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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髻娃娃
骆晓戈

一、名字

我的学名是抓髻娃娃,我的大名是喜庆娃娃,听奶奶说我是六月出生的,那是稻谷扬花的季节,所以很喜庆,我便得了这名儿。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学名和大名都很少被妈妈记住,她总是叫我“拉手娃娃”。

据说,我也不,不是我妈妈亲生的孩子,我出生在一个很古老的树洞里。

那是一棵花香弥漫的大树。每一株花枝都有五六片树叶,叶子胖胖的,很像婴儿的手指,那些花多极了,它们几十朵聚集在一个花株上,看上去还像是一朵大花。即便被看成一朵大花了,它们的花瓣仍然像针尖或者瓜子尖一样独立,村民喜欢把那大树叫做“七里香”,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叫做“千里香”呢?恐怕是那些花瓣极小的缘故,它们香味当然可以随风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最烦心的事情是我老也长不大。我活了一百多岁,还是活了两百多岁。还是活了五百多岁呢?……我也记不清楚了。光知道张家爷爷说他还记得我穿开裆裤的事情,其实他穿开裆裤的事情,我还记得;张爷爷不记得他的老爷爷穿开当裤的事情,可是,他老爷爷穿开裆裤的事情,我还记得。可是我今天仍然被那些一到了刮北风的天里,就挂着两道清鼻涕的小孩子喊做娃娃。

二、我最喜欢的东西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最喜欢的东西是小刀。它总是藏在我的贴身的衣服口袋,或者放在我的书包的文具盒里。万一到了夏天,只穿一条短裤怎么办?我就用旧皮带做了个刀鞘,将小刀插在刀鞘,再挂裤腰带上——像一个腰间佩戴军刀的大将军。

前些时候,我们班上那些住在城里的富人家的孩子流行一种带有香水味的铅笔。那种铅笔是花杆子,写起字来,一阵阵的香味,不是烤红薯的味道,也不是街上的烧烤羊肉串的味道,更不是妈妈在家里的火炉边烤我鞋子——充满了汗味的脚臭味,那种香味道更像是苹果花,香梨花,或者李子花和草莓,或者是桂花和茉莉花,说不清楚了,反正是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的大树的香味。

可是,我们班还有更多的是穷孩子,爸爸妈妈外出打工了,他们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过,爷爷奶奶年纪一大把,早上起来抓髻娃娃想说香味铅笔这件事情的,他们催你快走快走,上学不能迟到;好不容易,到了放学,回到家里,想跟爷爷奶奶说,他们一个忙着还要干稻田里的农活,一个还要忙着给孙子做饭,好不容易,等到吃饭了,他们要小孩子自己先吃,他们还要趁着天没完全黑,忙着种菜,哪里会有功夫听他们讲一种什么香水铅笔的事情呢。

再说,看到大人们为了交学费发愁,为了爷爷没有钱治病发愁,有时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抓髻娃娃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不希望看到长辈们长嘘短叹。

这时候。你们可知道我的小刀派上的用场了吧。

我们学校的山背后有无数的竹子,是那种细细的小毛竹,我用我的小刀削一杆毛竹,将班上那些铅笔头统统收拢来,小毛竹是空心的,刚好可以将铅笔头套进去,这些铅笔头本来是不能再用来写字的。这样一来,成了“活动铅笔”。我又用小刀将毛竹的外表刨的光亮亮的。那些小毛竹被我的小刀刮过以后,就像爸爸刚刚刮过胡子的的下巴一样发青。很快地,我的小刀和我的“活动铅笔”成了我们班上的“时尚”和“流行”。好几个拿来香水铅笔和我换小刀的,我还舍不得跟他们换呢。

他们央求了我好久,我才答应,一支香水铅笔换我的一支“活动铅笔”,至于小刀,只让他们轮流腰间佩戴,每人佩戴一节课。

上课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去看,佩戴我的小刀的那一位富家子弟,还偷偷向我行了一个极不标准的军礼,向我致敬呢。

三、特别的日子

我有一些特别的日子。

比如说,有的人家孩子生病了,便去找人照着我的模样将我的身影剪出来,那是些巧手的女人才会干的活,用些红纸黄纸,小剪刀卡喳卡喳,便将我剪成一串娃娃,还是手拉手的罗。意思是我会去牵手那个正在床上哭的娃娃,让他们安静下来,不要吵了,让他们好好的洗脸,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哭呢?

我每次被贴到那些爱哭的孩子家门口上,总是有微风拉动着我的双腿,微风飘动着我的一连串问题。

有时我会被贴到大树上,旁边总是会有这样的纸条,上面写着:“天光光,地光光,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行人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生病有什么不好,我就亲眼见到面娃生病的时候,她的爷爷来了,她的奶奶也来了,就连最不疼爱她的外婆也来了,送来的香瓜,花生,蒿子巴巴,咸鸭蛋,都是面娃平时想吃都吃不上的东西,更加难得的是她的妈妈好几年过年没有回过家的都回来了。面娃还以为妈妈忘记了家,不要她了呢。

真想不清楚,生病有什么不好。他们为什么要哭?是不是他们一哭,那些妈妈们才会回家靠看望他们?他们主要是想妈妈了就使劲哭,那些看养孩子的老人不知道这些秘密,总是说现在的小孩子不好弄呀,总是爱生病呀。

还有一回,也是面娃生病了。她爷爷奶奶着急的不行,连夜用剪刀绞了一个我的样子放在面娃的贴身衣服口袋里。好家伙,我算是开眼界了,进城了,还坐了城里的公交车。城里的轻轨车,跑得像火车一样,不像乡下的班车总是一些箩筐扁担,鸡呀鸭呀。大家挤在一块儿,加一些硬板凳在过道中间,摇摇晃晃的,加上路不好的时候,再加上下雨的时候,坐那种车才是受罪呢,我情愿走路。可是城里的大公车,好多车厢是空的。车头像子弹头,像飞机,跑得那么快,只拉那么几个人,多可惜。

