:我要,我要,就是独眼儿于华,我也要,独眼儿的姑娘没有二心,又特别又实惠!我要!我要……他这一说,又摇响一串铃铛般的笑声,在山沟里流淌……这些美丽的玩笑,这一路清澈的欢笑,在于华听来,简直就是温馨的童谣,又像是天籁一般的音乐,十分受用……

这一群穷光蛋哪,穷快乐!穷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向阳山的马蹄形沟壑和山梁间,星罗着孤独的茅屋和竹木簇拥的院落。远远望去,屋檐下或房门内外,悬挂着黄澄澄的包谷串子,就像超长的香蕉串或缩小的宝塔柱,既醒目又暖心。显示着困苦时代乡土的温馨,还有困乏大山里农家的风情和富裕。

正是嫩花椒飘香的季节。吴海平的家门口,就有一蓬青枝沉甸的花椒树,浓郁的异香,提神,醒脑,还煽情。大家一进到吴海平的屋里头,于华就躺倒在床上耍赖。她声称:我是病号儿,是做不了事儿的。随即,她又弹起身来说:我去摘花椒。吴海平提醒她:还要摘一簸箕花椒叶哟,摘嫩尖儿,炒来吃。

张秀元和王世碧自愿要做主厨,薛光荣和唐军甘心打下手。他们都抱怨说:在各人的家里头没得用武之地,成天就是红苕,洋芋,包谷糊……

东儿晃晃悠悠的,嘴上叼一支香烟,抄起两只闲手儿,东瞅瞅西看看,心有不甘地说:就这么些菜?想吃肉罗!

于华粗他一句:想吃肉就再去抓几只青蛙。

东儿的正名儿,叫梁向东,他也是重庆崽儿。因为偷鸡摸狗和打架斗殴,在向阳山上的恶名臭烘烘的。小孩儿睡着以后,听见“东儿”也会惊醒。只有他,是温书记指名道姓进宣传队的,目的就是要吴海平看严点儿。

吴海平热得穿了一件背心,手里舞一顶草帽扇着风。他不能让东儿闲着,就催他:挑水、挑水,东儿挑水,把水缸挑满。东儿伸出一只手向他一摊:我先去买酒?吴海平塞给五角钱以后,踢了他屁股一脚……

吴海平的住房是一大间土墙瓦房,房子中间立了一根青砖柱子,柱子与后墙之间用竹篾笆连了一面间墙,竹篾笆用白纸糊过,显得比较清爽。与其它知青的家比,除了桌凳、扁桶、纸箱、床铺、地窖以及柴火灶、煤炭灶和水缸基本相同之外,内房里多了一张深红油漆的小书桌和一只方木凳。书桌上那只铁皮书夹,固定了一排队列整齐的书籍;主要是一些文学名著,还有吴海平高中的课本和马列等政治书。于华贡献的两本《西方画册》和《西洋雕塑》,那是不敢轻易示人的,弄不好可能惹出大麻烦。书桌上还叠了一摞吴海平练毛笔字的废报纸。

自从上午吴海平附在她的耳边,说了那句悄悄话以后,于华心里很甜,回味儿也悠长,再与吴海平相处,心理上就放得开些了。但是,大城市教养成的素质,还是使她在众人场合,显得矜持和收敛。蛇汤的香味已经弥漫了整个房间。于华身陷在柴草堆里,一手使火钳,一手握一根吹火筒,头发上挂了几根草屑茎须,她兢兢业业地操持着灶膛子里的火焰。天已黑尽,火光在于华的脸面上闪烁,柔嫩潮红的面颊上印着一抹锅黑,又穿着宽松的劳动布夹克衣,她反而显得顽皮又可爱。吴海平怔怔地盯她一眼,一时里有点儿走神……

小方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品,有几只碗还重叠放着,大家的肚儿也饿得咕咕叫了。吴海平一边把马灯高挂在青砖柱子上,一边抱怨地咕哝:狗日的东儿!吴红碧的商店儿恁个近,酒还买不回来。

正在摆碗筷的王世碧,不由自主地接过话头:他可能是看上了吴红碧的幺女儿,一定是在那儿巴到起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东儿佝偻着腰,悄然溜了进来,他赤裸的上身汗水津津的,神秘地从腋窝下取出并打开用衬衣裹着的一坨东西。吴海平凝神专注地一看,是一只被捂死了的白毛母鸡!吴海平顿时气急败坏地骂开了:狗日的东儿!又偷农民的鸡!你个老子败坏我的名声罗!

嘘!东儿委屈地轻声说:我跑得远,没人晓得。

大伙儿都沉默着……吴海平摇摇头,无奈地说:反正也死了,整!整来吃了。

薛光荣高兴地说:对了哦,反正也死了,来,我来整……

不一会儿,薛光荣自言自语地说:还是一只生蛋鸡母呢,可惜了,肚子里有一堆蛋黄……突然,薛光荣惊叫起来:狗日的!你个东儿!是不是偷的我家的鸡哟?我家那只白母鸡正在生蛋!

不是的,不是的,你住七队,我晓得你的屋,我啷个会偷你屋的嘛?我跑得远。

吴海平还不放心地问:是不是哦?兔子不吃窝边草喔,你究竟在哪儿抓的?说实话!

东儿坦白地说:共和,我跑到共和大队去抓的,你不信,豌豆儿可以作证。

薛光荣还是半信半疑:我家那只白鸡母正在生蛋,这只鸡硬是像我家那只,我家的盐巴和煤油,就靠这只生蛋鸡母呦!

算了,不说了,整!你家如果少了鸡,我负责赔,还赔一只生蛋鸡母。吴海平果断地说。

没事儿!保证没事儿。你家要是丢了鸡,明天你们割我的肉!东儿真诚地发誓。

因为又要烧鸡,老母鸡又耐熬,一直烧到近午夜了,他们才上桌。

好久没有吃到这么丰盛的美食了!蛇汤熬得像乳汁一般,热气腾腾的惹人贪嘴;赤条条的青蛙炕得焦黄,散发出刺激胃口的麻辣味儿;老母鸡是红烧的,鸡杂烩另外炒了一碗,香喷喷的令人馋涎欲滴;一大碗虎皮青椒油亮……大家心里都有数哦,东儿其实是立了功的。东儿那个狗东西呀,就像是一块臭豆腐乳,闻着臭,吃着香……

