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女友
厘厘厘
(七)
看完碟片,绿珠去浴室梳洗。回来以后,她把灯拉灭了,只留下一盏黄黄的小灯。在这盏微小的星星一样的灯旁,绿珠的脸变成了一种奇异的、若明若暗的颜色。嘉文看着绿珠,想起一句诗:“上帝在制造玫瑰的时候,也制造了我的容颜。”绿珠就是那种与玫瑰一同出世的女人,是玫瑰的芬芳伴侣。
“嘉文,这个《画皮》让我想起一个离魂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女孩为了与她的心上人相守相伴,她的灵魂离开了躯体...”
嘉文知道,绿珠说的这个故事,来源于唐代的笔记小说《离魂记》。
“画皮与离魂好象不相似吧,一个是改变原有的身体容颜,一个是离开原有的身体容颜...”嘉文若有所思。
“反正差不多,都是抛弃了自己本质的躯体。不是吗?”绿珠偎过来,卧在嘉文的怀中。
“我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传奇的事情,说是有一种利用心理意念的方法,可以改变自己的容颜...”绿珠轻轻地说。她的话语就像一阵飘动的风,摇曳的,气息浓郁的,又无力触摸的。
“那不过是传说故事罢了...”嘉文说。
“你不相信?那可能是真的。那本书上说,如果一个人要求改变的欲望特别强烈,那种强烈能够穿透墙壁。那么,他就会在梦中得到那个秘密...”
嘉文微微笑着,抚摩着绿珠光洁的脸庞:“你在哪里看的?简直是幻觉嘛...再说,绿珠,你难道还需要改变?如果你还需要,那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绿珠不说话了,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她叹息的声音让暗淡的灯光闪动了一下。
嘉文拥抱着绿珠,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这沉重使他产生了一种断断续续、让人惊奇的想象。
(八)
嘉文渐渐觉察到,他和绿珠简单、平静的日子似乎要被打断了。因为他发现,那天在酒吧看见的那个男子在跟踪他们。
那天,他和绿珠在超市里购物。正是周末,超市里人声鼎沸,喧喧嚷嚷。他和绿珠往购货车上扔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食物等等,堆满了整辆车,足够一周的吃用。绿珠自从那次在酒吧受到惊吓之后,她再也不愿意一个人出门。嘉文上班时,她躲在家中研究菜谱。只有嘉文有了空闲,她才会和他一起出门。
在超市里的儿童服装专区,嘉文和绿珠讨论一件婴儿服装的颜色。绿珠说:“我喜欢粉红色和淡蓝色的衣服,将来最好生个女孩,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小公主。”
嘉文诧异地说:“咦?你不是一直喜欢男孩子吗?怎么变卦了?”
绿珠的脸涨红起来,她有点生气地说:“喜欢男孩子的女人都是那种虚荣心强、性格强硬的女人!”
嘉文笑起来,他拍了拍绿珠的肩膀,正要说话,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背部有些寒冷。是那种凛冽的、清飕飕、冰峰一样,被无形、尖锐的物质扎刺的感觉。
嘉文回过头来,他看见了那个在酒吧里盯过他们的男子。他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穿着一件红格子的衬衣,像那天在酒吧中一样。他死死地瞪着他们看。这回,他主要是在瞪着嘉文看。是那种又惊奇又畏惧又怀疑的神情。
嘉文急忙转过身来,悄悄对绿珠耳语了几句。绿珠立刻慌张起来。她的脸色有些晃动,她急忙说:“我们赶紧出去吧。”
两个人没有心思再采购其他东西,只是慌乱地、逃跑似的到收银处付了款,离开了超市。
回到家,刚刚歇息了一会儿,嘉文忽然看见绿珠从窗口缩回头,对嘉文说:“那个人在楼下!”
嘉文把他的脑袋探出窗去。他看见那个男人正在不远处的花坛边踱着步子,而且,他掏出了打火机,点着了火,抽起烟来。
嘉文猛地把窗子打开,冲着下面大声吼道:“你要干什么!”
