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纸
未末
你又在整理你那个破黄帆布包,上面的“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字快掉完了。你小心翼翼地把很厚的格子纸放进了包,扣好两个扣子,还翻过去看了一遍,确定了的确是放好了,才单肩挎起包。你换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制服,戴了一顶帽子,但这次你没扣好脖颈处的扣子。躲在门边看着这些,你肯定又要出去了,每次出去你都重复这一系列的动作。狠狠地抓了一下门框,又要去放羊,去不了学校了。你走到院子中间都没回头,看着你孤瘦的背影,只有委屈。出了院子你突然说,把羊放好,我回来给你买铅笔。
问母亲你啥时候才回来?她摇摇头说都是给组织害的。不知道组织是什么人。只知道你和别的父亲不一样,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的学习,也从没买过一支铅笔给我。
几乎每次回来你都是一句话不说把自己关在小窑里。你从来不让我们走进你的小窑。你不让我们动你的材料。你说谁要动了你的材料,就打断谁的腿,就连母亲也不例外。不知道什么是材料,就是那些写满字的格子纸吧。问母亲格子纸上面写什么?母亲说那是你爸爸能平反的证据。那什么是平反……母亲要说什么却没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那些漂亮的格子上究竟写了什么,对你那么重要?
偷偷趴在门缝里看你。半个席片铺在一个单人炕上,到处撒满了材料。看着你脸上各种表情,一会哭一会笑,像极了村里的疯娘,她整日喊着割掉资本主义尾巴,打倒走资派,母亲说她呀是让组织给害了!如果有一天你也疯了,也会这样喊吗?一阵风吹过,小窑的窗纸一阵瑟瑟,一鼓一瘪好像要挣脱什么似的。你的窑里会不会有组织呢,这样一想,不禁抖起来。
琴琴妈,你男人又出去了?!这个驴日的……
母亲看看大妈,没说话。又低下头洗衣服了,她手里的棒槌更快地打着衣服,水星溅了一地。人家都说母亲爱干净,每次不小心把鞋子弄脏,都不敢回家。
小脚的大妈站在侧窑顶上,两条腿像是深深地扎在土里。看到她的腿就让我想起上次那个老木匠给大妈棺才上钉的木钉。她就那么单薄地站在窑顶。嘴里说着什么,一句也听不进去。风把她吹下来,会不会死呢?是脸朝下还是两只钉子会扎进土里?总是不自觉地琢磨着,幻想腿扎进土里的样子。每次你一出门,大妈就会站在窑顶骂你一会。其实村里每个人都看不起你,说你不好好劳动,成天瞎跑。大妈虽然也看不起你,但她总是会留个鸡蛋什么的给我吃。大妈端了一碗什么从小路来了,她走得很快,像极了一只鸭子,总担心她会倒,可从没见过她摔倒。
女,快把这碗饺子吃了,好放羊。你那驴日的大,跑了大半辈子,把个好好的家害得呀!这屋里的娃个个聪明懂事,你说那驴日的还跑个球……?大妈总挑你不在的时候来唠叨一阵。
大妈的饺子真香!母亲说他们家有钱,舍得油。母亲包饺子什么时候也能放那么多油呢?两下子吃了一大碗饺子,核桃和韭菜的香味满口都是。刚吃完饺子,母亲就催着放羊。
刚把羊圈门打开,刺鼻的羊粪味涌出来,眼睛被熏得睁不开了,眼泪很快就流了出来。秋季的羊很好放,随便在哪里都能吃得肚子圆圆的。河滩是个好地方,草多,水多;可以找个干净的石头躺着看飞过的大雁。老师说大雁秋天要到遥远的南方过冬。真羡慕它们,比人去过的地方还多呢。一队队的大雁排成不同的队形,呱呱地向山那边飞去。一股委屈涌上来……
晚上回家看见院子里堆满了玉米棒子,母亲一个人一下就收回了这么多。高兴地跑到厨房,母亲正在案板边擀着面条。她的手连续几次都滑开了擀面杖,好象很没力气。母亲说去锅里盛面。长长的面条上飘了几片葱花。胡乱地吃了两碗面条就跑回了我的小窑,怕听她诉苦,她会说很久,但我是好想睡觉了。从小鹃那里借来一本《少年文艺》,好喜欢上面的文章,总想自己能有一本。但知道你会说,过几年寻人家了,念那么多书有啥用。小娟她堂姐没念过书,就被寻到山里了,女婿是个瘸子,又老又丑,前几天还看见那女婿从山上下来,一边走后面还拖起一串灰尘,还偷偷向他丢了土块。你会不会也把我寻到山里?看着书迷迷糊糊就睡了。半夜被一泡尿憋醒了,刚要下炕,听到外面的泼水声。透过窗缝看到母亲的窗前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是谁。听到母亲的骂声。
死不要脸的,老娘一泡尿还没泼死你啊?还不滚?我喊人了——