四、 变大的房子

进城后抓髻娃娃也有了个洋名字,叫喜庆娃娃。

上一回凌志哥哥,就是姑姑的儿子又命令她举起手来,在他高喊“缴枪不杀”的时候,喜庆突然放下手来,她决心从今天起再也不当他的“俘虏”了。不当任何人的俘虏。

她灵机一动,向凌志哥哥招手,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平时她事事总是让着这位城里表哥,其实打心底里说她真的瞧不起这位表哥,上小学三年级了吃饭还要保姆喂,不就是因为他的妈妈有钱么,惯成那样。出门上学还要人送。喜庆不是这样的,喜庆也是学前班的学生,比表哥小3岁。在班上喜庆是优等生,可是一回到家中,老是受这个表哥的欺侮,她今天要想个办法既要治住这个表哥,又不能让妈妈生气才行。

“什么秘密?”凌志端着冲锋枪逼问。

“你得放下枪来。”

凌志这一回真的乖乖放下武器。

看看这个表哥穿一身丝绸的棉衣,上面全是绣的“福”字。

男孩穿这种棉衣最不像男孩,喜庆是个女孩,都不穿这种衣服的。

“告诉你这个秘密吧,我从前在乡下的时候,是有翅膀的,是因为进城,又住在你家,我妈妈说,你家的房子太挤了我一张开翅膀,会打破你家电视屏幕的。”

“真的?”凌志惊讶得连嘴都不会合拢,眼睛也瞪得老大。

看上去凌志很吃惊。第一次在喜庆面前流露出惭愧的神情。

“你在乡下的时候有翅膀,那不用走路的?更不用坐小车?”

凌志常常会在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玩的时候,说你家爸爸当老板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家的爸爸上班坐的是大公交车,我爸到学校来接我坐的是小车。所以在凌志看来,他常常坐爸爸私家车,这当然也是他在喜庆面前十分值得炫耀的地方。

“那又怎么样,小车怎么能够跟飞翔比,飞起来那种感觉,跟山里神仙一样好,坐小车有什么好,我还怕晕车。”

这话击中要害,凌志有好几回坐小车都晕车,上回坐小车回乡下过年,妈妈给他吃了晕车药,结果一上车就睡着了,一路的什么好风景,什么树呀花呀,牛呀,羊呀,一点没见着。

“那张开翅膀飞,是什么味道?”

“这个嘛,跟你们这种从来没有在乡下飞过的人就很难说清楚了。”

“喔——”那一上午,凌志蔫搭搭的,冲锋枪枪口朝下斜挎着,整个人失去了精神。

从那以后凌志再也不敢端着冲锋枪直冲她喊“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了。

这还是喜庆上学前班的事情,后来,爸爸妈妈靠打工攒了很多年的钱,终于她们可以自己分期付款买下了自己的住房,尽管他们的住房不大,才一室一厅,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家,喜庆不再和表哥一家挤在一起住,也有了自己的书桌,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

搬新家的那天,姑姑一家人都来了,凌志又记起喜庆说的翅膀的事情,便说,喜庆,你藏起来的翅膀呢,这一回,你可以在自己家飞给我看看了。

喜庆便说,这种城里的房子,连一个人打个转身都困难,这么小是不能飞的,连翅膀都无法张开,我的翅膀一张开,一飞就要飞过一个村庄。要知道其实最美丽的地方不是城市,也不是街道和超市,也不是村庄,是山川、河流、草原和大海,在城里是没有办法起飞的。

这一回要到姨妈的新家,姨妈的新家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喜庆最佩服的人是这个大姨妈,这当然是因为外婆一家人都佩服姨妈。人家凭本事,会读书,读了计算机的专业,到北京读的大学,是名牌的大学,以后又到外资企业当白领。弄的是如今最时髦的电脑软件开发,你说她能不买高级房子么?

第二天,吃饭早饭,姑爹开着车在楼下按喇叭了。他们一家和姑姑一家说好了,一起到她的姨妈家贺喜。喜庆刚上车,姑爹便说,窗户要关紧,外面到处是建筑工地,风尘太大了。喜庆本来是很高兴坐车的,可是姑爹的车子窗户上面贴着深蓝色的透明胶,让人看着外面的景色都是阴沉沉的。很不舒服。开车不一会儿,凌志便开始晕车了。姑姑赶紧将他搂着,让他闭上眼睛睡觉。喜庆听见凌志表哥呢喃地自言自语,还是喜庆好,会飞,还是喜庆好,会飞……,这话只有喜庆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姑姑还以为凌志在说梦话呢。

小车在一幢高楼前面停了下来。这里的房子和喜庆的住房真的不一样,在楼道的门口是一扇很结实的防盗门,一眼看去,这一幢高楼的窗户和门都有防盗门窗,防守很严密,不像喜庆的家,也不像姑姑的家,可以自己从楼道上楼的。在防盗门的右边,有密码,首先是妈妈给大姨妈打通电话,说我们到了楼下,喜庆心里想,假如同学来串门,没有电话就没有办法进门了。大姨妈在电话里报出一串数码,喜庆的妈妈赶紧让喜庆记在手板心,5、6、7556,号码按完后,防盗门上的指示灯亮了。只听得“哐当”一声,门开了。

哇,姨妈的家真是气宇非凡,客厅那么大,一望无际,在进门的地方换鞋子,喜庆注意还有溜冰鞋。凌志先发现了溜冰鞋。可是凌志不敢穿,他让爸爸带他去过青少年宫的溜冰场,可是他换上溜冰鞋后居然连站都站不稳,一直让爸爸牵着,还要搂着腰,才勉强滑了几步。

“喜庆,姨妈家可以溜冰的,你换溜冰鞋吧。”

