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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 巢
童末

“如果鬼来了我就……”目耳翻了个身,哼哼两下,不动了。最后一个尾音离开她的身体,急促、迫切地插入空中又半途而废,像被拔掉电源的电视机里的方形怪兽,带着止不住向内缩去的吞咽声,消失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它们已经松开了,抬头看见睡前用来绑住四肢的几截橡皮绳蜷缩着歪在被脚。空中布满了没来得及收拢因而化开的梦(根据它们溃散的形状,估计已经逃逸好一会儿了),大小各异的梦蕾随意漂浮在房间四处,有一部分沉到地上,化作了一滩滩扁平状的水疱,还有一些正在降落的,触碰到地面时接连发出“卜嗤卜嗤”表面破裂时的响声。一个颜色暗淡的梦蕾,长着小丑鱼的脑袋,朝着目耳的脸旁游去。目耳光溜溜的肩胛骨依然沉在睡眠中,一上一下抖动着;在雪白的脊椎两旁,她的内部,两片海绵质地的粉红色肺叶噗噗扇动着,她的肋骨在沉睡,她的沟回在沉睡,她的松果眼在沉睡,她的鼻翼在沉睡中刮擦着空气,张得开开的——“刺溜!”那个梦蕾毫无困难地进入了她的呼吸道,经过气管附近时发出粘粘的被遏止住的噩梦般的号声。

我直起身,扭了扭脖子,用竹竿挑开窗帘。外面下着雨。走下床(绕过水疱),把昨晚放在窗台上的纸人收回来——纸人已经被打湿了一大半,瑟瑟发抖,前额埋进臂弯里;一边合上移窗。移窗关到一半时卡住了,把另一只空闲的手扶上去一起使劲往右侧拉,突然从瞳仁里传出轻微的一声“刺!”——齿轮又毫无预兆地坏了:离上次在双头猫剧场看戏坏掉不足一个月,唉。我合上眼,再张开,合上,张开,视野里唯一清晰的还是只有院墙背后的车棚:一个穿粉绿雨衣、嘴里叼着一只瘪气球的人,走到车棚外时缩了缩脑袋——大概正好被落下的雨打到了脖子。可惜那个人很快不见了。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这回看得清的就只有上任房客贴在衣橱顶上的海报了:一个骑着车的女童,握紧车把的手指骨节异常粗壮,脸上带着不咸不淡的剧情笑,身下滚动中的车轱辘被海报蜷起来的一只角挡住了,不然的话我敢肯定,她早就骑着车穿墙而去啦。这当儿我对坏掉的瞳仁齿轮开始不耐烦起来,不耐烦得浑身直痒痒,最后不得不举起左手扇了自己一耳光——眼珠这才骨碌碌转了起来,停住时有点偏离了原先的位置,我伸手稍稍拨正了一下,一些新鲜的泪液沾湿了手指头。正举起手要往衣服上擦——“如果鬼来了我就、就!”稍后是床垫下的弹簧在目耳屁股底下发出的吱吱扭动的声音:她坐起来了。我又眨了几下眼,等眼珠彻底活络了,这才笑眯眯地转过脸去。

“C博士最新研发结果:酸梅粉有助于梦的生成。”停顿,雪雪的翻书声,“《关于江马的梦》。作者:叉叉叉——

江面回落得很快。和几分钟前女郎站立的位置相比,这里和江水挨得很近,虽然闻不到泥沙味,但还是能仅仅凭目力观测到浊黄色波浪摆动时的样子。女郎站的位置是一座临江居民楼的二楼,江水正往她脚下的方向回落,回落得很快,每一次下降都彷佛被凭空抽掉了厚厚的一层(“是嗖一下就下去的吗?”我问。)。女郎蹬着鲜红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江水。一些鲜艳的衣服悬挂在她头顶的竹竿上,楼道里的光线因此被压得很暗,而将外面流动着的江水衬得愈加明亮了。一艘船出现在水面上,在她的左前方。船帮跟着下降的水面颠簸得厉害,左右摇晃着,绑在船舷上的马将巨大的脑袋冲着女郎的方向,在震动中发出一阵阵的嘶鸣声。女郎捂住眼睛,显得很痛苦……女郎再次睁开眼睛(画面同时也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江水和船已经跌落得很远很远了(一团越滚越远的暗黄色散毛线),只剩下那匹马的脑袋被缠在凌空的天线之间,瞪着圆眼睛看着女郎。我们向着背离女郎的方向越退越远,直到马看起来像一个锥形的灰白色风筝。”