一开始餐桌上的话并不多,只是像春蚕嚼桑般沙沙作响,大家本能地闷着头吃,尽兴地喝。直到人人的肚儿里灌得差不多了,叽里呱啦的声音又才活跃起来……

唐军借着酒兴说:按照当地的风俗,订婚是要喝喜酒的哟,今天算不算?不用指名道姓,大家都晓得指的是吴海平和于华。

吴海平说:于华说算就算。

于华却红晕着脸,默不作声。

严大兵乘着酒意故意抬杠:这啷个能算呢?这不能算。按照当地风俗,喝订婚酒,要双方的父母参加才算。

那就糟了!于华的爸爸妈妈那么远,啷个来得成嘛?未必我和于华,就没得缘分哪?吴海平幽默又诙谐地说。

锤子!订球的个婚!于华,你各人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抱过来睡就是了!东儿喝得醉醺醺的,煽风点火地冒了一句。

于华娇嗔地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东儿一脚。
……

酒酣耳热,大家的酒话翩翩,兴致越来越高昂!吴海平心中涌起了一些感慨,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了那首著名的《重庆知青之歌》:

美丽的山城,可爱的家园,
云雾深处,歌乐山下。
长江水,你向东流,
嘉陵江,你飞奔忙。

其他的人跟着和唱起来:

一桥飞跨两江岸,
火车通到红日边。
红日就是毛主席,
心儿飞向北京城。
……

大家本来是有口无心地跟着吼,只图抒发由衷的酒兴。然而,于华却当真地受到了深切的触动。此时此刻,她听不得“山城”、“长江水”、“嘉陵江”之类的刺激;眷恋“歌乐山下”和“可爱的家园”,一下子犯了乡愁,难以自持,泪流满面!她抢过一杯酒一饮而尽,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于华泛滥的情绪,居然也感染了东儿的铁石心肠,他抓一把鼻涕,埋头冲向门外的黑暗之中,面向空旷黢黑的山野和闪烁的星空,以悠悠的哭腔,接着唱起了第二段:

美丽的姑娘,你在何方?
热烈的少年,把你爱上。
星星哪,你弯下腰,
山河啊,你让开道,
让我来到姑娘的身旁,
吐出满腔思恋!
让我来到姑娘的身旁,
吐出满腔思恋!
……

于华过去没喝过酒,根本就不胜酒力。加上情到深处的折磨,酒力和情绪交叉感染着,搅得她一边呜呜大哭,一边哇哇呕吐!惹得在场所有的人,都动情地跟着流起了眼泪……

秋收冬藏,人们能够盘算继往开来的活计了。秋天又是萧瑟的季节,秋天的夜晚静悄悄的。

吴海平和于华两个人,端坐在温书记家的酒桌上。加上温书记自己,就三个人。温书记是有心人,古道热肠,待向阳的知青如自己的子女。

过年猪还没有杀,只有腊肉,我叫老伴儿整了一坨腊猪屁股,来!先吃点儿东西了再说。温书记拨了拨碗里的菜,自己先呷了一口酒,又说:我听说了,那晚上于华痛哭了一场,想家了是不是?我还听说了,那晚上的订婚酒不能算。是不能算。入乡随俗嘛,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必须要父母、媒人都在场才算。

吴海平和于华都不说话,只是听着。

那次醉酒以后,于华竟然能够喝一点儿酒了。吴海平鼓励她说:劳动、生活都很艰苦,适当喝点儿酒,好。于华信他。这时,他俩默默地端起酒杯,同时与温书记的杯子碰了一下,都喝了一小口。

温书记接着说:喝了今天这一台酒就要算了,算你两个正式订婚。就我一个人,把媒人和你们的父母都代表全了。

吴海平和于华心领神会,相互碰了一下杯,仍不说话。
我本来是不主张回城以前就订婚的,谁晓得今后是啷个回事儿?现在这个世道,有点儿估摸不准。特别是当知青的,都呆不长,这儿是过渡,谁晓得今后各奔东西到哪儿去?两个人耍好了,又活滋滋地给撕开,谁都会喊痛。温书记又给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酒,接着又说:但是,你两个好像是天生的一对儿,在旁人,谁都有这个心愿,我不撮合下来,好像是在违背天意,我也不受用。

吴海平和于华相视一笑,仍然默默地捞菜吃。他俩都喜欢吃腊猪屁股肉炒蒜苗。

不过,订婚又不是结婚。订婚是凭个人信用,结婚才靠国家法律。有信用的人,订婚还是管用的。这儿的日子苦,如果相互有个挨帮,苦日子就不苦了……你两个都来了一年多了,干出的这些成绩不容易。都是稳重的正派人,再走近一些,我看不会犯什么事儿。尤其是吴海平,谁都信得过。处朋友嘛,只要男人稳当,就不会出拐……温书记又往下说,反正在这个向阳山上,我是不同意你们结婚的,你们看,我们公社的五六十个知青,谈朋友的多,结婚的就只有谢小虎和李欣怡一对,还有共和那个刘中立,找了个农村的妹儿结了婚。结了婚的知青,招工、当兵别个也不要,推荐读书也麻烦,啷个办?在农村呆一辈子呀?反正结了婚,路就走死了……

温书记诚恳地叮嘱:好生表现,争取早点儿走。唉,其实我又舍不得你们走!我们向阳山上,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温书记的老婆,知青都管她叫王大妈。这时,王大妈端来一钵青菜蛋花汤以后,一边用围腰布搓着手,一边小心地问:还下点儿面条啵?

温书记仍然是发号施令的口吻:下嘛,下嘛。一边挥挥筷子,不耐烦地让她退出去。接着他自豪地说:在向阳这块土地上,我的话就管用。回头我就向大家伙儿宣布,吴海平与于华订婚了……你们的父母还得要说到哦。

这时,吴海平争着说:不给父母讲,都不给父母讲,免得他们不放心。

要得,都不给父母讲。于华也同意。

这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了,你们看着办。温书记又问:于华多大年龄了?

刚满十九岁,我和他都是五六年十月生的。于华大方地说。

还小,还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温书记又说:我不晓得你们城里头和重庆是些啥子规矩,订婚的彩礼呀啥子的?反正我们这儿穷讲究,照正来,还复杂。

于华说:不兴那些,这样就够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吴海平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手背,脸不变色心在跳:好了!这样就行了!

好!好!你们文化人的表示就是大套又斯文!温书记赞扬地说。谈朋友啷个谈,我不晓得,你们自己要把握好分寸,反正没扯结婚证就算不了数。他又补充了一句。

私事儿说完了再说公事儿,温书记喝了几口汤,慢慢悠悠地说,马上要翻年了,区里头才开了三干会,明年知青工作和政治工作的一个重点,就是文艺汇演。要层层演,层层选,最后选到县里头的就算老大。如果在县里头还能拿到奖,那就是百分儿了,状元。我们向阳大队只拿过公社的奖,区里头拿过小眯眯奖,都不是一些吹得起牛的玩意儿。这一回,看你吴海平冲不冲得上去哟!