喜庆还真是溜冰高手,平时她没有机会到溜冰场去玩,她几次溜冰都是凌志买了票,又不敢溜冰,让她顶替,她才有了溜冰的机会。

这会儿。喜庆真的有飞的感觉,姨妈家的客厅怎么这样辽阔,喜庆发现只有用辽阔来形容了,她虽然是在滑冰,可是她似乎有了飞翔的感觉,有时明明滑到了墙边,也可以叫它“辽阔草原”的边际,可是墙似乎在移动,地板似乎也在移动,她滑来滑去,还真是一点障碍物都没有,渐渐地她发现,姨妈家的墙壁是一面大的屏幕,是屏幕在显示蒙古大草原,还有歌声,有牛羊,蒙古包。她在北方农村长大的,从小就听说大草原就在她家那一座山的后面。

喜庆在大家的掌声中停了下来。房子真是太大了,姨妈家的客厅真是太大了。她不由得感叹道。姨妈看上去也特别高兴,连忙招呼喜庆到浴室冲一个澡。

姨妈家的浴室也十分特别。有一个角看上去像个阳光灿烂的花圃,一层层地摆着鲜花,玫瑰,薄荷,郁金香,茉莉,菊花,凑近一看,才发现不是真正的鲜花,是花状的沐浴植物精华,你一捏哪一种花的花边,便有经过提炼的植物精华液流出来,一下子香味扑面。喜庆这里捏一捏,那里弄一弄,只觉得新鲜,再看看水笼头,和她家的也不一样,她家的水龙头只有往左往右,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冷水,而这里的水龙头,可以往六个不同的方向,也就是说可以前后上下左右地开关,喜庆忍不住,都试了试,才发现,往左是温泉,往右是瀑布,向上是湖泊,向下是江流,往前一拉居然是海水浴……,真是神通广大了,江河湖海岂不是都给姨妈调配来了?

冲完澡出来,姨妈一见她昏昏欲睡的样子,就说喜庆还不适应这种房子,上客房去躺一会儿。

喜庆从来没有这样疲劳,她真想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见。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床怎么睡也是不平整的,坑坑洼洼的,总像有枯树枝和岩石一类东西在蜇她,弄得她浑身痒痒的,搔也不是,不搔,也不是,有时她又闻到一种鸟的粪便气味,在山林中才会闻到的,她翻身,飞沙走石也跟着她翻来翻去。突然她的眼前一亮,完了,怎么是我的翅膀,翅膀藏在一棵黄花梨树的树洞里,全被折断了,怪不得这种气味是很熟悉的。

姨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替喜庆掖了掖床上的被子,说,“喔,睡不惯吧,很可能的,有一天,我没有关好窗户,有一座山夹着沙尘暴进来了。都铺在这张沙发床上了。”

“怪不得还有鸟粪味的。”

姨妈拉上窗帘,又嘱咐喜庆安心睡觉,便出去了。

回来的路上,喜庆很郑重地也很沉痛告诉凌志,她彻底地失去了飞翔的本领,因为她发现她小的时候飞过的乡村已经不存在了。那些河流连河床都干涸了,连那些可爱的小山头,还有山上的鸟窝,都被一天天变大的房子夺走了。

凌志还要刨根问到底,那些景色到哪里去了呢?

“你没有看到姨妈家,你没有看到报纸上天天都有这种变大的房子出售的广告么?”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滚下来了。她并没有说出真正的痛苦是发现了自己最心爱的——翅膀完全被折断了——原来是藏在一个树洞下面的,现在,就是刚才,她看见在一台推土机下面。

好了不说这些难受的事情了。

五、犯错误

抓髻娃娃其实很可爱,即便是进城被叫做喜庆了,仍然是个很可爱的孩子。那一天,她被老奶奶放错了地方,被放到一个教授的内衣口袋里,这个教授别看他外表上西装革履,内衣可以几天都不洗的,也不换。她觉得这个被人称为教授的人说话很有意思,一开口总是一点,二点,第三点,要不,就是第一个方面;第二个方面;第三个方面,一开始,喜庆总是很好奇,以为这里说的1点2点3点, 是老师音乐课的1点2点3点,那是一些美妙的音符,是很好听的歌,喜庆还会随着那些旋律跳舞呢!记得有一回表哥凌志问她算术题里的123,那是多么简单的问题,这都不会,她嘴里没说,心里在想,怪不得妈妈总是在背后说凌志养得太骄气,那样的惯势他,不就是要让孩子做一头连掰手指头算数都十分困难的猪么?

这一次机会难得,居然喜庆是在一位教授的贴身内衣口袋里,终于有机会进了大学。大学就是不一样,简直就是一座城堡。灯火辉煌的。来来往往的路上密密麻麻都是很年轻的人。步子都是很轻快的,老师都提着大包,一看就知道是提着一大包学问。

看样子这是一次很严肃的会议,来开会的人一个一个都是穿西装打领带。

原来是这一位著名教授访问新加坡国立大学胜利归来的汇报会。本来喜庆不懂得胜利归来这样表述,是从墙上的横幅标语刚刚学来的。

教授说他一共汇报五个方面。

第一个是吃。

吃什么呢?

每天都如此,一片胡萝卜;两片胡萝卜;三片胡萝卜……

第二个方面是喝。

饮水机真的高级,分上下两层的,可以泡茶,可以吃冷饮,还可以喝矿泉水。

第三个方面是拉。就是新加坡的厕所。

……

第四个方面是睡

第五个方面是我的工作

……

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一个像模像样的领导同志说要乘教授访问新加坡归来的东风将我系工作推向一个新的台阶。

喜庆这个孩子,太崇拜教授了。

当她回到家里,开始做家庭作业的时候,一看老师出的作文题目:《快乐的一天》;她提起笔来就写:我今天真的快乐,因为我吃了一个胡萝卜;两个胡萝卜;三个胡萝卜……她觉得自己很有创新,将教授的一“片”胡萝卜改成了一“个”胡萝卜。

她觉得自己真的乘教授访问新加坡归来的东风将我系工作推向一个新的台阶上了一个新台阶。所以写完作业还在门口台阶上狠狠地蹦跳了三下。

每一次蹦跳上了一个台阶的时候,她都高声地说这是第一个方面,是一个胡萝卜;这是第,第二个方面是两个胡萝卜;这是第三个方面是第三个胡萝卜……

汇报完毕,谢谢大家!