男人吃了一惊,他抬起头看见嘉文的脸,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嘉文又说:“你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男人悻悻地看了嘉文一眼,他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可是,他又有些犹豫。他看着嘉文,嘴张了张。最后,他还是无奈、匆忙地走开了。
晚上,吃过饭,嘉文把电视打开。他心情不太好,无聊地看了一会儿。屏幕上五颜六色的,正在播放一个婚礼的场面。婚礼永远是热闹的,轰鸣的,鲜艳的,是世俗幸福的一个片段。它把那些需要爱与踏实的人放在同一座桥梁上,让他们演绎着自己一生的相遇与相依。
绿珠慢慢走过来。她坐在嘉文旁边,看了一会儿,幽幽地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一场婚礼呢?”
“人生是白天和夜晚的组合,结婚,则是昼与夜的天空中的焰火。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嘉文,你说它说得对吗?”绿珠又说。
嘉文说;“不错,就是有点消极。结婚,应当是光亮大路上枝繁叶茂的树......啧啧,今天我怎么也诗情画意起来了...最近,大家都变得奇怪起来。”
绿珠没有笑,她把电视的声音关小,然后,她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嘉文,她说:“你还记得你从前的那个邻居,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吗?”
“谁?”嘉文忽然听明白了,“瞧你把她形容得…”
“反正你不爱她,对吧。别管她什么模样。”绿珠说。
“我是不爱她…可是,背后挖苦人,也不是我们该做的。”嘉文说。
绿珠轻轻笑了,她说:“你是个好男人。怪不得招惹女人喜欢。”隔了一会儿,她说:“嘉文,那个女人是很爱你的…”
嘉文微笑着说:“别再提它了 ...都过去的事情了。她早就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绿珠说:“为什么不能提?你知道吗,她爱你都到了发疯的地步。因此,做了很多极端的事情。不仅伤害了别人,而且,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嘉文说:“绿珠,你怎么这么奇怪呵,你在说什么?邻居那个女人都消失很久了…她做了什么极端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莫非你是女巫,能看破天机不成?”
嘉文说上面那段话,不是一口气说完的,因为绿珠一直没有再说话,所以,他的问句就一直断断续续发了出来。
“而且,像你这样的女人真少见,你总在说别的女人怎么爱我,难道你自己不爱我吗?”
嘉文又说,语气有点冷淡。
绿珠说:“算了,我不说了。”隔了几分钟,她把电视关了,对嘉文说:“我们睡觉吧。”
嘉文无奈地摇了摇头,顺从地站起身去洗漱。然后,和绿珠一起,躺在床上。绿珠关了灯,月亮的影子便悄悄晃了进来。
(九)
绿珠把她的手臂向月光中伸展着,她的手臂在淡白色的光影中若明若暗,深深浅浅。
绿珠说:“嘉文,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就是上次那个故事...一个对爱着了魔的女人,她在梦中会得到那个让她实现梦想的秘密。那就是,为了让她所爱的人爱上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她本人变成她爱人心中所爱的样子。比如,女人A爱上男人B,而男人B却爱女人C。首先,C必须死去了,A才能获得变成C的机会。然后,A来到一个月亮一样圆润、皎洁的湖边。这个湖只有那种对爱着了魔的女人才能看见。在这里,她用她那花了一段时间养长的指甲,把自己的脸抓烂,并且,把身体其他部分的关键部位也抓烂。血肉淋漓以后,再一边用湖水淋洗脸孔和全身,一边在脑中冥想她希望变成的那个女人的模样。湖水是咸的,像盐一样,整个过程是痛苦的。但对于疯狂的女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因为,她心中的希望与喜悦像骨头一样在支撑着她…最后,她会实现自己的愿望,变成她希望的那个样子。大体是看不出的...于是,她带着她用罪恶和疼痛塑造的身体,出现在她所爱的那个男人身旁…”
绿珠讲的故事让嘉文觉得像天方夜潭。不过,不知为什么,在倾听的过程中,他有些恐怖,有些刺激,有些惊悸,他隐隐感到不安。
当绿珠伏在他肩膀上慢慢熟睡了,他嗅着她身上那冷飕飕、疏离、飘零的雨一般的体味,这种不安便更加幽深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明媚,嘉文骑着电动车去上班。在街上,他看见了一辆辆点缀着花朵的婚车缓缓驶过。嘉文在一辆车中看见了穿着红色婚服的新娘和穿着传统礼服的新郎。两个新人正灿烂、明艳地笑着。新娘好像正在和新郎说着什么笑话。车子开过去了,嘉文放慢了车速,几乎停下来微笑了。结婚是一件多么踏实、美妙的事情呵。从此,飘动的心就会歇息下来了。嘉文想,昨天还跟绿珠说过婚礼的事情呢,过一段时间,他和绿珠也把婚事办了吧。银行里存好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足够整个婚事的花销。结了婚,内心稳定下来,绿珠就不会成天胡思乱想,希奇古怪了。而且,很快会有个可爱的小孩子。绿珠做了母亲,她更会感到精神上的安宁与幸福。多精美的打算呵。嘉文打定了注意,就加快了车速,愉快地汇入了车的热流之中。