“不好玩。”目耳中止了朗读,拍掉刚才几分钟内落到书上的灰尘。摊开的那页里,密密麻麻的文字旁画着一头扁平的马,一些黄黄的水,和一个扁平的女郎。在目耳合上那页书的瞬间,马跳到了女郎身边。我捂住嘴,抬头看看目耳,她一点都没发觉这件事,正站起身,把书(马和女郎)放回书架,又在相距四五厘米的地方取下一本封面有一块砧板那么大的书。

封面上有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长长的看不出确切颜色的浴衣,没被遮住的地方露出两条肉红色的圆柱形胳膊和一个V字形的胸口。男人站在一个蓝莹莹的房间里,头上戴着一个雪白的兔子面具,两只支起的耳朵并排靠在一起像这样:()()。兔头男人的后方有两粒灯泡,右侧有一堵墙,黄昏的光线透过画面之外的某扇窗把一个个明亮的方格和十字阴影映到这面墙上,有一个方格正好落在了兔脸上,那个光明的矩形把两只间距很远的兔眼包在了里面。“难道不该再添些什么吗?”我说。“我看看。”说着目耳扯下原本盖在书下方她的外套下摆,那儿露出一个小孩,正伸长胳膊扬起没有五官的脸拽住兔头男人的浴衣下摆——对称地,浴衣下方露出两条肉红色的圆柱形,底下连着一双同样看不出颜色的棉布拖鞋。“看看里面有什么。”目耳咂咂嘴,翻开书,兔头男人和那个蓝色的房间一齐被压向目耳的膝盖。

笼罩在淡蓝色天穹下的一个星期天(弧形的地平面,绿玛瑙似的丘陵),我和目耳把一张闲置很久的方桌搬到了花园里。目耳不小心踩上了最后一滩淌下台阶的水疱,顿时汁水四溅,化作一阵紫色的微型雨落下来。重又暴露在光线下让我们十分舒适,体形也不由得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垫桌腿时,目耳上身没入了草丛,再站起来时她的腰凹成了一个锐角,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简直可以用一只普通型号的戒指箍起来;而整个人变成了X形。又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由于被这场雨淋到的缘故,她的下半身开始向外透出发亮晶体一样的紫色,两条腿也渐渐消失了轮廓,粘连了起来(这回又像个Y),看上去像一株肉质丰厚的奇怪植物。她边“胡胡”乱笑边唤我过去帮忙,我在她的笑声中却眩晕起来,急急扯下自己和她的裤子,把她的脑袋按入我怀中,我们像两条螺旋藻般贴合着、追随着,向床首跌去。

午后,按几日前计划好的,两人出门去买桌布。空中盛放着平滑的光线,拢在网间的各种声音敲打着耳膜:藤条抽打被褥的声音,电钻“特特特”转动的声音,一把榔头被搁向地面时清脆的“格得”,还有不知什么鸟“夸夸夸”地叫个不停。远处的空地上,玩耍的孩子呼喊着彼此的名字,经过他们时看到为首的瘸腿男孩用红绳牵着一头蚂蚱在草丛间散步,后面两个女孩迈着小碎步,一个拿着塑料盒(里面有一小坨暗褐色的排泄物),另一个鬼鬼祟祟地朝着蚂蚱掷小石子,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男孩后面穿过秋千架——

等到小区附近一座废弃的水泥厂大门入口吞没这三个孩子的躯体(蚂蚱早已消失了踪影)时,我和目耳到达了一个叫做锦衣巷的地方。布料商场的入口是个咖啡色衣橱形状的窄门,门面上挂着一溜雨滴形状的塑料珠纱帘,当中垂下一轮圆,圆圈里写着个斗大的“布”字。从帘子间挑开一道缝,钻进去,待适应了室内的亮度后,发现我俩站在一个像忏悔室那样狭小而封闭、犹如火柴盒般的立方体底端,面前也并无任何可看的东西。“我记得上次在哪儿安着机关。”我说。摸索了一阵后我们发现左侧壁上有个悬空的抽屉,拉开,里面有个宝绿色的按钮。“是啊,我都快不记得了。”说着目耳按下了按钮,双脚与橱底间顿时生出一小截空白——幸好我们对此早有预感(或间歇性记忆),两人沉默着坠了几秒,在黑暗中我触碰到目耳的手臂,贴了上去。

