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姑
刘荒田
在我度过童年的小镇上,媚姑,可是向当当的人物。五十年代初,我才四五岁,逢上墟期,祖母一手挽着篾编的“趁墟篮”,一手拉着我,往熙熙攘攘的市集走去,路过媚姑的家门口,总要快走几步,把我拖得打踉跄,然后,大义凛然地瞥一眼关着的柚木门板,嘟嚷一句:“呸,女招待!”再狠狠地啐口水。有时不巧,看到媚姑倚着门,懒洋洋地抽香烟,祖母却不敢那么放肆,换了副温和嘴脸,扬声打招呼:“媚姑,吃过没?”语气巴结,一如她在我家开的文具店里头巴结前来买墨盒和描红薄的学生家长。招呼归招呼,她的脚步却不停,生怕招惹上什么祸殃,搡着我离开。
不过,祖母并不能完全使得小孩子和媚姑绝缘。我和伙伴射玻璃珠子的地堂,就在媚姑家的旁边。媚姑不时踱过来,一双上了漆、涂上花鸟图案的木屐,拖得格咯格咯地响,两旁铺子旋转着回声,一如一只纤手扫过木琴。我跪在地上,用力把一颗珠子射弹出,命中敌方的一颗,得意非凡地站起来,那瞬间,眼前挡着一个穿戴花里胡哨的大人,原来是媚姑,水波般软的府绸衣服,这在那个流行士林布斜襟衫和“唐裤”的五十年代,可算惊世骇俗。两个指甲长长的指头,老夹一根香烟,更显出格。那时小镇的女人,除了若干个早年开店的老板娘,自恃“死猪不怕开水烫”,公然抽烟外,谁有这般胆魄?媚姑的模样并不美,蓬松的头发,脸盘大,颧骨高,嘴巴阔大,可举手投足间老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派。
我曾好奇地问爱哼唐诗的祖父:“媚姑,为什么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祖父没怪我多事,沉吟一会,说:“她嘛,有风尘气。”我毕竟太嫩,没法弄清这词的涵义。不过,我晓得,“女招待”是镇里人较为客气的称法,骨子里的意思是“娼妓”。 媚姑怎么卖笑,在哪里卖,怎样卖,这种种,知道底细的人们,例如我的祖母,是不透露的。我从大人的闲谈中,零零星星地听到的是,解放前,她在县城里专供“金山少”享乐的“金乐”舞厅下海,当过舞女,只是不算红牌 。后来到我们小镇来,粘上开“永兴茶楼”的小开,小开的年纪并不小,我认识他时,已经六十开外,在街上迈八字步,步幅大,但极迟缓,媚姑有时陪他上墟场,在路上走走停停,不耐烦了便骂他“老鬼”。
媚姑似乎从来没有过职业,好在她的丈夫,大小算得个资本家,茶楼归了公家后,有不多的定息好拿。两个人凑凑合合地过,相安无事。她丈夫在大跃进年间去世,也许是老死的,也许是饿死的,那时街上尽多饿得两腿浮肿、走路打晃的人。从此,媚姑的日子艰难起来。同时,她成了小地方的名人──坏的名人。
事情是这样的;镇里的照相馆有一个摄影师,叫廖如。他的儿子和我在小学同班,是我在郊外虎山“打野战”的搭档,我有时到照相馆去找廖如的儿子玩耍,连带和那当爸的也熟了。大跃进过去,廖如的妻子带着儿子到香港去,撂下廖如独自在家。有一回,廖如在街上看到我,说他老婆寄来照片,邀我跟他去看。我想念远去的小伙伴,便跟着他进照相馆去。看过照片,廖如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屁用,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听不明白,他也没解释。
不久,镇里传开:廖如和媚姑好上了。在我少年的心目中,这一对般配得很,似乎非这样,小镇里的“风流韵事”不够味道似的。为什么?因为廖如除了照相,还是不可多得的粤剧演员,据说他早年在草台班“金玉春”待过,学艺时让大老倌的鸦片烟枪狠狠敲过脑壳,算得科班出身。因此,镇里成立业余粤剧团时,廖如当仁不让地成为集舞台监督、导演、主角于一身的中坚人物。一出《柳毅传书》,他扮才子柳毅,虽然精心化妆后还是尖嘴猴腮,但那台步,那唱工,还是赢得满堂彩。“戏子多情”,在闾里早成定论,这位风靡四乡的“柳毅”,如果不来上一段缠绵悱恻的恋爱,人们是深感遗憾的,何况他虽有家室,但实际是单身?媚姑呢,既已丧偶,人又是在“情天恨海”里打过滚的风尘中人,可谓势均力敌。果然,我在街上看到的廖如,脸上再没有晦气,常常露出“浮一大白”的微笑,走路时侧着身子,带过一阵香皂味。