绿珠听到嘉文的计划,非常兴奋,她又哭又笑的,她紧紧搂住嘉文,把身体拼命向他身上挤,好像要和他永远长在一起似的。看到这种情景,嘉文又有点受宠若惊。绿珠那么美貌的女人,是男人们心目中的理想颜色,谁又能有福娶到呢。记得绿珠从前有那么多追求者,曾让嘉文烦恼、忧心和不安。想到这里,嘉文的脑中又有一丝阴阴的影子飘过来。咦,绿珠虽然爱嘉文,但她曾是那么骄傲的女人,总是让嘉文感觉到她的飘忽与淡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卑微与浓烈了?好像她很怕失去他,好像她不配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像天上的阳光一样不可企及,而她则是低低矮矮的,如同灰尘之中的花瓣了。
唉,不要再多想了,也许都是自己的自我感觉吧。感觉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可靠的。总是胡思乱想,再把唾手可得的幸福给葬送掉,那就彻底糟糕了。
经过一段时间紧张又愉快的忙碌,嘉文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天,两个人在装修好的房间里讲笑话玩儿。屋子里是浅绿色的格调,像碧色的玉石,这是绿珠喜欢的颜色。又买了一些明快的家具,几张赝品名画。屋子寂静清丽,有快乐和凝结的温度。
正是下午,外面晴朗宜人,云朵是白茫茫的,天空是深幽幽的,风是静悄悄的。嘉文讲了一个从古代的一本笑话书上看来的有趣故事,逗得绿珠哈哈大笑。
正在高兴的时候,嘉文的手机响了。绿珠望了望嘉文,只见他看了一眼号码,便接听了电话。是嘉文的上司打来的。他说他有事找嘉文,约嘉文马上去一家叫“荒凉的心”的酒吧里去。嘉文想,可能是上司约了客户吧。他急忙穿好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在酒吧的一张点着微弱蜡烛的桌子前,嘉文没有看到上司,而是看到了他和绿珠一向讨厌的、跟踪过他们的那个男人。
嘉文看到他,吃了一惊。他问:“我们老板呢?”
男人说:“请坐下吧。”
嘉文很奇怪,他又问道:“不是说老板找我吗?”
“先生,是我找你,你是陈嘉文吗?”男人说。
男人看嘉文欲拔腿而走的样子,他急促地说:“我是来告诉你关于绿珠的事情...你知道吗,绿珠已经死了!”
嘉文像看珍稀动物似的看着他,说:“你在说什么?我刚从家里来,她好好的...”
男人说:“您坐下,听我跟您慢慢说...”
男人脸上凝重端正的表情,仿佛缀连着一个沉重而荒唐的秘密。嘉文坐下了。
侍应生送来黑莓汁和奶油蛋糕,还有酒。
嘉文一直盯着男人的嘴。他的大脑有些恍惚。
男人开始讲诉这个故事:“...绿珠是我的远房表妹。我们一起来到蓝城的。很久了,我一直在爱着她。可是,她总在拒绝我。不知什么时候,她爱上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并且,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是一个夜晚,我们从电影院里出来。在路上,我又向她表白。她告诉我,她已经有意中人了。我问,他是谁,她不说。我们默默走到一处偏僻的马路,我突然抱住她,强行吻了她。她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打了我一耳光。她说,她是看在亲戚的面上,才与我来往的。既然这样,以后,她再也不想看到我了.....那天我们不欢而散。她消失以后,我很伤心,很快便离开了蓝城。半年以后,有一天,我忽然接到电话,说是绿珠在绿镇出了车祸。我急忙赶到那个小镇,有关方面告诉我,她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死去的。她出事的地点是傍晚,在小镇边缘一个废弃的仓库旁边。也不知她上那儿去干什么去了。莫非我们分手以后,她又到了绿镇?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曾被有关方面询问情况,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他们很失望。他们告诉我,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一个小本子,上面记载了我的电话。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获。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我一直爱恋着绿珠,真没有想到,她会遭遇到这种不幸。正是如花芳年,却香消玉陨。我很快离开了绿镇。这次是带着更沉重的悲哀与忧戚...”