挑好一块栗壳色的格子布,四处张望一番发现女摊主坐在柜台尽头的一堆边角料中央,头发上缠满花花绿绿的线头,正满头大汗地磕着瓜子,双唇肿胀但不失灵巧,过一阵就见一片瓜子壳儿从那两片充血粘膜的缝隙间飞出,准确地落到双腿之间一只缺了釉的铝制饭盒里——眼看瓜子壳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多看几眼后,我越来越觉得她长得酷似我小学同桌的母亲,只不过两道眉毛中间多出来一颗暗红色的肉痣。我的同桌,小学六年近乎怪癖地每天在我书包里悄悄藏上两到三瓣核桃肉,发“秋fen”时喜欢咧开嘴,会在肚皮里孵野鸭蛋,还是个船模制作高手。正寻思着要不要上前报出同桌的名字,谁知脱口而出的竟是:“扯一米六,多少钱?”“啊——”她的脸正对我静止了几秒,接着低下头去,撩过我手中的布匹看了看,“23。”说完屁股一抬,抽出压在身下的裙摆扇了扇风,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稍稍把头从柜台上缩回了一些(觉得莫明其妙),她目光并不移开,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边伸出右手手指使劲摁死一只趴在地面正作休息的飞虫,捻起虫尸,手臂平移到铝饭盒上方的空中,掸一下,抖落下飞虫的尸体,随即摸向身旁的一只牛皮包装袋,从中抓出一把瓜子扔进嘴里。我再不知说些什么好,幸亏目耳上完厕所回来了,我们并排站在柜台前装模作样地又讨论了一番,试图挑出一些这布的毛病好砍价,可女摊主根本不搭理我们,开始跟邻摊的人聊天。最后还是按她报的价买下了布。离开那个摊位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女摊主这会正埋头专注地剥着右脚上的肉色丝袜。趁她不注意,我抄下柜台上的几块绸布,塞进装栗壳色格子布的塑料袋底下,紧走几步跟上目耳,往店门方向去。

出门时看见软帽先生,原来他已经从蛐岛旅游回来了。不知是不是在那儿吹多了海风的缘故,他的肤色黑了不少,跟前一次见到他时相比,显得老了许多,人也似乎缩小了一圈。(保不准最后一夜他恰巧钻入了蛐岛上的某个岩洞,在时光的漩涡中不但又见到了软帽太太,扭曲的时空也加速了他的生命?)听莉阿说,自从软帽太太三个月前去世后,软帽先生就“有点神经兮兮的”——说到这儿莉阿压低了声音俯身靠近我,衣服下摆的蕾丝擦得我大腿根一阵痒痒——,“你不知道,邻居还看见他养了一头光吃欧石楠的雌海豹,听说是他用来——啊哟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是他呐,干那个的。”

在软帽先生的目光落到我们身上之前,我赶紧把莉阿的这些话头打上死结,一股脑儿封回肚子里,露出一个友善而又饱含同情心的笑容,向站在门口树荫底下的软帽先生用力挥了挥手。

当晚软帽先生接受我们的邀请来家中作客,为了避免气氛太过沉闷,我们(主要是目耳的主意)额外还邀请了莉阿和咪奥,她俩同住着城西的一套出租公寓,自高中开始就形影不离,如今两人都三十好几了都还单身着,对于镇上的各种大小组织、聚会等等倒是总有用不完的热情。我和目耳也是在去年的明信片爱好者俱乐部舞会上认识她们的,而软帽太太当时也是这个俱乐部的创办人之一。“真是般配的一对小可人儿啊!”自那以后,几乎每次见面,在各种场合,咪奥都会如此假惺惺地赞叹一番,旋即伸出手揉搓一阵我面颊旁的碎发——虽说比她俩年纪差了不少,但这种对待智力低下小孩的态度却总叫我暗自生气。这回,大概是出于她俩也算是软帽先生旧友的考虑,目耳邀请了她们。