然而,他们的罗曼史,夹杂着惊心动魄的故事。最教我惊骇的一椿,是公社负责治安和整顿道德人心的“治安保卫委员会”,得悉廖如和媚姑的“奸情”后,不动声色,暗中加强侦察。待到时机成熟,治保会三名干练的干部,在深夜挨家挨户查户口。查到媚姑独居的家,趁黑灯瞎火,让一名干部躲进床下,另两名离开。不久,廖如前来幽会。床下的同志在他们“鬼混”得最酣畅的当口,里应外合,开门把在外头守候的两位引入,连手捉奸在床。然后,把奸夫淫妇各各塞进预先准备的大麻袋,拖回到治保会的侦讯室。二话没说,各同志抡起扁担往麻袋上凶打。开头麻袋里鬼哭狼嚎,弹跳不休,慢慢,没多少声息了。折腾到天亮,两个人才给放出来。治保会的主任对他们说:“这才是下马威,以后还有得你们受。”
这以后至少一个月,廖如和媚姑都没露面,各自在家里疗伤。廖如怕丢掉国营供销社职工的饭碗,不敢声张。媚姑却豁出去,伤一痊愈,就到治保会前去骂街。躲进床上捉奸的治保员汤同志,被媚姑指为罪魁祸首,挨凶骂最多。有时,媚姑一不做二不休,趁墟期汤同志在街上检查摊贩的牌照,拦住他破口大骂:“衰鬼汤X,你他妈就干净啊?你抓我的奶,你用手插我的X,你他妈的整个衣冠禽兽!”兴起时媚姑干脆解开唐衫的几颗襻扣,高叫:“来呀,敢伸手进麻袋调戏我,现在干吗不来摸老娘的奶呀!”围观的邻人愈来愈多,汤同志气得脸歪在一边,狼狈逃出去。
广东有个俗谚:“恶佬怕烂佬,烂佬怕死佬。”意思是:凶狠的怕死缠烂打的,死缠烂打的呢,怕不要命的。媚姑怕什么?她虽是前任“女招待”,但家庭成分是响当当的“贫农”,她没有职业,不怕被开除;除了教道貌岸然的同志垂涎的“风流”,别无老账。上次治保会动用私刑,理亏在先,生怕媚姑向上头告状。所以,汤同志好一阵子不敢惹她,见了躲着走。廖如就没有那福气了,他被指控为“乱搞男女关系”,让供销社除名。尽管廖如不乏先见之明,在“麻袋事件”发生后,便和在港的妻子办了离婚,反正夫妻分居已超过十年,无论于情于法都站得住脚。
这么一来,媚姑和廖如水到渠成地,结为夫妻。媚姑还是没有职业,照样抽烟,但已从劣等香烟退到抽“大碌竹”。 “大碌竹”,即广东乡下常见的水烟筒,这男人的专用品,她也敢沾手,也可见她的风尘气未消。廖如丢了铁饭碗,自谋生计,有时到四乡的村子去,教业余文艺宣传队的演员唱新粤曲《毛主席的宝书闪金光》,赚点见不得光的“车马费”。后来,被治保会发现,禁止各村任用这“道德败坏分子”当师傅,他只好进山打柴烧碳卖钱。
两口子的日子苦,不在话下,可是开头媚姑不怎么在乎,这时她终于找到了爱情。那时他们两口为了省用度,搬到一条小巷里的小屋。我家的后门,也开向一小巷,我到河里挑水,路过他们的家门口,总见里头黑洞洞的,有时亮着线香,那是媚姑在抽“大碌竹”。我向她打招呼,问“吃了没?”媚姑少气没力地说:“唉,廖如进山好几天,该回来了,却不见人,急死我了!”
有一回,我在家里的阳台上看风景,眼皮下的小巷,忽然传来妇女的吱喳声,低头看,是祖母、媚姑,还有解放前开饼店的黄三婶。祖母从前看不起媚姑,从没交往。可是,自从我家遭遇“传单事件”,两位年龄相差颇远,背景悬殊的女人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变化。那是一九六二年,老蒋叫嚷“反攻大陆”,派飞机进大陆撒传单,一张反动传单飘到我家屋顶,家里人没发现,却被治保会的汤同志拾了去,汤同志把祖母传去审了几次,把全家吓得屁滚尿流。从此,祖母对敢于在大街上修理汤同志的媚姑,极表钦佩,加上远亲不如近邻,两人亲密得不得了。黄三婶呢,是碰巧来串门的。我细听,原来她们的话题是“生孩子”。那时的媚姑,怕近四十了呢?自从有了名份,便打算和廖如生一个。祖母以权威的口吻献计:“鲤鱼煲生姜,有效!每三天让廖如吃一次;还有,得在经期中间办那事……”黄三婶说:“阿荣老婆说,她结婚十年肚子没动静,全凭一条方子,怀了三胎,听着:刚生下来,眼睛没张开的小狗,要黑的,拿来炖乌豆,包行!”媚姑?[眼听着,神往之态,动人极了。我凭少年的眼睛,也看出她的心,荡漾着怎样柔情,对当母亲怀着何等迫切的向往!然而我暗里嘲笑这些女人的愚昧,即便是我这般幼稚的年纪,也晓得,早年当过妓女,到了这个岁数,生殖能力早已完蛋。也许祖母和黄三婶是假戏真做,安慰安慰无后的朋友吧?