“这个小妹妹今天怎么咯样懂得讲礼性咯”住在对面的大伯笑得要死,一口饭全喷到大街上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作业本没有发下来,喜庆却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喜庆一看,作业本上被老师重重地划上鲜红的大叉,完了。这一次作文得了0分。

真是的,喜庆,为什么犯了大错误。是那么重要的会议,电话里说的,任何人不得缺席,院领导,系领导教授副教授……这个抓髻娃娃听得清清楚楚的。为什么教授这样讲话可以得到那么多人的鼓掌,我就不可以学样了?我可是亲眼所见哦,本来这个教授身体不好,在医院挂号了,要去医院看病都没有去,本来这个教授还要研究抓髻娃娃的历史,她真的很想知道呢,也没有来得及打开书桌上那一大堆书,电话铃响,不断地响,电话里说的,任何人不得缺席,院领导,系领导教授副教授……催这个教授准时到大学去开会。 这个教授好危险,一出门眼镜掉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差一点没撞到汽车上。我要不是老奶奶将我放到他的内衣口袋里,说不定都会掉到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过粉碎。要不是我们坐公交车还打的士,赶了不少的路,要不是我们还迅速地上了电梯到12层,我还没有机会亲耳听到一个大学教授在国外访问胜利归来的会议发言。

喜庆呀喜庆,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犯了大错误。

六、老火车头讲的故事

太阳出来了,动物们出来了,它们都在找太阳,动物们都说,找到太阳便找到了春天。

一只小海龟慢悠悠地爬来了,他是来找兄弟小山龟的!小山龟是从山洞来的。一阵风吹来,把小山龟背上花的种子吹到了退休的老火车头身上,老火车头还不知道呢。

是小海龟看到的,他打老远地看见一座花山!他看花了眼,险些没有认出是小山龟兄弟,又有一阵风吹来,他才发现小山龟已经稳稳当当坐在老火车头身上了。你还不知道呢,至于还有哪些动物比如什么鸟,比如什么虫子也爬到了老火车头的身上,带来的一些什么样的树种和花的种子,老火车头真的老了,他一点也不知道。

他是一截退休了的老火车头。

又过一年的春天,老火车头背上的花种子发芽了,生根了,并开出了一朵朵小花,有红的、紫的、黄的、绿的,这么多的植物在他身上安家,老火车头还是不知道。

他躺在暖洋洋的海滩上总是回想当年他披红戴彩,人们敲锣打鼓欢迎他远征,或者欢送他的归来,火车头不是一个一般的名称,是一种荣誉,至高无上的荣誉。可是现在他老了,拉不动长长的火车车厢,唉……

喜庆曾经劝老火车头到花店里去。他说,您身上背上那些鲜花这可比那些人工插花的花篮漂亮多了。

老火车摇摇头,喜庆只好走了。

猴子看见了,想让老火车头到自己开的宾馆去当门卫,这可比光会说“欢迎光临”的礼仪小姐强多了,老火车头一听就烦心,他又摆摆手,猴子只好走了。

接着老火车头遇到了很多相类似的情况,有的让老火车头当“保姆”,有的让他当舞台上的道具,要不就当“演员”……老火车头都不答应。

老火车头到底要干什么呢?

原来,海滩附近有一所医院,这所医院很破旧,来治疗的病人都是一些没有钱上大城市治病的老病号。有些是挖煤炭的工人,有的是过去火车站的装卸工人,他们过去年青的时候和老火车一样曾经拥有辉煌,只是现在人老了,又有疾病。他想:医院的病人一定更想看到春天的鲜花。

于是,老火车头慢慢腾腾地爬呀爬呀,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缓缓移动的花园。好不容易老火车头才爬到一栋有两层楼的住院部的门前。一个病人看到了,非常高兴,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病愈出院了,看到了美丽的春天。

老火车头走完了这间房又走向另一间房,走过一栋楼又走向另一栋楼。病人们都很感动,很快乐。连附近的小动物们被病房的笑声吸引了。都来到病房里。病人们就像走进了一个大花园,病人的病全好了。

老火车头现在又退休了,每天呆在铁轨的尽头晒太阳,吐烟圈。

有一天,喜庆娃娃听到一个消息,是村长对很多人说的,这里要征地了,她跑到老火车头身边旁边,对着老火车头的老烟囱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卷儿,很大声音说说:“爷爷,村长要把你砸碎当废铁卖了。”

老火车头听了非常害怕,就偷偷地溜出了停车场。

“我们是废铁,我们是废铁!杀死!杀死!杀死!”

他边跑边对自己说。

他一口气绕着葡萄园跑了一千八百八十八个圈,又逃进了葡萄园的绿色心脏——一片沼泽地的丛林里。

他正想歇下来喘喘气,突然听见远处有呜呜的叫声,他想那是娃娃哭声还是远处的火车在鸣叫呢?他正在猜想。一道雪亮的灯光扫过了树林。他吓得跳起来拚命跑,他不是怕被人抓去,他一到关键时刻就忘记自己的生命安危,他太懂得交通规则了、他怕自己在葡萄园里的绿色心脏中造成交通事故,他的身躯太大了。已经挡住了穿过沼泽地的铁轨。

老火车头看见身后是一列火车,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身后的火车越来越近,就要追上他了,他只好一咬牙跳出了铁轨,翻身滚下路基。

老火车头摔进了一个小池塘里。

中心铁路局开来个大吊车,把老火车头吊了出来。

他又被拖回去摆在铁路尽头的垃圾堆旁。老火车头摔坏了,像是压扁的帽子。他吐的烟圈也不大了。

刘老师过完暑假回来,一下火车,就看到满天的字母和数字。

“啊!太好了!”刘老师说,“这简直就是奇迹!”