正在花园里悬挂彩色灯泡的时候,门外草地上掠过一阵皮鞋踩踏的嘎吱声,我跳下椅子跑去拉开门:软帽先生,带着拘谨的微笑弯腰点了点头,被请进花园后才发现他胸前的口袋里藏着个活物,正探出一颗白乎乎的脑袋神经质地四下扭动着,不时还扑腾两下,伴随着羽毛在口袋内侧刮擦的声音。没等我端详仔细,软帽先生揪住它的脖子递到我跟前:“从蛐岛带回来的,给你们养着玩,嘿。”一对红色的蹼足落入我怀里,贴着手掌心的小心脏跳动得厉害,让我不由得一阵紧张。正寻思海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脑袋——几乎是一只幼猫的脑袋大小了——,怀里发出一阵猪仔的啼叫声。“是猪鸥。”软帽先生边给从椅子上俯下身来的目耳点烟,边回头对我说。抱了一会儿后把猪鸥放到地上,它摇摆着走了几步,撇开翅膀趴在草丛里再不动了。

咪奥和莉阿进门的时候我正踩在坐便器上,揭开抽水马桶背后的水箱,从里面掏出一具两岁的珊瑚。水顺着拔高的珊瑚表面流走后,粉色的骨骼在日光灯管的照射下依旧波光粼粼,芽孢像通了电般兹兹作响。上回不小心掉进可乐浴缸里淹过之后,珊瑚底部蚀了个大洞,我低下头,把牙刷伸进洞中左右摇动了几下,抽出来时牙刷柄上粘着一只干瘪了的灰色虫眼。“看来没法吃了。”我把珊瑚重新搁回水中,盖上箱盖,一阵瓮声瓮气的水泡声被掩在门后。

返回花园时,软帽先生正在给其余几人讲述在蛐岛上时如何捕捉困在暗礁中的皮蛋鱼,看上去听众只有莉阿:目耳坐在咪奥的右边,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胸前绣着棒球手套的新外衣,一只手搭在咪奥的肩膀上抚摸着她垂下的卷发,不知说着什么逗得咪奥哈哈直笑,插在她头发上的梅花扑克发坠也跟着晃个不停。我装作无动于衷,退到草丛里去找猪鸥,却只看见了几天前的那个梦蕾,紫色的壳半截埋在泥里。转身时差点撞上咪奥的脸——她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走到我背后的?“不拔点棋棋菜?待会我来做珊瑚虫汤。”她眨眨眼(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厕所时被她窥见了),扭着腰走开了,牛仔裤屁股上耸着一个漆黑的棉花球皇冠。

棋棋菜放得过多,珊瑚虫硬得咬起来噶嘣噶嘣响。彩色灯泡受热太久,一个接一个地爆掉了。除了从天上偶尔飞过的寒鹤嘴里掉落到空中的菱形闪电,花园上空一片漆黑。软帽先生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开始小声抽泣接着越来越难以自抑——要不是天黑我可真要为他难为情了;莉阿和咪奥这时倒挺体贴地一左一右陪着,在抽泣声的间隙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什么“小乖乖……人生苦短……”磨蹭了一会,我站起身来摸向目耳身边:“昨天我梦到你不认……”——才鼓起勇气的倾诉被口腔里突然出现的一颗硬梆梆的异物堵住了,我不得不停下,一手揪住目耳防止他临时走开,一边用舌尖拨弄着那颗东西,舔了舔,让它滚动到舌尖,确认不是棋棋草煮久后变成的棋子,“噗”一下吐到手心里摸了摸:石子?舌尖抵向牙床舔了舔,不想又一颗掉落了下来,这才明白过来是牙齿。没敢再舔暂时也不敢张口说话,咬紧(也不敢太紧)上下两排牙,就是这样也感觉得到牙床到处都在松动。我扯住目耳的衣袖摇了摇,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想到她看不见我的动作,再摸向衣袖时手里握住的却是从袖口滑脱出的一截手臂。

聚会过后的日子三五成群穿墙而过,不分彼此彷佛水缸底下翻腾而起的小气泡,快到表面时又纷纷破裂。我把房间通通打扫了一遍,收集满两大捆掉落在各个角落的头发后便标上年月日,贮存在原来用来养七星瓢虫的玻璃瓶里。目耳成天耷拉着脑袋(在那上面,新的头发一根根杵着,远看像戴了一顶四角风帽),除了一个人时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时的那几句,她的话越来越少。有一天在柜子里翻找着色剂时瞥见了从布料店女摊主那儿偷来的绸布,顺手搬到了花园的躺椅上。午间,目耳独自用罢午餐,对正追着越来越胖的猪鸥喂食的我说了句“冰箱里只剩菜花和米饭了”就去睡了。等她睡熟之后我悄悄走近被窝,她正缩成一团埋首一堆棉絮之间,从外部一时看不出脑袋在哪儿,只好从靠近床头那端开始,边慢慢移边侧耳搜寻她的呼吸声——根本没有呼吸声,心头一紧,手心轻轻贴向她——并不是没有可能:藏身棉絮中的是一头沉睡于塔顶或湖底的怪兽——的身体上,直到确定了缓慢而有节奏的起伏才放心下来。退到花园里,摊开那些发凉的绸布,灰的红的青紫的夜蓝的,拔下一撮最脆的草尖,开始一片片地缝合。等到长长的草绳把藤篮固定在底端时,目耳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出房间,我上前拉过她跨进藤篮,点火后热气球很快脱离了地面,到达居民楼二楼的高度后(一个男人正端着搪瓷盆穿过厨房,不久重新出现在客厅的窗格内),在一阵轻柔的小南风中,上升变快了。