然后是文革,两个在底层的小人物倒没受太多的磨难,廖如照样打柴,媚姑照样抽“大碌竹”。从县城中学到小镇来“破四旧”的红卫兵,竟然漏过媚姑这四乡闻名的“旧社会污泥浊水”,没抓她去挂牌游街,也许仅仅因为她以“豁得出去”闻名,“地头蛇”怕她挨斗后撒泼不休,不敢把她列上名单。
一九六八年秋,我这“造反派”终于离开了县城的中学,回到镇里当无业游民。于是,我也遇到生计问题。一天晚上,我到媚姑家串门,向打柴专家廖如求教。他们的家,照例黑洞洞的,只见线香上的一粒红,那是媚姑在抽大碌竹。廖如娓娓地向我说,要吃“山”这碗黄连饭,首先装备要好:鞋,该买汽车轮胎做的厚“皮底”;扁担,买下堂村阿柄削的那种,韧性好,虽然贵点。当然�???缴仗迹??蕉矗??霭椋?舭倮唇锏牡W优识钙拢?缘孟?唬空庋?桑?芬涣交兀?掖?悖?憧限呔托小Q韵掠凶偶??畛恋钠嗔梗?姨?讼肓骼帷C墓迷谂裕?徊寤啊A僮呤保?稳绺呱?担骸拔揖驼饷??鬯牢?梗?慊鼓昵啵?刹灰?蔽艺庋?谋科撸 被袄镉谢埃?一姑焕吹眉跋钙罚?墓靡丫??趴?钇鹄础N沂断嗟亓镒摺?
回家路上,我想起祖母多次不无忧虑地提起,他们两口,近来常常吵架,说来说去,就为了钱。没钱买米时吵,没钱买菜买酱油时吵。媚姑连“生切烟丝”也买不起,厚着脸皮向别人讨。唉,身板本来就单薄,当了小半辈子摄影师的廖如,怎么能长久靠打柴烧碳过活呢?看得出来,这为了爱而吃尽苦头的一对,经不住这么多年极度贫困的扑打,小巢摇摇欲坠了。
有一回,镇里的居民下乡支援秋收,我和媚姑在一组。同去的,还有竹器社一位师傅。这师傅是外县人,年近五十,平日流里流气的,遇上风韵犹存的媚姑,更加来了邪劲。师傅一边割稻子一边向媚姑说荤笑话,媚姑这阵子露出“过来人”的本色,应付裕如。我在旁听了光顾笑。他们俩个说着说着,倒入了港。师傅带着淫猥的口吻问:“阿媚,我跟你睡,怎么样?”那是试探,也是揩油,媚姑一点也不恼,甩过去一个媚眼,说:“有钱吗?那好商量,洗干净身子来吧!”“廖如呢?”“管他呢!他养不起我。”我暗说,说着玩吧?要动真,廖如就白吃苦了。
至于媚姑是否“动真”,我没来得及查证,毛主席已发出光辉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和弟弟回原籍种地去。这时却听说,媚姑和廖如,也在下放之列;可是两人各奔一方,正应了古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我下乡后,趁每五天一次的墟期,进小镇来逛逛。有一次,在墟场里邂逅媚姑,使我惊讶不置的是,她一身光鲜的港式“的确凉”,一脸心满意足的笑。我惊奇地向她打招呼,她喜滋滋地卷起左衣袖,让我看一个簇新的“梅花”牌大三针手表,虽然是男用的款式,但在闭塞穷困的六十年代末,单是这价值在三百块人民币以上的玩艺,就足以唬遍全墟场的男女老少。我们这些知青,在村里穷得叮当响,逛墟场也蓬头垢面,裤管一边高一边低,人不人,鬼不鬼的,就这位前“女招待”下乡拣上大便宜,怪不怪?“喔,发财啦?”我问。媚姑语气平淡地说:“发个屁,一个香港回来的老家伙找上门,我嫁给他,要不,不冻死也得饿死。”说罢,她掏出一包“丰收牌”香烟,递给我一根,再以早年舞小姐的利落和殷勤, 嚓,打亮打火机,给我点烟。我谢过,看看她的脸,厚脂粉掩不住的,不是细密的皱纹,而是我从儿时就注意到的“与众不同”,忽地,我傻呼呼地笑起来。她徐徐吐出一个烟圈,问:“笑什么?吃错药啦?”我摇摇头,然后匆匆告辞。我为什么笑呢?原来想到从前祖父说的“风尘味”,这阵子似乎悟它的涵义来,那是历尽人世苍凉才有的丰富。不是吗?她的生活体验,比起一般转了一辈子锅台的乡村妇女,充实了多少?
离开墟场时,我后悔没问她的前夫廖如,这位教授过我“进山经”的苦难人。其实问也不会有结果,媚姑离开他以后,就彻底断绝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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