“是你干的吗?我们班上的学生好多不及格的,我正拿他们头疼呢,这一下可有办法了!”她征得校长和中心铁路局的局长同意后,把老火车头请到学校来。刘老师领着小学校的小娃娃们擦掉了老火车头身上的铁锈,涂上了葡萄园里最漂亮的油漆。老火车头非常高兴,又围着葡萄园的草坪跑了一千八百八十八个圈——

“1、2、3、4……”,

“A、B、C、D……”

吐出的数字和拼音字母居然有各种各样的花朵颜色。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香味,喜庆,还有村子里的娃娃们和老火车头一起上课,个个学得又快又好。尤其是拼音和算术两门功课。

可是后来呢,这所小学招不到学生了,一是因为附近的小孩子都跟着进城打工的爸爸妈妈到城里读书,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老火车头最不愿意提起的,因为上面的教育局来检查工作,说这样的办学条件太差,居然请这么老的老火车头教学生,要取消了这所学校的办学资格。

老火车头又一次退休了。只好每天呆在废弃的铁轨的尽头晒太阳,吐烟圈。

七、阳台草语

龟背竹

这些龟背竹的叶子真的很可爱,去年将它们挪到阳台一块向阳的空处,没有料到的是今年以来,尤其是春季以来,它们进入青春期,竞相将肥大的叶子撑了开来,好像要为我遮出一片一片绿色的保护伞。它们的精力正旺,好像在和阳光较劲着生长,叶子越来越阔大,好像有多大的一处空间,多大一片阳光,它们就要长出多大一片叶子,横着来了阳光,叶子就往横里生长,竖着来的阳光,叶子就往高处长;甚至斜着泻来春光,叶子就斜着生长。一派巨无霸的样子。几天不见,就能发现它们又陡然出增大了许多。我担心它们再大下去。就会变种,成为海芋或者荷叶了。而叶面和叶尖尖上常常挂着晶莹的水珠,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触动你的肌肤,你的心会突地一凉,以为碰伤了什么,其实,什么伤痛也没有。

白兰

用暗香来形容白兰是十分恰当的。

且不去说她长着几乎像竹子的茎和叶子。

那几个夜晚屋子里里外外特别香,你便知道是阳台上的白兰花开了。“有暗香盈袖”,我以为那个时代古人住房空旷,衣袖也十分宽绰。在今天,我们要在狭小居室里甩水袖,大概会瓶瓶罐罐打倒一片,不大可能,可千百年来在暗中浮动的花朵香味依旧,当她们无法“盈袖”时,你会觉得她们更像一个小精灵。径直钻进你的鼻孔,钻进你的肌肤,她便粘上了你,一直顺着你的呼吸,进入你的肺腑。

有时,她能顺着你的长发,做一个深呼吸。这种时候,你辨不出哪一个是她,哪一个是你。你坐下,她也坐下;你站立,她也站立;你行走如风,她也行走如风;你沐浴,她也沐浴;甚至你放声大笑,她也放声大笑,你歇息,她也歇息;甚至你写字,她也写字,你看报,她也看报……你无法忽略她的存在,她不是一个影子,甚至连影子都算不上——却是,一个比影子更具体的存在。

——类似屈原先生的《天问》,接下去就会有“花问”一类的想法了,你会想,这精灵一般的生命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她是如何汇集天地之甘霖,唾弃世间之龌龊的?她的暗香是如何散发?是因于彩蝶的一次振翅?还是蜜蜂的一次挥手?是花朵初绽的阵痛,还是落红时节的叹息?

我不敢轻易地下结论,我只是想接近你,想了解你。我记起在《聊斋》中读到的那些人妖相恋的故事,我顿时也明白过来——那些书生为什么总是会在夜间梦见与“莲花公主”相遇,梦见拜倒在那些公主那些妖精那些狐仙的石榴裙下,海誓山盟要一辈子与她们相亲相爱。

——那都是因为花朵们暗香的魅力,她总是无形地无处不在地伴随着你,甚至在你的梦境里。

马来西亚蕨

蕨,谁不认识,江南的山乡漫山遍野,当年是,现在的乡间依然是。可是我家阳台上的蕨,有点不一般。首先它不是山间的土蕨,有一个洋里洋气的名字:马来西亚蕨,第二个特点,尽管它被我养在小钵子里,却仍然有着漫山遍野的习气。

第一个特征它的名称是从好友家移植的时候她告诉我的。而第二个关于蕨的心迹,则是我的发现。在去年的秋天某一个清晨,高高的阳光突然从薄云间泻下一刹那间,穿透了这些蕨,甚至穿透了叶子的叶脉和叶子的背面,突然展现在我眼前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这些蕨的叶子背面密密麻麻没完没了地布满了黑褐色点,一开始,我以为是这些植物生虫子了——秋天总是多虫的季节。然而不,第二周,第三周,直到冬季,直到春季,你依然可以发现这些蕨的叶子背后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是黑褐色孢子。叶面却是完好无损,该绿的季节里泛绿,该黄的季节返黄,该低垂的时候低垂,该伸展的时候伸展,明明是蕨,舒展开来却有着凤尾和孔雀尾巴一般的美。这些叶子在飞舞什么期盼什么呢?——有一天刮起大风,一片叶子从窗口飞了出去,直到飞到我的视野之外——这叶子找到一小片土地,它们的种子便撒进了土地——它们要的是漫山遍野。

直到我刚才给它们拍下照片的时候,这些成熟的叶子背后仍然为黑褐色种子布满。

常青藤

常青藤,我们常常用动物的名字来称呼它,爬山虎。

爬山虎一辈子就干一件事:站稳脚跟。站稳脚跟真不容易,要是老是这山就是望着那山高,就会认为站稳扎根很费事了。总是觉得为什么要立场站稳,这土地连贫瘠都算不上,这路可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路。流动才算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这里是绝壁和死路,那脚下的鞋子底下那一小块地盘有什么美妙可言?可是,我家的爬山虎不是这样想的。它们从来就是十分看重十分留神脚下的那一小块鞋底大小的土地。