沿着藤篮上方的豁口望向气球内部,鼓胀起来后像一个观众尚未入场的小马戏团表演场顶篷,在这个晴朗的傍晚,穿过绸布的夕光给顶篷下方的空间罩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酒红色。风景开阔又怡人,心情愉悦了不少,望向身旁的目耳,见她正安然地伏在篮框上,打量着脚下的风景。擅自替她做下决定的愧疚感便也消失了。沿着她视线的方向搜寻一番后发现了熟悉的花园,缩成了棋盘格子大小的一方块,渐渐淹没在火柴盒似的房屋之间,而一旦从高度上离开,就再也想象不出不久前置身地面时的感受了。脚下,脚下土地上的各种活动依然持续着,只不过看上去特别缓慢、渺小、不值一提。噢再见了小小的花园,再见了小小的软帽先生,再见小莉阿,再见小咪奥(你的珊瑚虫汤,你的一切)……时间垂直地流逝,后来,还能引起注意的就只有静止的山峦和河流,最后便只剩天空可看:云层像一座座线条圆润的山峦,底部浸没在金色的池塘中,顶端依旧是雪白的,阴影和高光部的交叠显得很有立体感,让我想起以前素描速成班里摆放的那些石膏模型,冰冷、坚硬的质感。这时耳朵捕捉到一丝啪啪啪啪的声音,起初像风吹拂远处的帆,最后响亮得就像头顶处有一台全新的直升机正奋力扇动着螺旋桨:抬眼看见一只网球拍大小的红色蹼足徐徐落到跟前,阴影兜住了整个藤篮,上部的身体看起来那么沉重、笨拙却轻巧地悬浮在空中,一边像竹蜻蜓那样不停地、自顾自地旋转……脖子之后出现了猪鸥的眼睛:大得像一面圆溜溜的玻璃窗户,漠然洞开着,眼睑如同幕布不时地落下,又撑起,鼓起一阵阵扑面的小风。悠悠然掠过我们之后,猪鸥仰起脑袋朝着空中的某个点越飞越远,肥硕的屁股和表面灰白色的翎毛在气流中柔软地波动。除了偶尔扬落一下翅膀,其余时间,它以失重的姿势滑翔。在成为一个点之前,不时还能听到它越来越模糊的啼叫声。在声响完全消失之后,我转身坐下,把随身携带的粉红色人造革小挎包拉到跟前,拉开隔层拉链,从中取出六节畜满的电池。目耳她又睡着了,斜靠在篮筐边上,两手毫无意识地瘫落在身体两侧,嘴巴孩子气地微微张开。我把她稍稍扶正一些(她的脑袋晃了一晃,折向胸前),左手伸到她的后背和篮筐之间的空档处,撩起她的灯心绒外衣,在金属的胸罩搭扣下方,大约两截手指宽度距离处摸到了比皮肤凉得多的嵌入式按钮,按下——这时篮底被一股横向的风吹得左右摇摆起来,手指一下滑到了腋窝下又被她斜侧过来的胳膊夹住了。等晃动平息后,我抽出手臂摸回凹槽,取下两节并置的电池,放到挎包另一侧的隔层底部,按回按钮,把目耳重新扶靠到篮筐边。做完这些后我咽下一大口口水,舌头滑动到牙床下后方时,碰到了破皮而出的一丁点儿牙尖,还只有米粒大小。为了让它长得更快些,我调整了一下面朝的方向,张开嘴,竭力吸收着夜晚来临前越来越稀薄的光线。眼珠似乎又有点儿卡住了,于是打了个呵欠,分泌出一些起润滑作用的泪液,随后抬起手臂,抹去少许沾上眼角的部分。

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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