哦,对了,说起演出的事儿,我想起了,温书记拍了拍额头后,又神秘地说:我给你吴海平找到了一样宝贝,你猜是啥?他说完,进到内房里,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大着声说:上次听你说化学魔术的事儿,你说如果有白蜡,还可以使一张纸自己燃起来,我老惦记着的。前些年公社要我们发展栽培白蜡树和养白蜡虫的副业,我们没有搞。这次开三干会,我向那些搞了的大队书记,要了一些白蜡,你看。他终于翻出了一包白纸裹得好好的东西,一边慎重地打开一边说:这就是白蜡虫屙出来的白蜡!吴海平一看,恍然悟出了温书记的误解,他哧的一笑,说:不是这种白蜡,我说的是这个白钠,他边说边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个“钠”字,递给温书记看。白钠是一种金属元素,可以装在酒里头,遇空气就燃烧,发黄光。白钠又贵又难找,我们用不起。吴海平解释以后,温书记明白了,是他搞错了。没有听斟酌,他懊恼地说,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白蜡虫屙的白蜡呢,害得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

吴海平感到温书记像个诚实的老顽童,又可爱,又可敬。温书记五十多岁了,瘦小的个儿,皮肤有点儿黑,也许是因为长期含烟杆儿,嘴巴就有些发瘪,皱眉蹙额,一脸的厚道。他的文化不高,写不了几个字儿,但能说会道。对政治的领会有点儿吃力,却很忠诚。

吴海平说:玩儿化学魔术是很费钱的,我们玩儿不起,只能玩儿一些简单可行的花样。现在宣传队搞出来的这些东西,也就差不多了。只要让大家明白,很多看起来神秘的东西其实是科学,并不神秘也莫迷信就行了。

哦,白钠!白钠!温书记若有所思,若有心得,他又问:那些老年人说的鬼火,是啷个回事儿?反正我没有见到过鬼火,有些老年人说看到过的,晚上在坟堆堆多的地方燃火。是不是也就是白钠在燃?

吴海平说:那些老人看到的是火,但不是鬼火。那不是白钠在燃,而是白磷在燃。据说人的尸骨在一些条件下可能产生白磷,白磷也是化学上的东西,有毒,遇到空气后,自己就能够燃烧起来,叫磷火。而磷火可能白天也燃,但白天看不见,晚上的磷火看得见。鬼火就是晚上燃烧的磷火,淡绿色,其实并不鬼。

哦!是这么回事儿,温书记裹着烟叶,听得饶有兴趣,他显得有些兴奋地说:多读点儿书是好呢,看,吴海平懂得这么多,了不得!

不光温书记,就连于华,也感觉吴海平很高大,竟产生了一些仰视的心理负担。

吴海平继续说:有些小花招,只是造成眼睛上的错觉,让你看不明白,但一说穿了就明白了。比如手帕烧不坏,那手帕是用水打湿以后拧干的,再浇上酒精点燃,手帕就烧不坏了,酒精的火熄了以后手帕还是湿的。魔术都是唬弄人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哦!是这样的啊,狗日的唐军,把老子骗了嘛!温书记笑眯眯的自言自语。

这时,王大妈先给吴海平和于华打来一盆洗脸水,里面有一张新帕子,那是贵客专用的……

她又殷勤地给温书记打来一盆洗脸水,是一只陈旧的小木盆,然后恭恭敬敬站在边儿上候着。温书记心安理得地拧了洗脸帕,擦过脸,再咧着嘴,龇着牙,就着那张帕子,过过细细地揩擦着他那一排发黄发黑的门牙。末了,再用帕子裹住手指头,使劲往嘴巴里头抠,去擦里面更深的臼齿和槽牙……

土生土长的向阳人,就是这么“刷牙”。一张帕子包打天下,有时还用来抠鼻孔。吴海平和于华已经熟视如常了,倒觉得山里人很质朴。

温书记心满意足地努努嘴,再哼出一泡口痰吐在地上,用脚擦搓几下;同时把帕子在水里搓了几把拧干,最后擦擦口水,轻咳几声清理了嗓子,饭后清洁的全套程序就完了。

晚上还早,你们也早点儿回去嘛。温书记说着,准备给手电筒换上一对新电池。他拿出一对草绿色的新电池,有些炫耀地说:这还是今年春节,十二队张家国屋头那个兵娃子,回来探亲时,送给我的一对军用电池呢。

王大妈小心翼翼地接过温书记扔给她的帕子,弓着腰,端起水盆悄悄走出了门外……

李欣怡终于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宣传队,她又从幕后走到了前台,一度引起了宣传队员们的雀跃。李欣怡是那种不需要合练,一上台就能够找准自己的位置、一上台就如鱼得水的角色。凡是晚上演出,她就不会带小可来。

五队的队长很热情,也爱绷面子。晚上的演出结束以后,他派自己的老婆上阵,给宣传队员们煮了四大锅面条,里头还加了一些葱花姜末,好像还有腊猪油的香味儿,大家扎扎实实打了一顿牙祭。

晚上到生产队的演出,由吃了演改为演了吃,是大家的一致要求。大家宁可饿着肚子跳,满怀希望地奔着后头的一顿饱餐,也不愿跳饿了回去多耗费家里的粮食。

向阳的花,其实是苦菜花!于华胀了两大碗面条以后,打着饱嗝儿,对李欣怡发着感慨。

苦菜花好嘛,苦菜花虽然贱,但生命力强,有点儿阳光和露水,就能够发芽开花。李欣怡一边清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自言自语的咕叨。

于华不满地说:苦菜花是好哇,对别人好,对别人有用,又保持水土,又美化环境,还被别人采摘,就是自己太苦了……

先回到吴海平的屋里头,虽然时间已经晚了,于华仍然嚷嚷着要洗个澡。她抱怨说,已经有好久没有洗澡了。吴海平这儿洗澡很方便,他的房子在刘家大院最外边的峁峁上,掉得孤零零的。屋后头石坎坎上边,有生产队的一间灰屋,其实也就是一间用粪水来沤草木灰的茅草棚子。天气冷的时候,吴海平就是在那里头洗澡,提一桶水在里头淋浴。

于华与吴海平订婚以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两个人的口粮合到了一块儿。于华在生产队分的秸杆柴草,也直接背到吴海平这儿来,两人一起开伙,三顿饭一块儿吃。于华的屋,离这儿就二十来分钟的距离。睡觉当然是分开的,因为并没有结婚。吴海平这个人,太理智了,理智得有点儿古板。两个人肌肤相亲、搂搂抱抱是少不了的,但就是没有实质性的动作,和更深入的进展。本来,于华是死心塌地了,决意要把整个身心全部献出来,但吴海平比稳重的少女还要矜持,居然立场坚定、守身如玉。于华的爸爸,是大学里的美术教授,所以于华就带了几本美术资料来解闷儿,自然就免不了提供给吴海平启蒙益智。但吴海平似乎并没有开窍,俨然一尊石佛。背了个“订婚”的名儿,过得压抑又忍耐,也不大合乎常情和潮流,而于华却感到塌实又温馨。吴海平是真诚的,也是真情的,他的真诚和真情,只有于华自己最清楚。他经常宽慰和告诫于华:结婚以前必须要有分寸,这样清清醒醒的,爱情才真实,也耐得久,最后结婚的时候才神圣。神秘感,是爱情魅力和爱情活力的源泉,聪明人就得要有所保守。于华深以为然,她信吴海平。这样,于华心甘情愿地为吴海平烧饭、做事,就连“金边儿洋芋”也换了谱。吴海平就多了一些看书和写毛笔字的时间。