爬山虎是攀援植物,我家在七楼。爬山虎的脚下那鞋底大小的土地,小得可怜,而且贫瘠得更是可怜。那是石粒掺和水泥的墙面。它得很小心地探路,用它的触须悄悄地伸出去,她的脚趾头实在太小了,鞋底下的地盘当然也就是一只小小的脚趾头那样十分渺小,能否站稳脚跟,全靠勇敢坚韧不拔加上运气了。它的需求不高,只要伸出去的触须可以碰上一小点点凸凹处,便是他的鞋底,便可以了,触须是一支小小的锚,稍稍在那里打一个结,这便是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结是很有生命力的,它繁殖出根须,向下向左向右将它们发达的根须伸展出去,结还可以无中生有,一生二,二生无数,从绝境中求生路,繁殖出茎来,这茎便是爬山虎的枝干了。

我常常在窗前凝望这些可敬的爬山虎,看着它们一步一个脚印地绿满我的窗户。将一片片绿叶当成一只只理想的飞鸟,从这里放飞。

吊兰

我总觉得我阳台的植物是委曲求全的,你看长在野外的那些植物,整天是蜂飞蝶缠的,闹嗡嗡香喷喷的一片。而每次我推开卧室的窗户,让阳台的空气直接流进来,我便感到我的奢侈和愧疚:对不起,我的被囚禁的植物们。

当然,我敢于开了卧室窗子睡觉,是因为阳台有绿色植物造氧,还有纱窗隔绝了外面的蚊子苍蝇一类天敌。我等人是可以睡安逸了,可是这些植物却残缺了多少的愉快和享受。尤其是那些在我家的阳台生长了20多年比我女儿的年龄还要大的吊兰们。

我等人没有蜂飞蝶绕的快乐,可以上郊外找农家乐,可以去草原旅游,可以看电视,可以吃零食,可以打牌,可以聊天,可以喷香水,可以泡脚,可以游泳……可是那些被我移植到阳台的植物从此没有它们的种种可以了。没有蝴蝶没有风声,可以弄个电视给它们看吗?没有蜜蜂没有昆虫,可以喷点香水给它们闻吗?没有雨淋没有,可以给它们冲凉吗?不可以。

有一回,我全家到上海过年,将每间房的植物统统集中到阳台,在上海的日子里,我老是念叨着我阳台上的植物恐怕这一回保不住了。会死光的。整整一个月,没有人给它们浇水。结果回来一看,全部安然无恙。除了万年青多出几片黄叶子以外,都长得一派郁郁葱葱的。尤其是那些吊兰们,居然在那些万年青和铁树和茉莉花之间扮成了传情送意的一只只的蝴蝶和蜻蜓——它们长长的枝条在植物间穿梭着,缠绕着,下垂着一只只的翅膀!费了半天气力,才将它们分离开来。

我才发现植物原来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它们对于我平日的细心照料也就那么在乎,它们更希望自己在一起互相的关照及支撑。听农村的老乡说这些年年青人是进城了,可乡间的草暴动一般长疯了。而我在城里看见的人造草坪一派枯黄。可见——草们也有自己的语言,也在传递它们需要的信息,只是我们听不懂。

绣球花

这阳台上的绣球花是楼下的老陈送的。老陈是个整天乐呵呵的人。他退休了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修理飞机的机械师。我们住的院子就在他这位是当年大家投票选产生的监理监控下施工的。所以老陈常常对我们这些子民有一种似乎是来自“天堂”的关怀。

阳台上除了绣球花还有天竺葵花还有月季花,说出来惭愧,这些花被移植到小小的花钵,又被禁锢在小小的阳台他仍能够开花,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尤其让我感动的是无论多么艰难,。比如说我从学校回来,一周不见面,绣球花缺水,绣球花的叶子全蔫搭搭的,你一位它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可以只要你浇了两回水,到第三天叶子全绿了,页面还泛出一层油光来。跟农夫在天里干活晒多了太阳脸上会出油汗一个样。

这还不算奇迹,再过了三天,花蕊便成形了,一枝独秀的花冠,骄傲得像一只打鸣公鸡。

这仍然不算奇迹。几乎和绣球花比齐的花还有天竺葵花还有月季花,都会从万分艰难中开出一支花来,绣球花是挺着一朵大大的白花冠;天竺葵花顶着一朵大红的红花冠,月季是玫瑰色的,也是迎风招展着一朵。

这一朵,即便是一朵,也是花,也说明他们能够开花。而且是不用颜色和形状的花。

这仅仅的一朵,骄傲得让你觉得她们的立场,她们的气节,她们的色与情,她们花开花落时节……都仍然是一份独特的美丽。

八、抓髻娃娃的失落感(1)

抓髻娃娃应当说原来也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上祭祀,拜祖宗,上屋梁,测风水,?病灾,母亲求子,保平安,以前这些红白喜事大场面哪里会没有这一位抓髻娃娃的身影呢、可以自从家中的父亲外出打工,自从抓髻娃娃在学校拿不到奖学金,他的命运就每况愈下了。

那天,她刚好下楼,发现种在楼下园子里的铁树好几片叶子黄了,一看,就是旁边那一棵木芙蓉树,今年春上芙蓉树的枝也发得太厉害了,密密麻麻的叶子,将那一片天空都挡得严实,铁树晒不到太阳,这件事情抓髻娃娃记忆最深,想到门口找搬运工,家门口常常有搬运水果的工人,那些人是乡下来的农民工,很有力气的,可是这一次不凑巧,大门口偏偏没有搬运工,刚好他看见平时的好友刘军坐在石凳上,刘军正招手跟他打招呼呢。

