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后的僵尸
何葆国

一阵风贴着地面唰唰唰吹过来，从老欧的裤管边扫荡过去，空中便飘起许多纸片，像无人的小船在浪尖上颠簸起伏着。校园里一片空寂、荒凉，好像千军万马刚刚践踏过的坟地，狼籍不堪，门窗打烂了，花草铲除了，墙壁上是触目惊心的大字标语，地上东一根西一根的椅子腿，像是一场混战之后丢掉的残肢断臂。

老欧战战兢兢地从一面贴满大字报的墙壁前走过，他缩着身子，弓着腰，把头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就像是在批斗台上接受批斗的姿势。风吹得墙上的大字报啪啦啪啦地响，大字报是一层一层叠着贴出来的，看起来都有一面墙那么厚了。老欧身子不由一阵哆嗦，大字报上面的文字倏地拉长，一晃，长出一张阶级斗争的脸来了，然后一个文字变成了一个人，墙上哗地涌出一片人山人海，无数只手臂按住了他的脑袋，无数张嘴发出了愤怒的吼声，他原地站住，全身像是筛糠一样，心里一遍遍地说，我低头认罪，我低头认罪，我低头认罪……

实际上校园里空无一人，但是老欧感觉到批斗会正掀起一个新的高潮，黑压压的人群像山呼海啸一样，挥动的手臂有如刺向天空的枪杆，口号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地向他羸弱的身躯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粒尘埃，无数只脚踩了上去，又狠狠跺了一下——尘埃破散了，他连尘埃也不是了……

渐渐的，耳边的声音飘散了，像一缕烟越飘越远，融入了滴水不漏的天空。老欧一身冷汗，从额头上潸然而下，他想怎么会这样呢？他做贼一样悄悄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整个校园到处是台风肆虐过几遍的景象，他看到两天前他还站在上面接受批斗的那一排一米多高的木架子倒在了地上，像一个庞然大物的尸体，腿脚断了一地。突然他心里掠过一阵惊惧，像一把盐撒到他膝盖上破损的伤口里，他差点跳了起来。要是有人说那架子是我推倒的，我怎么办？我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啊……老欧眼睛惊慌地眨个不停，不过他还是能够判断，校园里没有人，但是他心里的恐惧却是无法抑制，好像阳光毒辣辣地烤着他，使他脸上的汗水不断地冒出来。他真的又流汗了，不过还是冷汗，冷汗像一条蛇从他身上缓缓地爬过。

看来是记错了，今天没有批斗会，校园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那架子都倒了——可这不是我推的，不是我……老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神色慌张地缩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缩小成一张纸片，当然，最好是缩小到没有。他心里还是明白的，要赶紧离开这里，万一有人来了，说那架子是他推倒的怎么办？可是两条腿很重，像是戳在地里的木桩，使劲也拔不起来。天哪，这是怎么啦？要是突然来了一个人……老欧越想越觉得可怕，他看到墙壁上的标语字像是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看得他一阵阵心惊肉跳。他一使劲，好像从烂泥里猛地把腿拔出来，背上像是有人推了一掌，他踉踉跄跄向前扑去，差点扑到地上。

从校园里逃出来，老欧不敢走来时走的那条路，他闪到了一条田埂上，像一条惊慌失措的被人追赶的野狗，高一脚低一脚地在田埂上跑着，好几次从这条田埂跳到那条田埂上，他歪歪斜斜差点就要倾倒了，但是鞋底下好像有某种粘合剂一样，还是把他整个身子粘在了田埂上。几年前，他刚刚从城里被贬到乡下时，第一次走在田埂上好像是走钢丝一样，紧张得直憋气，后面有人突然打了个喷嚏，哈啾一声，田埂像是地震一样崩裂了，他一下就嘭地摔在了地里，嘴里啃了一口土。那时他想起了他写过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大地啊母亲，我要狠狠咬你一口”，没想到，抒情变成了现实，他满嘴是苦涩、辛酸的气味。好几次，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土楼里，像老牛反刍一样地回味着那土地真实的味道，泪水立即盈满了眼眶，但是他很快就流不出泪了，他的泪腺干枯了，他的心也死了，他像一个纸偶似地独自生活在一座废弃的土楼里。

那是一座很小的圆土楼，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盛饭的木桶，在方言里，它就叫作“饭甑楼”，大概有了四五百年的历史了，几年前，一声奇怪的冬雷砸在屋瓦上，青瓦碎了一地，连屋架椽木上的杉板都断了好几片，人们觉得这楼的风水败了，开始陆续搬出去了，它就变成了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楼。几年前，老欧被赶出了学校宿舍，来到这里栖身。他第一次走进饭甑楼时，楼门厅挂满了蜘蛛网，如墙一般挡住了他，被雷毁坏的屋顶一角露出了“三合土”夯成的墙壁，像是人的肩膀上的一块巨大伤疤，墙头居然长出了一株萧索的野草，在风中飒飒地摇晃着。从天井里抬起头往上看，就像是坐在一口枯水的古井里。天只有那么圆圆的一块巴掌大，还缺了一角。环环相连的房间围成了一个圆圈，一楼是灶间，有的门板已经卸走了，像是一张黑洞洞的大嘴掉光了牙，有的门敞开着，老鼠进进出出，有时还有野猫，阴森森地尖叫着跃过门槛，倏忽不见了。廊道上的石缝里长出了草，细细的瘦长，像手指一样呆傻。土楼的格局是这样的，一楼是灶间，二楼是禾仓，三楼是卧室。但是老欧只在一楼找了一间比较干净的灶间就住了下来。一个人住在一座土楼里，再小的土楼也显得够大了。老欧在灶间门前的廊道上垒了一口灶，支着一口黑乎乎的铁锅，然后把灶间当作卧室，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堆着一堆烂泥巴一样的棉被。他白天要到学校接受批斗或者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早早就蜷着身子睡觉。夜晚的土楼，像棺材一样漆黑，老欧就是棺材里的一具活尸，他蜷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只有分散在四处的虫子唧唧地叫着，一下一下地拱动着土楼里的黑暗，黑暗却是越来越沉越来越厚。老鼠从各个地方集合了，游行一般从二楼的廓道上走过，乒乒乓乓，声势浩大，有一只猫躲在角落里，对着它们无奈地叫了一声，随即跳到屋瓦上，再也不敢出声了。