吴海平是真爱于华的。但婚姻需要基础和条件,现在并没得这个基础和条件。因为艰难困苦,爱是必要的,但不可以过夫妻生活。要不是为了让李欣怡安心出来跳舞,他甚至都不会急切地与于华订婚。但他这个话,没有对于华说。

于华舀了一大锅水,架起柴火就烧。她一边掏着柴火的中空,一边快乐地唱起了《沂蒙颂》——

蒙山高,沂水长,
军民心向共产党,心向共产党
红心映朝阳,映朝阳。

炉中火,放红光,
我为亲人熬鸡汤,
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
添一瓢沂河水,情深谊长。

愿亲人,早日养好伤,
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
重返前方……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夜深了,感觉还是有些凉。向阳山的沟沟壑壑,在苍茫的夜空和清逸的月光下面,株株苗苗像在发出萌动和分蘖的声音,就像神妙的天籁。

吴海平伫立在门前的花椒树跟前,一边深呼吸,一边伸胳膊蹬腿儿。当他清醒下来时,听见于华洗澡的响动有些大,她还在哼唱“炉中火,放红光”。他猫着腰走过去一看:她并没有去后头的灰屋里,而就在路边上,他自留地的柑橘树旁……他断定这不是幻觉!而柑橘树,月光,虫鸣,天籁,裸浴,这些神奇的组合,令吴海平置身梦境一般……他惊艳的感动油然而生!原来,往日对她的欣赏和爱抚,真是大大的不够!平日的亲热有些匆忙,简直就像盲人摸象了。他有一种荒废了美色的罪感!他从来没有从旁观的位置,欣赏到于华全裸的躯体,她竟然是如此的优雅,如此的神异和诡幻!他顿时感觉到了巴心巴肠的慰藉,体内的热流蠢蠢欲动,心血也在沸涌!他直想冲过去拥抱她,享用她,以弥补往日的懈怠和愚蠢。但他到底还是不忍心去惊动她,不忍心去搅乱这种和谐与陶醉。吴海平想起了安格尔的那幅名画:《泉》!就是那个左肩扛一壶流水的裸体美少女。那是以单纯的流线,勾勒出的青春感、生命力和至善至美的少女形象,简直就是眼前的于华活脱儿的化身……恬静、典雅、抒情诗一般的意境,赋予她庄重、崇高而又神圣的美!

于华是他抱上床的。不抱,简直就是罪过!他像捧着一尊天赐的尤物,庄重地铺陈在简陋的床上。她并不喊冷,他也不急于给她盖。小书桌上的马灯散发出暗淡的火光,反而营造出了神秘的氛围和无声的庄严。他禁不住发愤地把她揽入怀中,于华嘤嘤地哭泣起来,不说一句话。吴海平梦呓一般,呢喃地吐出一串雨果的诗句:“当热情如火的时候,紧抱着的美就是上帝!”如此心灵的交融和缠绵,是对患难中的恋人最高的奖赏……于华禁不住偎在吴海平的怀里隐隐地痉挛,他呵护备至地哄拍她的脸蛋儿,抚摩她的泪珠,柔情似水地嘴贴她的耳朵轻轻地诉说:我不能玷污圣洁,我不要暴殄天物,我要维护完美的青春,我要把一个身心纯洁的于华,送回到云雾深处的歌乐山下,我再给她披一件漂亮的婚纱……云雾深处,歌乐山下,云雾深处,歌乐山下,云雾深处,歌乐山下,婚纱,婚纱,婚纱……他就这样呢喃着反复地诉说,于华耸动着双肩,越来越动情地啼哭……

这天上午,向阳山沸腾了!就像过大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吃杀猪饭一样闹热。这正是全部宣传队员扬眉吐气的时候。经过层层选拔和评比,最后,向阳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代表全区参加全县文艺汇演的三个节目全部获奖。其中,李欣怡的独舞《沁园春·雪》得一等奖,吴海平与于华的双人舞《沂蒙颂》得二等奖,十二人的集体舞《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得三等奖。据说,全县的一等奖只有两个,二等奖只有四个……

区里头专门借了一辆货车,敲锣打鼓把他们接回来的。李欣怡、于华与吴海平三个人挤在驾驶室里头,李欣怡默默地流了一路的眼泪!三个人都沉默着。吴海平和于华虽然兴奋,但受到李欣怡的感染,心绪反倒有些缭乱。

大队办公室这一带,几乎就是向阳大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了。不但村小学在这里,还有吴红碧的那一爿小商店也在这里。大队办公室有一大一小两间,大的那一间有教室那么大,里面摆了一些板凳,人多一点儿的会就在这儿开,宣传队的排练也是在这里。今天,大队党支部破天荒地买了一头猪,公社还划拨出二十块钱的专款,在向阳大队办公室的坝坝里摆了五桌大席,来犒劳宣传队员。向阳山上的首脑人物们,以农民的思维方式,安排着这次庆祝活动。讲究直观,直接,最廉价,最闹热。

后来,共和大队和木平大队的一些重庆知青,也来向吴海平闹酒喝,又加了两桌。城市风味儿的俊娃俏妹儿,点缀在贫乏的山村和田野,这是那个时代,“广阔天地”里常见的景观。生活困苦,精神快乐,因为他们年青。

大队会计扛了一大箱鞭炮,来到小学的坝子上。这时,他正指挥一群妇女,要把鞭炮拆散。他气喘吁吁的说:拆开,拆开,拆成颗是颗的,不要把引火捻子扯脱了。一个妇女嘻嘻哈哈地说:这些娃儿又不抽烟,他们用啥子来点嘛?会计一想:哦,对了,还要搓火捻子,去,去吴红碧那儿拿几捆草纸来,搓火捻子发给娃儿……中午放学的娃儿们,领鞭炮是非常踊跃的,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不花钱炸鞭炮!上百的娃娃儿放学以后,像水一样漫开,向阳山上的角角落落,到处都响起了“乓!”“乓!”的鞭炮声。