可是刘军一个人是搬不动的,得至少有两人才好移动,刚刚好,抓髻娃娃的老乡下楼来了,这是个包工头,抓髻娃娃连忙喊老乡大伯帮个忙。这一回,抓髻娃娃没有料到大伯老乡一点面子也不给,劈头盖脑就骂开了,要带你出门喝喜酒走人家,跟你干这个,弄脏我的手我的衣服。这时变成让局外人刘军央求他大伯,给讲好话,来,来,一个男子汉,就出这么点力,你只要搭一个手,搭一下子手,一下子,就挪出来了。老乡他偏不,平时别看他一个包工头,现在有人求他了,他越说火越大。

要知道,平时刘军见了抓髻娃娃是一脸的服务态度的,几乎是羡慕的目光,总是说有空请抓髻娃娃一定到他的家,一定有事记得找他。他平时当然对抓髻娃娃的老乡也是顶礼膜拜的,常常上门来送条活鱼,送一把小菜的。因为他想抓髻娃娃这么神通广大,做她的老乡,当然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不受人崇拜也几乎在受人崇拜之列的。

可是,抓髻娃娃被她这一位并不神通的老乡当众辱骂,这可是见过很多世面的号称比教授还要教授的“名人” 抓髻娃娃。连喊她老乡搬一下东西都指挥不灵咯。

这时,爱看热闹的人过来了,铁树是被众多的手七弄八弄从树荫下挪动出来了。然而抓髻娃娃在众人的心目中那个被崇拜的形象不复存在了。

连她那个刚刚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五大三粗的老乡都敢于当众羞辱她,她还算什么神通广大的人物么?

自从老乡当众羞辱她,很明显,逢年过节,逢凶化吉,还有你家我家嫁女收媳妇一类的喜庆活动,抓髻娃娃越来越少抛头露脸了。

连刘军见了她,都装着没有看见,有一脸的不屑。

九、抓髻娃娃的失落感(2)

其实喜庆在学校里学习挺好的,可是老师说,要拿国家奖学金,一定保持全班第一名,还要帮助老师做班上的活动。做到班上第一名,这个不难,在喜庆的求学生涯中,几乎没有放学还做功课的历史记录。一般来说,功课只要听了一遍,她都能一字不拉地记住。她的作业都在学校完成的,因为她的业余时间常常是没有保证的,比如说东家西家的孩子病了,东家西家的大人要远行,东家西家要开店,这样的帮忙,不去是不行的。当然这些活动喜庆从来不到学校去宣扬。这些活动从来不会得到校长的表扬,校长不表扬意味着老师也不会表扬,老师不表扬意味着班长也不会表扬……喜庆也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喜庆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了。就说昨天下午吧。老师让她打电话通知家长来开会。

她硬是一个一个的按照老师电话号码本,一行一行拨打的,非常辛苦,首先你得让对方不会一接通就挂断,这年头,开会总是很难将人邀请来的。除非是什么开市大吉,剪彩,得红包的事情。喜庆只好非常小心,非常有礼貌,非常轻声细语(本来喜庆的嗓门有点粗有点大,在山区喊山喊惯了),不仅仅这样做,喜庆还将电话记录下来。张三的妈妈上午不能来,电话里说,明天下午来。李四的爸爸说一定一定会争取来。吴六的妈妈说,有空闲的时间就会来。还没有找到人替她看店呢。

喜庆对于老师交给的任务是认真完成了。可是,到了开家长会的那一天。稀稀拉拉的,就没有来几个人。老师很生气。“喜庆,你说说看,老师哪一点对你不起,年年都得国家奖学金, 要你就做这么一点点事情都塌场,可看看校长都请来了,一个家长会,就没有来几个家长,我多没有面子。都整整筹备一个学期的家长会,整成这个样子。”

“老师。我可是很认真呢,每一个电话我都做记录了呢?”

老师一听喜庆每一个电话都作了记录,一怔,说,“拿电话记录我看看!”

老师一看电话记录,便数落开了。 “哎呀呀,喜庆呀喜庆,你要是早一点把这个电话记录给我看,我就不会筐大瓢了”。

“筐大瓢”是方言,“很大的失败”的意思。

“为什么?”喜庆瞪大一双眼睛,十二分的不解。

“你看看,你看看,这上午来不了,下午来,”是托辞,推脱之辞,明明是上午九点的会,下午你来,来干什么?没有人,来数教室里的空板凳?

“还有,他人不在,我一定转告,一定一定,这一定太多了,肯定是不来,没路的事情,就拿 ‘一定’来搪塞的。”

“唉呀呀,喜庆,你早一点将这个电话记录给我看,我就不至于……”

看老师这个神情,喜庆明白她帮老师干活干砸了,国家级的奖学金没落了。没有奖学金,外出打工的爸爸一直没有回音,喜庆明白,她只有辍学回乡了。

十、喜庆的价值

本来依着抓髻娃娃的脾气,她肯定回乡了。可是,偏偏大姑妈不同意。大姑妈就是凌志的妈妈。

“喜庆的价值,你们根本不知道。你想想。我爷爷小的时候,就认识她这个喜庆娃娃,我爷爷的爷爷小的时候也认识这个喜庆娃娃,这是往俺家祖上算,按知名度来算吧,千家万户,谁不认识俺家的喜庆,就连对门那个修鞋子的鞋挑的担子上面都贴着喜庆招财进宝图呢。”

这喜庆是一座金山银山花果山,你们是有眼不识呀,我当初为什么接你们一家进城,说真的,我还特别看重喜庆呢。

从明天起,喜庆不用上学了,老师教的那点算术语文还不如她的心算呢。

就这样喜庆成了大姑妈公司的市场营销部成员。

有人说该不会有工商局找麻烦,说我们用童工吧,大姑妈胸有成竹,说,人家大酒店不也用一些小矮人做礼仪么?我们家的喜庆在我爷爷的小时候就是小孩子,现在还是小孩子,要论年纪,她早就可以当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呢,还是什么童工咯。这样喜庆换换装吧。

喜庆只好听大姑妈的,真是受之有愧呀,谁要大姑妈这样看重她。而且姑妈又是C城某公司赫赫有名的董事长呀?