老欧从田埂上一路狂奔到饭甑楼前面，心里仓皇地跳个不停，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被人发现了，我完了，被人发现了，我完了……心跳跟上了话声的节奏，话声里便有了跳动的韵律。他咚咚咚跑进土楼里，一屁股坐在廊道上，却不敢喘出气来，满脸憋得一阵通红一阵苍白，他生怕他一大声呼吸，就会有人听到，就会把他揪到批斗台上……虽然那架子已经倒了，但是他又看到那架子直立了起来，好像悬崖峭壁一样陡，两个人反剪着他的双手押着他，冲刺似地向着架子猛跑过去，口号声像爆发的山洪，轰隆，轰隆——把他淹没了……老欧一手按着胸口，胸膛里的心突突突地一直要跳出来，额头上又是大汗沙沙沙的淋漓而下，冷嗖嗖的汗水叭嗒叭嗒掉进肚脖里，他全身都在咳咳咳发抖。

这时，楼门厅出现了一条人影，灰蒙蒙的，顶天立地似的，好像一座山向老欧压下来，老欧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两脚抖抖索索地并拢，缩着身子弓着腰，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他的上下牙齿格格格地碰撞着，颤抖的声音从牙缝间不停地抖出来：“我低头认罪，我低头认罪，不是我，不是我，我低头认罪，不是我，我低头认罪……”

咯咯咯——他听到了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偷偷撩起眼皮看了一下，原来走进土楼的是个小孩，最多就十岁的样子，脸上脏兮兮的，手上拿着两张烟壳纸，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空气。小孩咯咯咯笑得前俯后仰，有一条青鼻涕从鼻孔里探出头来，他一仰头，青鼻涕又缩回去了，一低头，青鼻涕又弹出来了。

“你在做什么？真好笑啊。”小孩很放肆地笑着，笑声在土楼里嗡嗡回响。老欧感觉到整座土楼都在摇晃，用粘土掺上红糖、蛋清和糯米汤夯成的墙壁好像都要撑不住了。但是他很快明白，这其实是自己在发抖，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腿在发抖，手在发抖，心在发抖，肝在发抖，血在发抖，骨髓在发抖，阴毛在发抖，毛孔在发抖，声音在发抖，“我低头认罪，我低头认罪，不是我，不是我，我低头认罪，不是我，我低头认罪……”

小孩咯咯咯地大笑着，挥动着手上的烟壳纸，啪，突然一下打到了老欧的耳朵上，他全身一个惊悚，把头压得更低了，“我低头认罪，我低头认罪，不是我，不是我，我低头认罪，不是我，我低头认罪……”“咯咯咯，你真好笑啊，”小孩说着，青鼻涕窜到了下巴上，用手上的烟壳纸一揩，把烟壳纸啪地拍到老欧虾米一样弯着的腰背上，一下就牢牢地粘住了。小孩笑起来，模仿着大人的口吻说：“你不准动，我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

小孩咯咯咯笑着，蹦蹦跳跳跑出了土楼，他突然又折了回来，关上土楼的大门，揩了一把鼻涕摔在门板上，然后啪地把手上最后一张烟壳纸拍在鼻涕上面，像是贴上一张符子。

若干年后，美国总统里根的办公桌摆上了一份中央情报局送来的秘密报告：根据卫星照片显示，在中国福建省西南部有数千座不明性质建筑物，呈巨型蘑菇状，与核装置极为相似，这很可能是一个大得无法想象的核基地。里根顿时大吃一惊，立即派出中央情报局谍报人员贝克和他有中国血统的夫人以摄影师的身份前往中国刺探情报。贝克夫妇来到了中国闽西南乡村，他们发现漫山遍野的“核基地”只不过是普通的客家土楼，这些民居已经在山间存在几十年、百余年、数百年甚至千余年了。

从此，闽西南土楼开始名闻世界。专家学者和旅行者纷至沓来。几年后，当地政府开始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把土楼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很多历经沧桑的土楼得到了保护，很多藏匿在大山深处的土楼被人重新发现了。

有一天，一群文物工作者在深山里发现了一座小巧的圆土楼，远远看去，土楼就像是一只盛饭的木桶，走到近前，他们看到土楼大门紧闭着，门板上粘着一张烟壳纸，看来年代久远了，烟壳纸已经发黄，字迹模糊不清，一个人揭下烟壳纸，它一下碎成了好几片。大家好奇地推开大门，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打开的是一座古墓，这时，有人惊叫了一声，大家发现廊道上立着一具僵尸，几乎靠着墙，那是一个面目不清的男子，几乎是九十度地弯着腰，背上粘着一张烟壳纸，看来也是年代久远了，不过这张烟壳纸上面的商标还是认得出来：革命，原来是“革命牌”香烟，这是以前生产的一种香烟牌子。这个人是怎么死在这里的？而且一直保持着死之前的姿势，居然几十年不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人想把僵尸背上的烟壳纸揭下来，但是只是轻轻地一扯烟壳纸，僵尸便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