男人喝了一口红酒,又接着说下去:“那天,我来紫城出差,无意间,见到了您和绿珠在一起。我想我遇见了鬼。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简直像做梦一样。后来,我打听到了您的公司。原来您的上司是我过去一个同学的丈夫。我请他替我约了您。”
男人说着,沮丧和恐怖的神情弥漫在面孔上。
嘉文一时晕了,他说:“是呵,绿珠在我这里也失踪了半年呢。有一天,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紧张地望着红衣男人,哆嗦着说:“你说的是真...真...的?绿珠真的已经死了吗?”
“这一点应该是肯定的。我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到了她的尸体...”男人的嘴唇也抖动起来。
嘉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和男人的谈话的,他脚步轻浮,整个人像在云里走动一样。他从酒吧里出来,慢慢走回家。
当嘉文打开大门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心脏“通、通、通”地在大声跳动。
绿珠穿着婚纱,正对着镜子左右照着。她看见嘉文,笑着说:“明天就举行婚礼了,我先试试穿一下,练习一下表情...”
她注意到嘉文脸色苍白,并且用惊惧的眼神盯着她看,她急忙迎了上去,说:“你怎么啦?”
嘉文像被电击了一样甩开她的手,他坐到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去,缩着身体说:“你是谁?”
“什么?你说什么?”绿珠有些慌神。
“连自己的表哥都不认识了吗?”嘉文说。
绿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你知道绿镇吗?...”嘉文又步步紧逼似地说。
绿珠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乎像一张白纸。
嘉文结结巴巴、一字一顿地重诉了两个男人在酒吧里的谈话。
他盯着绿珠的脸,他希望听到绿珠坚决否认的话语。她应该说:“纯粹是疯子的话!神经病!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是,绿珠什么也没有说。她的脸色不仅越来越白,而且,就像在水中泡了很久似的。
嘉文还在不停地说:“是吧,这么可笑的话,世上还有这种不正常的人!是吧...”
屋子里慢慢黑暗下来,天黑了。嘉文独自呆在角落里。绿珠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知道。他的内心恍惚得要命。说不出来又痛又怕又不知所措的心情。
嘉文的大脑开始仔细过滤绿珠失踪以后的细节。一个又一个场景,一幕又一幕,那其中的怀疑、摇曳与不安,像一盏盏灯笼,有着暗淡、模糊、稀薄而醒目的凛然的光。
想清楚以后,嘉文穿过客厅,去敲紧闭的卧室的门。没有声音回应。只有袭卷而来的空旷与萧寒。
当嘉文用钥匙打开那扇绿树颜色的门,他看见了这样一副情景:
绿珠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四周都是花朵一样的血。花,一朵朵地,开得旺盛,开得凄凉,开得颓败。
嘉文奔到绿珠身边,他看见绿珠气息奄奄地半睁着眼睛。
“你是谁?”嘉文模糊地说。
“我不是她…不是…可我是爱你的…”她喘息地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一片空茫的寂静,就像一片荒野。嘉文无力地垂下头。
他看见她的手里是那只猫头鹰的玉坠子。翠绿色的眼睛,闪着奇异而散乱的光,就像是幽深的夜的呈现和象征。
嘉文记得,与银子分手以后,为了表示他的歉意和内疚,他曾把一块晶莹的玉坠子送给了她。那块玉坠子是猫头鹰形状的,有两只凹进去的绿眼睛。这是嘉文的曾祖母留给他,说是可以辟邪的。曾祖母说,猫头鹰是感性的动物,总是从白天里飞出去,飞进夜晚。
半年以后,嘉文从警方处获知,那天骑着摩托车撞倒绿珠的是一个女人。在此之前,绿珠似乎是去和什么人约会去了。她到了指定的地点,却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警方一直没有找到车祸的犟事者。嘉文也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包括警方)说出真相。一方面,是缘于一些复杂的、说不出来的缘由,另一方面——这是更重要的一点——因为他知道,如果合盘说出,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疯子,或者幻想症患者。
(完)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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