该唱的歌,娃娃儿们也会唱了。“向阳的花”早已唱得溜熟,像唱儿歌一样张口就来,“沁园春·雪”,“沂蒙颂”,“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也会唱了。三个节目在区上被挑选出来以后,村小学就开始教他们唱了。随着鞭炮声的起起落落,“向阳的花,春天的苗”,“江山如此多娇”,“我为亲人熬鸡汤”,“红色的土地上把根扎”等歌声,到处都在唱……温书记激动得脸放红光,一度兴奋得语无伦次了。他不断地使用“扬眉粗气”这个成语,来表示他的心情。直到吴海平悄悄提醒他是“扬眉吐气”时,他才改口。

吴海平把谢小虎和小可也安排来参加会餐了,乐得小可像过节似的。她一爬上大坝子,就朝吴海平跑过来,揽住他的头,在他脸上打了个啵儿才跑开。还不够,她又跑转来,揽住他的头,噘起小嘴儿,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片子才算。被小可这么依恋着,吴海平心里暖烘烘的。

虽然三个获奖节目是代表全区的,但县上头还是对向阳大队给予了特别的鼓励。一群人拥着温书记,在大队办公室里流连。那面专门悬挂奖状和锦旗的墙壁上,过去的东西全部拿下来了,只挂上了这次县里发的一只大镜框和一面大锦旗。大镜框是县委表彰向阳大队党支部的,用方正姚体写着“先进党支部”五个大字;绒布大红锦旗是县政府发的,五个金黄色的隶书大字:“向阳花正红”,撩弄得人心发热。揉搓着大锦旗上两根下垂的金黄色流苏穗子,温书记眼泪花花儿打转,显然是动了真情的。他骄傲地感叹道:状元榜啊!状元榜啊!真是扬眉吐气!

中午的会餐,公社分管知青的罗书记专门赶来了,据说他还代表了区里的。这样,罗书记与大队干部,还有李欣怡、吴海平和于华等人,就坐在一桌,算是主宾席。香烟,买的是吴红碧的小店儿里,最好的黄金叶和群英。没有客套和仪式,罗书记没有讲话,温书记也没有讲话,他们只是每桌都去敬了酒,说了些赞扬和再接再厉的话。罗书记说,后头在公社和区里的大会上,要对向阳大队进行专门的表彰,你们的温书记还要披红戴花的。今天主要是来慰问宣传队员的,凑凑热闹……

会餐直奔主题:大吃大喝!大热大闹!大家自娱自乐的节目那就多了。见着这一群年青人兴高采烈的劲头儿,罗书记感动地说:真是,向阳花正红啊!……

酒席才吃到一半,那边山峁子上,一个大喉咙在喊吴海平,他急得有些结巴,他说吴海平的妈来了!

吴海平顿时慌了手脚。温书记也离席走到坝子边上,扯开嗓门大喊:你们把她送上来嘛!快点送上来!

那个大喉咙又喊:她不上来,她爬到了六队,爬不动了,也找不到路,她不上来……

于华和东儿正在应酬那帮家乡的重庆崽儿喝酒,她听说吴海平的妈到了六队,是自己的那个队,她赶忙跑过去对吴海平说:我先下去要得不嘛?吴海平说:你现在去不得,还是我自己下去,说完他就往下跑。

温书记对着吴海平喊了一句:先带到我屋头去嘛!

吴海平的妈妈从县城里后脚就跟着来了,是担心吴海平的“作风问题”,特意要赶起来问个究竟。宣传队在县城里的招待所住了一周,吴海平带着李欣怡和于华去过自己的家。他爸爸妈妈又发现,吴海平与两个重庆妹儿,上一路下一路的,裹得那么紧,就有些怀疑。文艺汇演最后那一场他们都去看了的,《沁园春·雪》和《沂蒙颂》跳完以后,下头掌声雷动。许多人评价,跳《沂蒙颂》的那一对儿那么巴实,关系肯定不一般,否则就没有那种效果。一些熟人还向吴海平的爸爸妈妈表示祝贺……当天晚上,两个人一分析,觉得这事儿有风险。在农村当知青等于是飞起的,人还没有落地,啷个能够谈朋友呢?就是谈朋友,也不能脚踩两只船哪,那会惹祸的。万一整出个娃娃儿来,就更加麻烦了……

听了吴海平的坦白,妈妈放心了。她说:两个姑娘都长得漂亮……尤其是于华,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你一定莫乱来哟!免得影响你自己今后回城。

直到晚上,“乓”,“乓”的鞭炮声还在响。吴海平的妈妈有点儿奇怪:啷个这匹山上到处都在炸鞭炮呢?温书记自豪地说:他们在给吴海平庆功呢。

在温书记家吃了晚饭以后,吴海平的妈妈同于华睡一铺。于华的床下头铺的篾笆块,硌得腰部背部都不舒服。吴海平的妈妈择铺,又有失眠的老毛病,反正也睡不着,两人就分头靠在两边床头上,摆起了龙门阵,伴着一盏微光豆火。

吴海平的妈妈热情地搂起于华的双脚,心痛地说:我晓得农村很苦,但亲眼来看了以后,感觉比想像的还要差。

人到了这个环境了,自然就能够适应。其实也没得啥子。于华说。

你的爸爸妈妈来过没有?

没有来,转车转船的,公路也不好,不方便。

莫让他们来,让他们有一个好的想像,不要被这儿的糟糕印象弄坏了,就会少一些担心。你们真不容易!多大年纪了?

我和吴海平同年同月生,还不到二十。

你真的喜欢吴海平哪?

真的喜欢。他也喜欢我。但我们与其它的知青不一样,我们的恋爱有分寸,也正派。

她抱着于华的双脚,感到心里很暖和。于华也激动地抱起了她的双脚。

这我相信。今后走不到一起怎么办?或者今后回不了城怎么办?

我相信我们有能力回城,也能够争取走到一起。于华坚定地说。

生活是很现实的,现实生活又很残酷。说是自由恋爱,在现在的社会条件下,其实恋爱并不自由,客观条件不让自由,要受到很多制约。相爱的人走到一起,只是一种理想。

于华默不作声……

她的手在被子里面轻柔地抚摸着于华的脚背,使她感到很亲切。

婚姻和爱情可能并不吻合。为了生存和利益,不相爱的人结婚的也多。你要有多方面的思想准备哟。

于华说:我听吴海平的,他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吴海平是一个能够牺牲自己的人,但你也得为他着想。

这我晓得。我一定能为吴海平做出牺牲。

现实里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悲剧多,演到现在还在演,成为这里面的主角是不幸的。最多博得别人的一些同情或者赞扬,但自己受苦。

这向阳山上的苦都受得,今后最苦的,不过如此嘛,没得啥子受不了的。

两人的身子,挤挨得越来越紧。

你现在觉得能吃苦,一是因为有回城的希望,二是因为有现实中的吴海平,所以,苦也不苦。一旦这两样都没有了,怎么办?