原来刚才的水声是母亲泼出的尿。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哥哥有没有听到?哥哥一直睡母亲的窑里,他总是半夜尿炕,母亲说怕他冻到了,总是半夜叫他起来拉尿。小心地推开门,那人看了我一眼,撒腿就跑了。母亲嘤嘤的哭声从窑里传出来。突然觉得脸和耳朵直发烫。偷偷掂起脚尖,绕到厕所。经过院子中间的时候,闻到一股热腾腾的尿臊味,心里一阵恶心。一直等到母亲窑里的灯灭了后,才偷偷跑回窑。后半夜怎么都睡不着。
你终于回来了,显得异常开心,脸上渗着几丝笑意。你也会笑?你把我们叫进你的小窑,让母亲拿来花生和酒,你说要向全家宣布一件大事。害怕地站在炕边,你很慷慨地抓了一把花生让我们分。看着你陌生的笑,说着很难懂的话。你说组织上居然还没忘记你,要平反的名单里有你的名字……半天后你又说那名字写在备注里。你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太激动。你说你以前也算是个人物,整天配着枪很神气。你和战友们抓土匪,你中了枪还跑了二十多里路。说着你撩起你的裤子,给我们看一个很难看的伤疤。你说那土匪都是给逼得走投无路了才去抢吃的。造孽啊,造孽啊……你一连说了很多句这样的话。你说那年头真饿,正是吃饭的年龄。大家都饿疯了,你和几个战友在仓库里装了一百多斤的小麦,和号子里的犯人一起吃了好几天呢。你说那个香呐,一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了。你一边喝了一小口酒,一边顿了顿嗓子。后来组织上知道了这事,你就扛了,你丢了工作,丟了军籍。你说其实只要你认个错就没事了,但你死活认定自己没错!有那么多粮食就不该让人饿死。你说犯人也是人,每天早上都拉出去十几具尸体太造孽。你说很多犯人还是老教授,大学生呢。人家都是知识分子,人家说了几句话就关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突然记起了那个地方有叼着腿的黑瞎子。母亲说去部队看你要经过一个大得没边的林子,差不多吃早饭就开始进林子,走出的时候天都麻麻黑了。母亲说她和另外两个女家属还在说着什么的时候,带路的让她们别说话,有黑瞎子来了。也不知道啥是黑瞎子,和大伙蹲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她胆大了些,爬上石头……妈呀,那么大一个家伙,黑漆漆的,嘴里叼着一只血淋淋的腿,看不清楚是啥腿。那家伙身后跟着四个毛毛的黑黑小家伙,肯定是那大家伙的孩子。可你说你这么多年来就是想给自己一个公道,证明自己没错。你说从来没后悔过自己扛了那件事情。
那晚你说自己很开心,二十几年了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全家每个人脸上都红润起来,母亲也温柔了许多,全家人偎在一张炕上听你说那些故事。哥哥像一只活泼的猴子跳上跳下。你拿出了你所有的材料摆在我们面前。那些漂亮的格子纸上写着整齐的字,其中很多都不认识。你拿出一个绒布面的相册,上面写着金色的毛主席万岁。你小心地翻开相册,一张张陌生的照片冒出来。从来不知道你原来是那么高大而英俊的一个男人。你穿着黄色的军装,戴一顶大沿帽。那时如果谁的爸爸戴大沿帽,那说话都理直气壮。你也是戴大沿帽的。心里乐开了花,我要向全班的人宣布,爸爸是戴大沿帽的。站在你旁边的母亲笑得像一朵花。母亲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碎花的裙,黑色的布鞋上绣着一朵可爱的小花。“妈是个美人呢。”母亲羞红了脸要起身撕大姐的嘴。大姐平时从不说话,她很爱学习,但你还是让她回家了,等着寻人家了。会不会寻个像小娟堂姐的女婿一样的人呢?你说哥哥是全家的希望,读书这样的机会自然落在他肩上。哥哥问你要那些漂亮的格子纸,你说等他考100分就给他买。哥哥坚定地点着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勇气,大,我考100分,可以给我买吗?
从你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顿时有点胆怯了。
我女如果也可以考100分,大也给你买!
第一次感到了幸福,如果你每天都这样,全家人每天都这样欢声笑语,每天去放羊都愿意!全家人都去睡了,一个人躺在炕上想上学,想自己有天穿着漂亮的长裙飘着长发弹钢琴。在大妈的电视上看过一个日本女孩弹钢琴,那个影子总也忘不了……燕子,你想啥呢,像个傻子?不知啥时候哥哥站在炕边看着我。脸很热,他会不会看见了?
我跟你说个事,你可要保密!哥哥的神情很严肃。拼命地点点头。
大的格子纸,你喜欢吗?
喜欢,但我考不了100分,好久都没去学校了——
我们很快就有了,燕子,谁问你都说不知道!
……哥哥闪出了窑门,他要干什么?肯定不是好事。他不会是……突然很害怕!
