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
聂尔
星期五下午。初秋的阳光好着呢,不过已经偏西了,一付欲罢不能的样子。但是,无论天上还是地下,都干干净净的,大白天就像月光之夜似的。何秀莲的心情也是一样。
何秀莲今天下午已经接到三个约会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李小明打来的。李小明常来宣传部找何秀莲,他是个三十五六岁面皮白皙的小个子男人,宣传部的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是文化局的一个科长,总听他叫何秀莲“莲姐”,但谁也不知道他是何秀莲的情人,何秀莲因此将他称为“最隐秘的情人”;第二个电话是市医院贺院长打来的,贺院长是个矮胖的小老头,已经快有六十岁了。宣传部倒是有人散布谣言说何秀莲和这个院长有暧昧关系,但这样的谣言只让何秀莲觉得可笑__何秀莲是不惧怕任何谣言的,她明白无论何种谣言只会使一个人的身价增值。当然她是不稀罕这个的;第三个电话是武部长打来的。何秀莲知道,武部长今天一下午都呆在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就在何秀莲隔壁。
何秀莲看看手机显示出的电话号码,想到武部长是在隔壁用办公电话给她打手机,她的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她微笑的样子是很好看的,小巧的鼻子几乎是不易察觉地歪向左边,使她光洁高雅的脸部变得亲切而生动。她并且知道自己笑得好看。她知道微笑可以使人变得更美一些,而大笑则不能。女人是不能大笑的,她这样的四十岁女人尤其不能大笑,那岂不是狗窦大开吗?大笑只是男人们的专权,而微笑则不属于男人:一个时常微笑从不放声大笑的男人一定是小气而不能令人信任的男人。
手机里传出武部长略显犹豫的压低了的声音,说:“快下班了,时间已经……”何秀莲说:“是呀,快下班了……”一边脸上的微笑慢慢地从嘴角那儿带上了一丝武部长看不见的嘲讽。武部长继续压低声音说:“今天你要没事的话,我们到老地方吃饭吧?”何秀莲说:“当然……可以。”武部长没有挂断电话,却不再说话,何秀莲说:“你还没有考虑好吧?是不是又想起什么更重要的事?……或者想起了更重要的人?”“不,没有,我们就这样定了吧。”武部长的语气变得果断,声音也提高了一度,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
何秀莲关上手机,把那只天蓝色的小玩意装进手袋里,脸上的微笑便也关闭了。她抬起头来注视一眼对面桌子上的老姚,见老姚的秃头正在使劲地低到桌子下面去,也是在接一个电话。她脸上残留的笑意便即刻荡然无存了,她恢复了她在这间办公室里所应该保持的庄重和威严,尽管此时的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老姚两个人,而老姚还没有看着她。
她了解老姚,就像了解一条见熟了的狗一样,她知道这是一条绝望的狗,但即使他如何地绝望也仍旧只是一条狗,只会更加疯狂地觅食而已。此时的老姚说不定就是碰巧找到一个可以给他报销手机话费的主儿,所以他低下秃头,拚命地要把通话的时间延长。当然,何秀莲又想,也许,老姚又勾搭上了哪个副书记的秘书?不,不会的,谁会看得上这样一颗无聊的秃头呢?何秀莲又自我否定道。
老姚的头发自今年春天开始减少,只用了整半年的时间,竟然效果如此出奇地显著,现在除了与耳朵平行及其往下的部分,上面已是一无所有了。老姚的电话还没有接完,还在低着头,刚好把秃掉的部分暴露在桌面上。何秀莲不想看下去,她掉转脸面向窗外的蓝天,一边心里还想着,这颗秃头究竟像个什么呢?为什么很多男人都秃了头,惟独她眼前的这颗秃头是如此的丑陋呢?但是,她竟然给这颗丑陋的秃头想不出一个恰当的比喻。如果能给它一个恰当的比喻,说不定它的丑陋会稍微令人可以忍受一些呢。何秀莲为想不出这样一个比喻而泄气,她面向窗外的蓝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何副部长有什么心思吗?”秃头抬起来,开始说话了,把何秀莲吓了一跳。但她没有转过身来,她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棕色的皮转椅,继续望着天空,说:“唉,又是秋天了。”“是呀是呀,又是秋天了。”秃头像一只粗嗓子的应声虫。