于华又梗住了,她感到自己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于华又说:我相信,这两样东西我都不会弄丢。

你真可爱,也很自信,我希望你今后一切如愿。像你这么优秀的姑娘都没有好的报应,天理不容。

于华把她的双脚捂在自己的怀里,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心头一阵阵发酸,想哭……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于华情不自禁,她挪动身子,调头偎贴进了她的怀中。

于华喃喃地说:请您放心,我不会妨碍吴海平的,他走向成功也是我的心愿。如果在困难的时候,有过不去的坎儿,他说不要我了,我也会听他的,不怪他……

唉!时运不济呀……简直就是委屈在牛棚里的天仙……母亲的心里感慨着,哀鸣不平。接着,她像是发愿般地自言自语:我相信,这么简陋的笼子,是关不住你们这一群凤凰的!

于华在萎落的困境中得到了母爱,她很累,体也乏,心也累,不知不觉在母爱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吴海平的妈妈表示,要去看一看李欣怡的家,然后再回去。因为顺路,就去了。吴海平和于华一直陪着。

谢小虎已经上工地去了。

李欣怡背了只破竹篓,肩扛一把锄头,正准备去上工,她身后是那间矮趴趴的土房子。她的气质和风格,特别又突出,搁哪儿都认得出来。但在她自己的家里,吴海平的妈妈却不敢相认了。李欣怡洋溢青春的身上蒙上了尘埃,竹背篓上挂了几片枯叶,头上的青丝沾了草屑,一脸都是疲惫……吴海平的妈妈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这么一个处境,人与环境的反差竟是如此的严酷。冤情哪,冤情哪,真是太多了!她想起了《沁园春·雪》里面那个纯洁、高贵的李欣怡,她心里痛惜地喊叫:这就是那个“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李欣怡吗!触景生情,她禁不住抱着小可,流起了眼泪。

她本来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的,抚摸着李欣怡粗糙的手心手背,她待不住了,不忍心待下去,一肚儿的话说不出来,她满含忧愤地憋着。最后,留下了十元钱,她毅然回头走了……

吴海平的妈妈几乎是一路哭着走的,她踉踉跄跄,不住地抹泪,一步三回头……李欣怡的家,被大山的皱褶挤压得摇摇欲坠,半边茅草半边黑瓦的屋顶,就像是一颗颓塌的阴阳头,显得那么的卑贱和衰萎……

不经意间到了年底。因为伟人的过世,宣传队有好久没有活动了。

而向阳山上发生的另外一件小事儿,更直接、更具体地敲动着人心:吴海平把属于自己上大学的推荐指标,让给了于华……

胡搞!吴海平在县知青办公室都是挂了名儿的人物,分给向阳大队的那一个大学指标,是区里头“戴帽”下达的,没得吴海平就没得这个指标,你是怎么搞的?嗯!在公社的办公室里,温书记老老实实地听着区委书记的训话。

温书记拿着大队党支部已经盖了章的推荐表,坦白又诚恳地说: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谁去读这个书都一样嘛!

结婚没得?区委书记问。

两个人都还小,也正派,啷个会结婚嘛!但感情比结过婚的还要好。

没有结婚,算个啥子数嘛?

如果结了婚,这样推荐就算数,他们马上就可以结婚。温书记高兴地跟了一句。

我不是说结了婚这个指标就算数,我的意思是,没有结婚,两个人的关系就不算数。知青结婚是一种绝望,好知青是不会绝望的,也就不会选择结婚。

公社的罗书记也在一旁说:结了婚,就等于是次等的知青了,残次品,处理货,一切都要往后靠的。

再做做工作,怎么样?叫吴海平理智一些。

我也提醒过吴海平的,要慎重,但他根本就不犹豫,坚决要让于华去读!温书记说。

这些娃娃儿太年青了,感情用事,要后悔的!区委书记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罗书记又说: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在农村谈恋爱的知青,后来成功了的几乎没得,一回城就变卦。

是嘛,区委书记说,农村日子苦嘛,大家谈恋爱,是解闷儿,提点儿味儿。就像一碗清水面条儿,淡寡寡的,里头加点儿盐巴和味精,再洒几颗葱花,有味儿!最后面条儿吃完了,碗一丢,屁股一拍,各走各的路。

温书记赶紧申辩:不是的,不是的,于华与吴海平不会这样。

他们会不会这样,没得我们的事儿,与推荐上大学也没得关系。现在的问题是,这张推荐表上该填吴海平的,你填了个于华,啷个整?区委书记有点儿不耐烦了。

温书记深怕把事情搞砸了,到时候鸡飞蛋打,两个人都去不成!他像求救似的,悄悄用脚碰了碰罗书记的脚。

沉默了一会儿,公社罗书记缓和地说:其实于华这个女娃娃也是不错的,不但没有一点儿劣迹,干活儿像男娃娃一样,在向阳大队的群众关系也好。是全公社唯一的一个拿十分儿的女知青,也符合工农兵学员儿的条件嘛,我看她去也行。

区委书记听了,有些吃惊地问:她拿十分儿?

温书记赶快接过话:是嘛,是嘛。她拿十分儿,是社员儿们自己评出来的,货真价实。如果向阳大队没得吴海平,那就数于华最好了。现在又是吴海平主动让出来的,没得哪个人挑得出来毛病嘛。

在大队和公社范围内,你们搁得平?

罗书记点头说:搁得平,搁得平,没得任何一个知青,能够在于华的问题上犯话!

那行嘛。到时候出了问题,拿你两个问罪。

行!罗书记认可下来以后,接过温书记手上的推荐表看了看,自言自语地念道:重庆大学。

温书记感慨地说:就是这个重庆大学,搞得吴海平高兴得不得了。

区委书记问:他又不去,高兴个啥?