喜庆终于穿上她最不愿意穿的那种全身都是“福”字的丝绸袄子,是大红色上面绣金子的福。喜庆的手中文具盒和书包换成了,换成左手一大叠的人民币(是假的)和右手一只金元宝(也是假的)。两手被固定为“恭喜发财”的模样,也就是大家常常见到的招财进宝的招贴画殇人物,一幅见人作揖的样子。头发被梳理成两个发髻,发髻上还插了山茶花,很像媒婆呀,身边还配个一个模样的男孩子。可是没有办法,喜庆妈妈和爸爸都说好看,好看,其实喜庆知道妈妈最不习惯这种生活。可是要呆在城市里,就得听大姑妈的,何况人家是帮你的忙。

喜庆就这样上班了。

第一天,营销部的主任说董事长吩咐过了喜庆见多识广,外面的朋友多,见的世面多,知名度也高,派她外出做市场调查最合适的人选。“这样吧,喜庆女士,我们最近需要了解休闲产业的前景,据业内专家人士分析,我国的休闲产业方兴未艾,还刚刚起步,这可是个大的开发项目,广大消费者的休闲理念,休闲意识,休闲导向,休闲产业发展都有待开发。这里有个帖子,是请我们市场营销主任吃饭的。这一次派你前往贺喜。顺便你可以广结人源,也好了解信息。”

且不说喜庆赶紧换上工作服,当然这是第一次是赴宴,出门进门的时,营销部的礼仪先生礼仪小姐都有一种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微笑。喜庆按照请柬的地址来到大酒店,前来就餐的人群见喜庆,都说哈呀呀,广大环球公司真有眼力,市场营销部的首席代表就是喜庆,你怎么活脱脱就是从大门上走下来的小财神娃娃呢?喜庆没有忘记双手抱拳,见谁都是一拱手,“恭喜发财,请多多包涵!”

一轮热气腾腾的茶水过后,大家说的那些,喜庆就不大能插上嘴了。喜庆闹不明白,娱乐明星的讨老婆或者找老公或者怀孕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绯闻是什么?球星又是他们的什么亲戚?超女的发式和服饰又弄出什么风波?赛车的型号,电子游戏的能源对接,购物卡的积分抽奖……而且烟雾腾腾人声鼎沸,她只觉得头有点晕。

上菜了。喜庆只闻到香味扑鼻。

这一道菜是双味蛇肉。喜庆一听着这菜名,就觉得胆战心惊。

喜庆姐姐,你怎么不动筷子,你还不会吃蛇肉吧,你看我们——

只见这位小妞用一根细细的牙签,将一截蛇肉的两端轻轻地戳进去,蛇的脊梁骨中间有一骨髓管,正好可以穿入。不仅仅是小妞会这样食用蛇肉,年轻的帅哥们也会,看样子真是喜庆,就喜庆不会。不仅仅不会,喜庆还会犯忌,蛇,可是和青蛙一样的益虫呀,没有蛇,田里的田鼠就猖獗了,农民种的稻谷,在稻田的时候就靠着这蛇看护着呢。春天靠青蛙捕捉害虫,到了秋天,就靠蛇消灭田鼠。

“你看看,我吐出来的蛇,一副骨头架子完整无损。”

他们饱餐了蛇肉之后在欣赏从他们口中吐出来的蛇骨头架子,就像在欣赏艺术品。

喜庆推说头晕,提前退席了。


喜庆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守,她乘坐市内公共交通车,来到城区的一个居民密集的社区。

这倒是不错,到处都有闲散的人群,三五成群的,喜庆自从进城以来还没有在居民区见过这么多的人。是不是这些人都从房子里面出来了呢。喜庆一打听,果然如此。

是这一栋楼停水停电了。这里的居民在屋子里呆不住了,当然都出来,从各个楼各个门道出来的。

可是这些人看上去都不着急,也不匆忙,似乎这里的停水和停电与他们无关。他们都在三五成群打牌,打麻将。或者聊天,或者看报纸。好不容易喜庆才发现一位妇女抱着孩子火急火燎地朝外面走。喜庆算是逮着机会了,连忙上前去帮着抱孩子。顺便打听情况——不是要她作市场营销调查吗?

“大嫂,你们这里停水听电了,好像大家都不着急呀?”

“他们玩惯了的,天天上班都是这样玩,才不管你的死活呢。”

“你看我孩子发烧,要烧水没有水,都是买好几瓶矿泉水了,中午还要熬粥,怎么熬?”

“这停水是什么原因?”

“水管昨夜里冻爆了。”

“那些人不都是维修队的员工吗?我看见他们都穿着制服的。”

“是呀是呀,可是我们这里的水管坏了,首先你要报告楼长,由楼长填一个报修单,楼长再去找维修队,维修队要你找他们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值班人员又会要你再填一张表,表上要盖章,维修队的队长签字才给盖章的,不是什么人不可以盖章的。盖章完了,维修队十几个工人,大部分是固定工,真正干活只有一个临时工,民工,就是农民工,这些正式工都是当头头的关系户才招工进来的,都是些大老爷们,都只动嘴,不动手,这一回是地下的水管爆了,就是十几个人在出事故的地段转悠,大家都在上面看着等着,等那一个农民工下到地下十几米的自来水管道里去烧焊,这些人都不下去的,顶多递个工具什么的。一个队的人吃饭有两桌,打牌有两桌,干活就是一个人了。等这一个人来修,起码要一天时间。”

“哦,哦,怪不得要我调查休闲产业。”

大嫂没有听清楚,连连说是呀是呀,他们那些是什么这个部门,那个部门,上国家班的人,吃皇粮的人,都是休闲产业,休闲产业。除了那一个他们单位请的临时工,农民工来上班是真干活,其他的人都是休闲的。

“正是,正是,明白了,明白了。”

喜庆走街串巷,不知不觉,鞋子走坏了。收获倒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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