何秀莲想说,秋风扫落叶,秋天使天空和大地都变得干净了,但她想了想,没有说出来,因为她想到她侧面的那颗秃头就是因为干净而更加丑陋,所以并非所有干净的东西都是好的。何秀莲于是沉默着。但是秃头却不甘沉默,他用快速的语调说:“何副部长,听说机构改革要停下来了,听说,改过的就改了,下台的就下了,没有下的就继续保留了,你看这是什么事儿呀?……”何秀莲这次把棕色皮转椅完全转了过来,面对秃头说:“我没有听说。”秃头还想摇唇鼓舌,何秀莲又说:“老姚,你不要老叫我何副部长……”她本来要说,你还像以前一样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但一想让这秃头叫她“秀莲”,她又觉得是不可忍受的,于是她停下不说了。老姚说:“秀莲呀,我知道你前途无量,你以后高升了,可千万别忘记我们在一个办公室的情谊呵!”何秀莲再次保持了沉默,她一脸庄重,仿佛若有所思。老姚知趣地说:“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一步了。”何秀莲嘴里“唔唔”着,看都不看一眼夹起公文包哈腰走向门外的老姚,以及他的那颗秃头。
秃头一旦消失,何秀莲立刻想起,需要给李小明和老贺回个电话。李小明和贺院长约她的时候,她都回答说,她正为下个月在本市召开的全省宣传工作会议做准备,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她要等到下午下班时才能确定能否赴约。现在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她先拨通李小明办公室的电话,她知道他一定在那里等她的电话,果然,从接电话的“噢”的一声就听出是他。何秀莲说:“小明,我们今晚不能在一起了,我晚上有一个会议。”对方立刻不加犹豫地问道:“会议开到几点?饭都不让吃吗?__我不要求晚上跟你在一起,一起吃饭总可以吧?”“不,我和别人一起吃饭。”“和谁?”电话那头带有磁性的清晰的声音变得咄咄逼人。“当然是和开会的人,还能和谁?”何秀莲忍不住笑起来。“你笑什么?我知道你开的什么鬼会!”何秀莲仿佛看到了那张愠怒的小白脸,她笑得更加欢畅,她忘记了她的只能微笑的原则,“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电话沉默了,但能听出他还在,他不先挂电话,他希望能听到她更多的解释,他更希望她能突然做出让步,决定“不开会”了。何秀莲知道他等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使他愤怒了,也还是不可能。况且,何秀莲知道,李小明的愤怒并非真的愤怒,那只是他的一种爱情表达方式而已,而且即使他真的愤怒了,也是容易安抚的。她收住笑,正色道:“小明,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我以后会给你补偿的。”李小明的愤怒立刻消失,转而就温柔地说:“吻你,吻你,吻你耳后根!”说完,还没等她也吻他,“啪”的一声就挂断了。她沉吟片刻,想着要不要也给老贺一个回话。还没怎么想,她就拨出了老贺的手机号码,但她随即又挂断了,因为她又觉得也可以不给老贺回话。老贺这个医院院长,上班时间是从不在医院呆的,他总是呆在麻将桌上,或者酒桌上,是不是还会爬到哪个女医生女护士的床上,这何秀莲不清楚。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他大概顶多能享受一下调情的快乐,来真的他可能不行了。他和她之间就是这样。他今天下午就是约她打牌,他从来就只约她打牌,他所谓的,没有上档次的牌友他是宁肯不打的。他会一边打牌一边跟她开玩笑,他说:“出个谜语让你猜,包二奶,打一商品,你说是什么?”他会跟另外两个牌友__一个是市卫生局肥头大耳永远装哑巴的马副局长,一个是粗俗不堪却又被老贺称作“无比幽默绝顶聪明”的市艺校侯校长__说:“不许说,只许秀莲一个人猜。”当何秀莲猜出是“乳罩”时,他便笑得前仰后哈,拿着手中准备打下去的牌也不打下去,用那牌指着何秀莲说:“真聪明,真聪明,比猴还聪明,猴当时就猜不出,是我主动给他揭开谜底的。哈哈哈。”“猴”指的是侯校长,而此时的“猴”用手使劲拍麻将桌,那双肥手一边拍桌子一边还移动着,恨不能拍住并握住何秀莲的手,何秀莲便移动双手,假装整牌,说:“贺院长,不说了,出牌吧。”于是,老贺终于用了五分钟之久,把手中那只“鸡”扔掉了,嘴里说“又是他妈的一只鸡!”