嗨!于华是重庆市的人,家就在歌乐山底下住……

这一段时间里,吴海平的烟量陡增,而于华也很忧闷,终日里很少说话。吴海平不让于华多说话,他严厉地对她叮咛过:在这一段时间里,你给我闭嘴。关于上学的事儿,你提都不要提,一切顺其自然,否则我就要发火。

于华领教过吴海平的发火。还是刚到向阳大队才半年的时候,于华收到了高中男同学的求爱信以后,主动给吴海平看,也许是想暗示什么,而吴海平只看了个开头就发火了……后来,她又收到另一个男生的求爱信,又给吴海平看,吴海平又看了,顿时火冒三丈:这个信也给我看!无聊!他顿时把信撕得粉碎,扔到她的身上,并恶狠狠地说:你谈你的恋爱,关我屁事儿,再给我看我的火更大!于华感觉得出来,吴海平是真的发火,很鄙视她。也许,男人就要粗犷一点儿,甚至就要粗暴一点儿,这样反而对女人更有诱惑力。因为粗犷或粗暴,起码意味着在乎和真诚,还有一些神秘,这恰恰就是男人的魅力。

于华聪明,也很担忧。而不能痛快说出来的聪明和担忧,就是一种痛苦了……她知道,决定自己的命运、决定自己与吴海平共同的命运,就在这一个月。直到最后,得到重庆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以后,她才把一个多月以来的所有痛苦,淋漓尽致地暴发出来!那天下午,她倒在吴海平的床上,痛哭了足有三个小时,直哭得撼天动地,日月无光!刘家大院儿的老老少少不知所措,甚至把温书记也惊动了。

那晚上是吴海平做的饭,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做过饭了。虽然烧出来的菜,仍然是“金边儿洋芋”,但于华吃得很香,胀了两大碗饭,似乎从来没有过那么好的口味。那天夜里,没有卿卿我我,也没有海誓山盟,他们简直就像从大苦大难中走过来、经历了百年夫妻生活磨难的智者,那么从容和镇定。

墙壁上有一幅吴海平写的隶书大字,记不得是哪个朝代哪个帝王的诗句:

雪压竹头低,低下欲沾泥。一朝红日起,依旧与天齐。

于华默默地对面站着,又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说:这幅字让我带走,做个纪念嘛。我另外写几个字留在那儿,让你也有个纪念……

她的字没有吴海平的字好,但很真诚,很真实:

柔情似水 意志如钢

于华在向阳山上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在温书记家里喝饯别酒。那一台酒喝得好沉闷,大家都沉闷,似乎没有一个痛快的人。于华要是不憋住,又得哭。情意到了深处,常常就是沉默。结果,吴海平和于华,都喝得烂醉如泥。

早上,只有吴海平一个人送于华上路。吴海平不让别人来送。于华的肩头,就挎了一只洗得发白的黄挎包,几乎没有包袱和行李,她的东西全部留给了吴海平,就像留在自己家里一样。吴海平的家门口,是进入刘家大院那个山窝子的必经之地。他俩从家门口的花椒树下去,就是一条陡斜之折的羊肠小路;右边是那一道承载刘家大院的绝壁,百余米的落差下去,是一条蜿蜒的乱石河沟。如果不小心,吴海平门口的背篼打倒了,就是到下面的河沟里捡回来,气喘吁吁的。小河沟翻上去,是一大片闪着水光的田亩,那是千百年累积起来的梯田。有时候,于华在屋里头烧饭,吴海平就在这一片田垄上抓青蛙,抓蛇……小河沟上头的那条石块儿小路,是一条主路,往后头爬,就通共和大队那边。共和那边的知青,从这条石块儿小路上路过时,常常爬到吴海平家来歇脚。顺着这条石块儿小路和右边的小河沟,朝下走一段缓坡,再穿过一片蓬乱的灌木,路就平直了,右手边有一个小庙的废墟。有几次,晚上演出回家,被大雨淋得吃不住了,他俩和李欣怡,钻到那个废墟里、孤零零的石门框下头躲过雨。记得有一回午夜时分,就在那个石门框下头,吴海平在哗哗的雨声中,给于华和李欣怡谈庙说佛:庙,是平凡人的精神家园;有庙的地方,人们就有教养,人们就有信仰,民风就淳朴,民情就安定……于华信,李欣怡也信,当然信嘛……沿着石块儿小路再下一层,路右边是村小徐老师的屋。一般从县城或者从公社回家,会进去休息一会儿,讨点儿水喝。有一回因为好奇,他俩晚上饭都不吃,在徐老师屋头,看过一次跳端公,也叫跳大神。从徐老师家往左拐,是大队叶会计的屋。每年年终决算,或者清盘大队的家底,或者核算各队的帐务,就要在叶会计屋头熬夜。后来,吴海平在叶会计屋熬夜时,于华就要来陪伴。再往下走,就是那条鹅卵石铺底的浦里河,这条河,流过小江电站以后,就进入长江。过河,是一叶小渡船,小小的篾蓬船,发思古之幽情。叶会计的邻居,有个叫“徐师傅”的老人,长年免费为路人撑渡。于华告别向阳山的最后一个老人,就是这个徐师傅了。她舍不得过河去,真是舍不得,心情矛盾又眷恋,河那边就是大公路了。河岸上,歪歪扭扭立着一根长条石的电桩,电桩支一条公社通过来的广播线;向阳山上支广播线的电桩,都是把两条条石,用水泥对接成的。于华晓得,那种独特的桩子,是吴海平的发明。她站在这最后一根向阳电桩跟前,踟蹰不前了,徐师傅和吴海平从旁静候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犹豫,抱着那根石头电桩,依依吻别……

吴海平提了一摞于华挂号寄来的复习资料,急匆匆地往李欣怡家赶。

“工农兵大学生”的历史结束了,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于华雪中送炭似地抓了一大把资料寄来了。主要是语文、数学和历史、地理等旧课本,文革前的课本。还有一些新鲜的政治材料。没得针对高考的资料,复习大纲之类的东西也找不到,就连国家也没有准备好似的。于华很急切,都没有来得及写几句,一切都在不言中。

李欣怡和谢小虎是在吴海平的鼓动下,才虚着胆子报了名的;吴海平是在赶鸭子上架。见于华也很当真,两人显得更加惴惴不安,手忙脚乱起来。

我把口粮带过来,大家一块儿开伙,一道复习嘛,要有信心!吴海平宽慰着他俩。

李欣怡说:来不及了,一个月都没有了,我们怎么得行?

时间对大家都是公平的,别人也一样时间紧,就看谁抓得住、挺得过,莫怕。吴海平鼓励着。

谢小虎说,我两个人都是初中生,底子差,我看没啥蹦头。

吴海平有点儿着急地说:那怎么办?你两个只有靠这条路来改变命运了,这是不求别人,全靠自己的事儿,还不博一博,今后会后悔的。
……

过去埋怨社会不公平,现在给你公平,又无动于衷?吴海平有些不满地说。

不让我们读书,只让我们高考,这明明是出我们的洋相嘛!李欣怡不服。

吴海平心里想,是呢,把他们奴化、折磨成为弱者以后,又给他们“公平”,推入竞争的窘境,仍是不公平的。但他还是想从正面来引:莫想那么多了,我们这一批人都没有读多少书,其实上高中也是白上。大家都是矮子,稍微踮一下脚,就能够出类拔萃。这个政策对于你们来说,总比过去的推荐要好,起码你们也有了机会嘛。

谢小虎摸着小可的头,默默地发愣。

而李欣怡心里明白,吴海平这次几乎肯定能考走……想到这儿,她心里就发飘!发虚!真不知道没有了吴海平,那漫长的日子该怎么过?前头的路看都不敢看了……

你们不认真准备,也影响我的心思嘛!那不是害我哇?吴海平又补充一句。

好!听你的,你说啷个办嘛?李欣怡心一横。我们是考不上的,试一试就心甘了,就只有这么个命!她又说了一句,陪你看书也高兴!她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对了哦,其实一点儿也莫怕,这么短的时间,谁也补不上来,主要还是考记性,考反应,考机智,考平时积累的底子。而平时有底子的人是很少的。

谢小虎闷头闷脑地冒一句:刨急火包谷!