你还是挎着破包出去,很多天不回来,家里没有任何变化。你出去的日子更频繁了。我还是淹没在一群羊中。每天数着羊过日子。最想的事就是能每天和哥哥一样上学。哥哥的学习很好,总能拿回好多奖状。可我一张都没有,从没完完全全上过一学期学……
那天在河滩上放羊,你站在河对面的山丘上让我把羊赶回去,往常这时候还不能回去,最早也要等到太阳落山才能赶羊回圈。傍晚羊才会好好吃草,刚出圈它们只会到处跑,和人一样,在屋里呆久了也会闷。
好不容易把羊收拢赶回家,哥哥和两个姐姐都跪在院子里,直直的一排。你的脸上没有一丝活气。你让我也跪下。你手里拿着一条皮鞭,那是家里用来赶牛的。你大声地问我们谁拿了你的材料。没有谁说话,你轮着手里的鞭子,说如果现在拿出来就免打。没人敢说话。母亲站在一边流眼泪,求你不要打我们,但鞭子还是落在大姐的身上。不敢抬头,只听到很刺耳的声音。大姐没发出任何声音,身上一阵刺痛……就轮到我了,母亲跪在了你面前,说我还太小了,会打死的。突然怀疑母亲讲的故事了,她真有胆量偷偷看黑瞎子吗?虽然没挨打,但总高兴不了。那天夜里风很大,一个人蜷在炕的角落,听着呜呜的风声,害怕极了。窗外的塑料纸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朦胧中听到母亲的哭叫声,也许你又打了母亲吧。每次你出门回来都会找一个人出气,早就习惯了。懒懒地?兞艘凰菩映隼础T鹤永锪磷诺疲惚ё磐范自谇浇牛床磺迥愕谋砬椤4謇锖芏嗳硕颊驹谠鹤永锼底攀裁础悦院胁琶靼赘绺绮患恕D阋欢欢乇ё磐范自谇浇牛盖滋乖谠鹤永锟蓿奚艽螅翊謇锷敝淼纳簟D盖淄蝗怀宓侥愕纳砼裕酒鹉愕耐贩ⅲ淮榇耐贩⒃谀盖椎氖稚希盖谆故撬捍蜃拍悖忝挥卸M蝗桓械礁绺缫欢ㄔ谀抢铮∨ね肪统宄鲈鹤樱蟪∨苋ィ砗蟮纳粝癫杂谎宋说摹W芫醯煤谙棺痈诒澈螅炖锒际茄R槐吆白鸥绺缫槐吲埽宦飞喜桓铱蕹隼础�
天渐渐亮了。麦场上堆着一个个圆形的草垛。很多草垛下面都会有一个圆形的小洞。和哥哥偷吃了母亲过中秋节的红糖,我们在那里躲了大半夜。草窝里比家里温暖多了,后来那些草窝就成了我们的避难所,没有人知道。
昨晚的一场大风吹散了很多个草垛,像披头散发的疯娘。大声喊着哥哥的名字,没有一点声音,周围静极了,死了一般。拼命地刨着那些麦草,一边哭一边刨着,想哥哥一定在里面。不知过了多久,看到一只抓进麦草里的手,洁白得像石膏。哥哥的手很冰凉很陌生,喊着他的名字,他一动也不动,手里攥满了麦草,怀里还有一个用格子纸裁成的本子。叫了他很久都没醒,哥哥肯定是睡着了。觉得很累,偎在他身旁睡着了。满天空的格子纸飘来飘去,和哥哥追着那些纸跑,一张都抓不住,纸全跑了,哥哥跟着那些纸越跑越远,拼命喊着他的名字,哥哥没有理我,他和那些纸一齐消失了……刺眼的亮光映得眼睛生痛。
醒来后躺在炕上,炕边围满了人,哥哥已经不见了。大妈坐在炕边,她说哥哥去医院了。那些日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每天一边放羊,一边等哥哥回来。你偶尔也回来一次,但一句话都不说,牵一只羊就走。家里羊越来越少了,羊群里没有妈妈的小羊越来越多了,它们整天咩咩地叫着,有时我也和它们一起哭。我也没人管了。每天都吃馒头,放在盆底下的馒头都长了一层绿色的毛。用抹布擦擦,放羊时用火烤着吃。
一个多月后你回来了,你用架子车拉着哥哥。哥哥回来后就没说过话了,眼睛呆呆地睁着,很少动一下。哥哥再也没去学校了,母亲整天陪着他。他看见什么吃什么,他的课本都快被吃光了,后来又吃小树枝。再也没看见你出去了,你每天很早下地,很晚才回来。农忙了,去厂里打工的姐姐也都回来,忙着地里的活,没有人照顾哥哥。你把哥哥交给我,“去放羊带上你哥吧!
后来再也没去过学校。
大雁又排着队飞走了,放学的娃娃也排着队从前面走过。心里难过得直掉眼泪。羊撒着欢吃草,小羊们追着蝴蝶打转。发现哥哥的嘴巴绿绿的,嘴里塞满了青草,绿色的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一直垂在胸前晃来晃去。
哥,你变成羊了呢!
格……格……哥哥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2007-2-2 于漳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