何秀莲之所以愿和老贺交往,只因其有益无害而已。市医院院长毕竟交游广泛,包括书记、市长那儿也常去看看病什么的,总会用得着的。再说,他不给她在领导那里添坏话也是好的。何秀莲正这么想着,手边的办公电话突然震响,拿起来一听正是老贺,老贺说:“你给我打电话了?你半天不来,我们已经凑够一桌了,你过来可以替我,赢了归你,输了归我,怎么样?”何秀莲说:“我是要告诉你我过不去了,要开会。”“好好好,开会吧,当了副部长,忙起来了……啊,忙起来了,……啊?”何秀莲听出,贺院长手中正拿着牌,他是一边看牌一边在说话,就说:“你们玩吧”,然后挂断。
外面天色正在暗下来,看看表,整六点,何秀莲便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她十三岁正在上初二的儿子,她叫儿子园园,她说:“园园,你爸爸回家了吗?”园园用正在变声的公鸡嗓子嚷道:“他回来了,他又在书房里下棋,你不是又不回来了吧?啊?”她说:“是的,告诉你爸,我今天有应酬,要在外面吃饭,让他给你做饭。”儿子嚷道:“应酬,应酬,你就说又要去饭店吃饭了,什么应酬不应酬的,酸溜溜的……哎,妈妈,是哪个饭店,我也去吧?”“不行,我们接待省里来的领导,园园,我告诉你,好好做作业,不要整看一晚上电视,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听见了,我做作业,你下馆子……”何秀莲没等儿子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儿子是何秀莲的一块心病,这个十三岁已经长到一米七五的胖大儿子,像缺个心眼似的,整天乐呵呵傻呵呵,学习成绩排倒数第几名,不知道将来能干个啥。何秀莲的丈夫李廉清是环保局的总工程师,当年也是清华的高材生,现在却就知道下围棋,每天招一大帮子闲人,关在烟雾腾腾的书房里,书房成了公共游戏室,还不能说他,何秀莲一说他这是玩物丧志,他就会反过来说:“玩物丧志怎么啦?黑白世界单纯得很呢,莫非男盗女娼能与之相比么?啊?”他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他认为何秀莲在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流言是造成他今天这种状态惟一的原因,因此,他便只下棋,什么都不干,反正在环保局领他两千多元工资就算啦,那些领导也不敢管他,管他他可是有话说的。那些领导有什么了不起,用他的话,不就是每天男盗女娼吗。而他下下棋,喝喝茶,聊聊天,这叫做洁身自好。他说这是在“污浊的世界”里保全自己惟一的好办法。对这惟一的好办法的解释他能引经据典讲上几个小时。何秀莲懒得听他。李廉清给自己定的诫律是:不染世风,不管世事。这叫两不主义。但是,除了何秀莲,没人知道这个当年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清华生,是在受到巨大打击之后,才制订了这个两不主义的。那就是他的不治性阳萎。何秀莲为了治愈他的阳萎,也是费尽了心思和手脚的,但最终看到的是仰卧在枕头上除掉眼镜的深眼窝里汹涌而出的泪水,当泪水流尽的时候,便诞生出了两不主义。但总工程师一口咬定说,阳萎是清白的爱情遭到玷污之后,产生出的强烈的持续的心理反应。“难道不是这样吗?”他用大眼镜片后面阴沉狡黠的目光盯住何秀莲理直气壮地质问道。他指的是五年前他从自家床上抓获了何秀莲和一个类似于现在的李小明那样的小白脸的那个事件,而且,后来他也知道她现在又有了一个小白脸,那就是文化局的李小明。
“至于你到底有多少,那我就不追究了,因为一个已经太多,何况暴露的已经有两个。”总工程师咬文嚼字地一句一顿地对他们的婚姻状况做出了总结:“……总之,我们的婚姻是个粪缸,从这个粪缸里长出来的只能是园园这样的孩子。园园与其说是个孩子,不如说是对你的一个惩罚,我相信你能感觉到这个惩罚的份量……”说到这里时,他看到何秀莲的脸上终于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这个“心灵像个保健球”的女人,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任凭泪水如决堤的河水。“我并不想让你伤心,事实上我还是有点同情你的……”他往往用这样的话结束他们之间的争吵。这就使得婚姻得以表面地维持下去,也使得何秀莲的眼泪终于能够止住了。