就是这个意思,刨急火包谷。刨急火包谷就靠动作快,想法单纯。

啷个个刨法嘛?李欣怡问。

吴海平说:就是于华的这些书,数学就不要看了,根本就来不及,耽搁时间又没有效果。政治、语文、历史、地理使劲记,能记多少算多少,就这么简单。最后在考试卷子上尽量多写些字儿,能多写尽量写,口水话也写,就这么整。

人这一辈子拼命的时候不多,这次就算!吴海平怕他们坚持不住,又重复地敲打了一下。

行,我来做饭嘛!要得,不上工了,试一试。李欣怡说。

做饭大家来,不费事儿。就吃“金边儿洋芋”,煮米饭!谢小虎说……

夜朗星稀,月光熹微。李欣怡一个人,蹑手蹑脚来到那个小庙的废墟,像个幽灵。她又靠在那个孤零零的石头门框上,回味着往日里风吹雨打的温馨。她听信吴海平的话。她记得,吴海平说过,向阳大队贫困,是因为毁坏了这个庙。吴海平还说过,破庙有灵……文革中毁庙的几个人,后来非死即残确是事实。生产队那头可怜的水牛,摔死前在这个门框边屙过屎,也是事实……她又摸摸索索地点燃三炷香,那是草纸捻作的香棍,买不到线香。吴海平说过,点香点三根,代表天地人;点燃三炷香,一炷在心头;心头有炷香,地久又天长……她知道自己命苦,她不为自己许愿,她只为别人许愿……吴海平还说过,祝福别人,自己也受益……她知道自己没得读书的命,她也知道谢小虎没得读书的命,烧香许愿也没得读书的命。我们帮不上吴海平什么,就只能为他烧一炷香了。他要我们陪着他看书,他高兴,那就陪吧,可能来日也就不多了,陪一程算一程吧。了确吴海平的愿,为吴海平许愿,也是我自己的愿……也许这就是吴海平说的“心香”吧,心上有炷香,敞亮又馨香。我的心上就有一炷香,让吴海平考起走吧,他再也不能和我们一块儿,在这儿受苦了……

吴海平如愿考上了复旦大学。发生的事情,都是符合规律的,这世上没有奇迹。

他的小书桌上,摆着几十双手工绣花鞋垫儿,主要是宣传队的姑娘们送的,他却不知道哪一双是哪个人扎的。吴海平想着这些鞋垫儿,必定是在考试之前就开始扎了。这是信任和祝福,原来有这么多人在为自己许愿,难怪高考顺利。鞋垫儿的图案全是绣的向日葵,没有她们擅长和喜欢的双飞燕,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红双喜这些图案。吴海平领会,向日葵就是向阳花嘛。

吴海平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李欣怡,和李欣怡的三口之家。他不知道他们未来的路究竟该往哪儿走。这天晚上,他最后一次来到李欣怡家里。他仍然给小可带了一颗棒棒儿糖。

谢小虎很激动。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激动。

激动了,大家反而话少,也不晓得啷个说。屋里散发出一股洋芋腐坏的酸臭味儿,小方桌上那一盏煤油灯,因风而晃动……

无论如何,恢复高考这个事实,说明社会在走向公平,国家在走向振兴,吴海平提起情绪说,巨人过后有巨变,你们一定要保存信心,抓住机会。

心绪复杂,却又无从表达,思想差距也是有的,李欣怡和谢小虎只好沉默……

不说这些了,我们晓得今后怎么过,李欣怡黯然地说,跟着你来看书,做了无用功,反而耽搁了我的时间,都没有来得及给你扎一双鞋垫儿,送个啥子礼物呢?

小可很懂事,她似乎晓得今晚上的事情重大,像小大人似的端坐在那儿,乖乖地呆着一言不发。她已经知道,吴叔叔要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反而感到陌生,害怕,不敢再往他身上倚靠了。但吴海平还是把她揽在自己的怀里。

吴海平说:什么礼物也不要,我把你们记在心上!

谢小虎反常地仿佛有些酒力,他看了妻子一眼,兴致勃勃地说:跳舞!我们去跳舞,我给你们伴唱,你们跳。

李欣怡真诚地对吴海平说:行,我为你跳个舞吧,跳个舞,就当是为你送行了。我们还去那个马桑树林子。

除了为你跳个舞,我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留给你作纪念的了,她伤感地又说了一句。

蓬蓬的马桑树,茵茵的草坝子,令吴海平感怀。那里留有他和李欣怡的许多身影和脚印。那不是一般的身影和脚印,那是困顿生活中,青春的舞姿和舞步。

谢小虎和小可每人举了一根火把,就是宣传队用的那种竹筒里灌了煤油的火把。

四周一片漆黑,两支火把噼噼作响。绿茵茵的草坝子像绒毯,绿蓬蓬的马桑树像帏帐,那里是一个天然绿色的舞池,此时已经被露水打湿。李欣怡说:你说跳哪个舞,我就跳哪个舞,还是你说了算。

《绣红旗》,你和于华的那个双人舞,虽然没有得奖,但我很喜欢。

紧跟着,谢小虎的歌声响起:

线儿长 针儿密,含着热泪锈红旗 绣呀绣红旗。

谢小虎的歌声,顿时把吴海平惊呆了!他深藏不露,一直以来都过得垂头丧气的,居然拥有一副好嗓子,一腔浑厚又激越的男中音!

随着李欣怡的翩翩起舞,吴海平惊异地陶醉着!那舞姿,吴海平再也熟悉不过,而歌声,仿佛来自河汉,来自亘古……

热泪随着针线走,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
多少年啊多少代,今天终于盼到了你 盼到了你!
……

吴海平感动于这份深情又独特的礼仪,浑身的激情被点燃!他情不自禁又鬼使神差地,向李欣怡奔过去,以自己临机的感觉和悟性,补上于华的角色,荡漾在李欣怡身边,蹁跹地为她伴起舞来……

谢小虎还在忧戚而深沉地唱着,而李欣怡和吴海平却再也控制不住伤感,两人在草坝子中间,舞姿越来越呆滞、僵硬,由幽咽而悲泣,以至抱头大哭起来!小可也扔了火把跑上去,谢小虎跟着也扔了火把跑上去,大家在黑暗中抱成一团,哭得呜呼喧天……

200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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