经过长久的磨擦,他们相互之间已经没有了仇恨。最初的深仇大恨能够得以消泯,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园园”。他们两个人都深信这一点。而胖大,贪玩,已经变了声却还一片懵懂的初中生园园却不相信和平真的能够实现,每当他的父母说话时,他就喊道:“哈,又说开话了?你们不是又好了吧?”当他们互相谁也不理谁时,园园才觉得这是正常的。总工程师和他的儿子睡在一起,何秀莲独处一室,已经有好几年了,有一天园园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大惊小怪地跑进厨房里,对正在做饭的何透莲说:“你和爸爸不睡在一起,那叫分居呀!”弄得何秀莲无言以对。
但何秀莲也并没有因为园园是总工程师说的对她的一个惩罚,就每天都沉浸在痛苦中,她把这个问题也想通了,她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她要抓住眼前的每一刻,她已经四十岁了,青春已是夕阳残照,而且,她感到骄傲的是已近黄昏的她仍旧能够享受到她的女性魅力给她带来的快乐,她有她最“最隐秘的情人”,她还有今天晚上的约会。想到今天晚上的约会,她差不多就要亢奋起来了。武部长那四十八岁却仍健壮无比的身躯,他黑色粗糙的皮肤在灯光照射下的奇特的色泽,他鼾声大作时的傻傻的睡姿,都历历如在目前。她几乎要伸出手握住他了,但她握住的是电话听筒,不想电话就在此刻响起了清脆的铃声,她便顺势一把握起它,她握着它说:“嗯……?”里面传出的正是武部长的声音,他说:“去接你了,你五分钟后到后门口。”
来接她的是凤凰山庄的李老板。每次都是他。他是武部长以前当凤凰区区委书记时的合作伙伴,至今仍然忠实于部长。每次她和武部长的约会,都是李老板亲自接送的。
李老板开着他的六缸奥迪,在前面,像一个泥塑的司机,一言不发。何秀莲坐在后面,只能看到李老板的后脑勺和半个肩膀。那个后脑勺黑发浓密,整整齐齐,一动不动。外面的街道已是华灯初放,高处黄色的灯光照射着下面乱七八糟的人群和车辆,其中有一串串骑自行车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他们在自行车上歪趔着身子,曲折而奋勇地穿行着。在车里能隐约听到他们发出的尖叫声。奥迪车本身是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何秀莲看着孩子们昂扬的身形,想道,不知他们在喊什么呢。她想让李老板打开车上的录音机,放一首歌让她听。她最爱听的是邓丽君,多少年了,邓丽君总是那样令人心动,不论她唱的哪首歌。但她看看李老板严肃的后脑勺,欲言又止。这时凤凰山庄已经到了。车开进后院,慢慢移动到主楼的后门口停下。何秀莲从里面走出来,迈上台阶,没有回头望一眼,直接走到了电梯口。每次都是这样,李老板仿佛是何秀莲的哑巴仆人,但这个仆人却让她有点望而生畏似的。
走到805房间门口,她按一下门铃,接着再按一下,又等了一会儿,武部长才打开了门,他穿着黑色的秋冬睡衣,站在门口,有点发愣似地望着她。何秀莲没有望他,从他旁边侧一下身子,快速地走了过去。她没有先脱外衣,而是走到窗口,掀起窗帘一角,向外望了一会儿,这才脱掉外衣,挂到衣架上,坐到了沙发上。武部长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表情似乎有点呆滞。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一个衣著俗艳的女子正扬着手臂,张开红嘴。她想让他把画面也关掉,但她没说。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只要还没有来到床上,他就仍然还是部长。何秀莲始终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怎么啦,你?”他在沙发另一头问,声音懒懒的。
“没怎么呀。”
“看你好像情绪不高。”
“没有呀,情绪挺高的。”她笑了笑。
“那我们吃饭吧。”说着,他就抓起茶几上的电话,打了出去。
还没有放下电话,他就把电视音量打开了,一个拉长了的细嗓子由低而高。
她说:“换个台吧,不想听这个。”
“那就看新闻吧。”他调到了新闻联播。
这时,门铃响了,是送饭的来了。饭菜摆放好在大茶几上,两个杯子斟满了红酒,来人立刻退出。他马上抓起筷子,指一指茶几中央说,快吃吧。他自己先就夹起一块牛肉放入口中。他总是先吃那盘冷牛肉。永远如此。吃了两块牛肉,他端起酒杯朝她这边晃一晃,说,“喝一口”,说着就喝了一口。她也拿起筷子,但却不想吃,也不想喝。看着他食欲旺盛的样子,她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快。
他抬头看看她,说:“哎,吃呀。”
她说:“一点食欲没有。”
他说:“那怎么能行,”说着,又喝下一口酒,接着说:“要不你先去洗澡?”
她说:“好吧。”起身走进那间放着一张双人床的套间。
换好浴衣走出来,看见他仍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大吃,她不觉笑了一下。
喷头冒出的水立刻就淋湿了她,镜子里的自己愈来愈模糊,身体每一寸肌肤上都流淌着干净而热的水,她的手轻轻摩擦着自己的身体,她站在水帘中闭上双眼,眼前一片黑暗,光能感觉到温暖的水四处流淌着。她就这么闭着眼睛站着,任自己的意识消失于哗哗的水声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听到敲门声,吓得她一激灵,她听见门外喊:“我要撒尿,”还没等她回答,他就推门进来了。她重又闭上眼,但她听见他的尿射入便池的声音,她不想睁开眼看他,一眼都不想看。她听见他出去了,她听见他说“快点快点”,然后她听见卫生间的门关上了。
她睁开眼睛,在雾中辨认着周围,她看见沐浴液放在她伸手可及的那个小墙洞里,她就伸手够着了那个白色的盒子,当她打开它时,一股饥饿感猛地袭击了她,她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想:“我是应该快一点。”忍着饥饿,她迅速地动作起来。
她终于从一片水雾中走出来。打开卫生间的门,一股凉意使她完全清醒了,也使她更加饥饿。她坐到沙发上,坐到他的跟前,马上狼吞虎咽起来。“哈哈,饿了吧?”他猛地一声喊,把她吓了一跳。她没有看他,继续她的狼吞虎咽。“哈哈……”他还在笑她。她端起一杯酒,一下子全喝掉。他笑着说:“我来我来,”又给她倒满一杯,她再喝掉。她一连喝了五杯酒,他不给她倒了,他说:“不能再喝了,我不许你再喝!”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向卧室拉去。他只穿着一条睡裤,赤裸着上身,几根胸毛似乎要给原本胸肌发达的胸脯以点缀,而且确实也起到了这个作用。她顺从地跟随着他,她觉得他那有限的几根胸毛仿佛锐利地刺穿了她的睡衣,戳在她娇嫩的皮肤上。走到床前,他猛然抱起她,使劲把她扔到床上。她“咯咯咯”地笑着。她的单纯的快乐在涨满并扩大着。她顺势滚到宽大的床的另一边。她娇羞地把身体弯起来,朝向床的外沿。她闭起眼睛,等着他扑过来,等着他用他粗壮的双臂以不容分说的力量把她猛地一下搬到大床的中央,然后泰山压顶一般地把她笼罩到一片黑暗中。从最初这股混沌的力量的裹挟和合一,到最后的分离,到每一次的最后,她仍然满含着热望,而他却表现出虚弱而又无奈的样子;这个完全雷同的过程,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那种无可言说的人生的滋味。这就是人生的至味吗?她在很多次看着他睡过去之后,这样问过自己。但答案是从来没有过的。
但她忽然听见他“咳哟”叫了一声,她觉得这一声叫听起来有点不寻常,好像还来得有点晚。她似乎有点奇怪地等待着,可是这一次的等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得多。她只好转过来头来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发现她的武部长消失了,不见了。他既没有爬上床来,也没有站在床前。她一个鲤鱼打挺来到床的又一边,她看见他仰面躺在床脚下。她正要大声叫他不要这样吓唬她,突然觉得不对劲。她看见他惊愕地瞪着双眼,双手像是怕挨打一样护在胸前,一条腿伸着,另一条腿曲起来,丝毫没有保持一致的意思。她蹦下床来,摇撼他,他不动,她猛烈地摇撼他,他仍旧不动。她想,他怎么像死了一样呢?然后,一个荒唐的想法冒出来:他说不定是真的死了啊!如果他真死了,我就再也摇不醒他了!仿佛为了验证这一想法,她继续猛烈地摇撼他。她从来没有把这么大的力量用在他的身上,哪怕在床上,哪怕他把她压得难受,哪怕他让她欲仙欲死之时,她也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但现在她正在这样对待他。她听见“啪啪啪”的声音。她在一个又一个地扇他耳光,用她的右手打他的右脸,使劲打他。她使出浑身的力量打他。她想,即使他死了,他也应该对这样的屈辱做出反应呀。他是一个多么威风凛凛的人啊!现在,这个威风之人竟然一动不动地忍受着这耻辱,只有他那双瞪大的双眼表示着他一成不变的惊愕,好像他从来没有料到他的情妇如此地穷凶极恶。
她终于打得累了。累坏了。她用力抬起身子,使自己坐到沙发上。她把头转向卧室的门口,一眼也不再看他。她确信他已经死了。她又疲惫,又冷静。她想,既然他已经死了,她就必须考虑在目前情况下,她自己的出路。
她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她的睡衣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她的携带着双乳的上身在暗色的灯光里,轮廓柔和而又分明,熠熠闪亮着。她的久藏心底里的疲劳慢慢地从全身涌出,如同四十年的岁月变作了一袭古旧绸衣,披挂在她的身上,使她显得又老又年青。她那光滑胴体的曲线如同山峰的皱褶全部沉落到她的坐姿里,使得她像极了一尊无人观赏的五个世纪前的美丽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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