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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美
何葆国

曾新颖

一阵风挟裹着雨点乒乒乓乓地敲打窗玻璃,动作急促粗暴,突然间便停止了,歇了一口气似的,又乒乒乓乓地来了,好像一个恶作剧的学生向老师的窗台扔沙子,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曾新颖从床上翻起疲软的身子,神志迷迷糊糊的,好像梦游似地走到窗前时,风雨扑到他脸上,几乎把他推了个趔趄。但是这一推倒是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看到城市夜空黑沉沉一片,面前这片街区显然已经停电,像是茫茫无边的大海,一阵阵袭来的风雨就是海面上的狂风怒涛,夜幕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格美来了。前两天电视、报纸和网站就开始不厌其烦地念叨,今年5号台风要来了。这个台风就叫作格美。在语文修辞上这叫作拟人,小学就教过了,但是曾新颖在十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学生涯中,还常常要喊破嗓子向学生做解析并举例。这也怪不得他,只能归结于他所任教的中学是全市最烂的学校。曾新颖把窗子关上,按了下电灯开关,灯没亮,看来是停电了。

床上的老婆翻了一下身子,嘴里嘟哝着什么,像梦呓一样含糊不清。曾新颖没理她,摸黑走到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呆,渐发渐呆,竟然睡了过去。

坐睡在马桶上的曾新颖凌晨时再次被格美惊醒,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落了客厅电视橱上的一只花瓶,破碎的声音像椎子扎了他一下,他一个激灵从马桶上跳了起来,宽大的短裤落在了脚踝上。他弯腰提起短裤,走到客厅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身子哆嗦了一下。他一紧张就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哆嗦,手脚变得忙乱无措。他走进卫生间刷了牙,却发现墙上没有他的毛巾,原来昨晚就被他收进行李包了,他只好扯下老婆的毛巾将就一下。就在他把老婆的毛巾挂上墙时,老婆进来了,短短的睡衣下面露出了一圈轮胎似的肚皮,她瞪着正在作案的曾新颖说:“你用我的毛巾干什么?”

曾新颖没时间解释,转过身子,从老婆身边挤出了卫生间。他跑进空着的儿子房间,从床下拉出昨晚藏在这里的行李包,想到自己还没穿好衣服,又把它塞了进去,然后走进卧室里,从凳子上提起长裤,一脚踩进裤管里,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绊倒了。当他穿戴整齐,背着行李包,准备打开家门时,老婆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惊乍地说;“台风天呀,你也去?”
“台风天怎的哩?台风天又不影响开会。”
“你没看电视吗,台风天飞机都停了。”
“我只是坐大巴,走高速,风雨无阻。”

这时,曾新颖已经打开了铁门的防盗锁,老婆把圆滚滚的身躯堵了上来,眼里闪着不信任和疑惑,说:“老曾,你开什么会呀?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我们的专业跟你说你也不懂。”曾新颖推开门往外走,他肩上的行李包几乎从老婆的胸部上辗了过去,头也不回说,“三天就回来了。”

“别做什么坏事,要是让我知道了,你会死得很难看。”老婆像是警告又像是送别地说。

曾新颖用咚咚咚的下楼声作了回答。他的脚步匆忙而有力度,就是平时赶去上课也没这么急过,那烂学校偶尔迟到一下并不要紧,今天要是赶不上车他就到不了马铺了。从省城开往马铺,每天只有上午8点20分一趟车。车票他前天就已经买好了。从家里到汽车站,坐公交大约是半小时,打的至少也要15分钟,而现在已经快8点了,他原来计划7点半出门,在街头小摊用10分钟吃个早饭,然后等公交到车站。现在看来不仅不能吃早饭,还必须迅速拦到的士。

风雨停了,天空一片浑浊。湿漉漉的街道上却是被风刮得比平时干净。车来车往,像地震前的虫子,一只比一只跑得快。曾新颖站在路边招了几下手,经过的的士都已有客。总算有一部黄的士停了下来,曾新颖一头钻进车里,左脚还在车门外,就着急地说:“汽车站,南站。”

快到汽车站时,风雨又来了。台风天总是这样,诡异多变。曾新颖下了的士,迎着风雨撑开手中的雨伞,狂风一下把伞布吹翻了过去,他就像手持火把跑进体育场一样,仓皇地跑进候车室。他头发湿了大半,衣服往下面滴着水,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雨伞合拢了。时间是到了8点20分,但开往马铺的班车仍旧没有消息,广播里反复地播放几趟班车停开的通知。停开的班车里面没有马铺,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曾新颖在椅子上坐了会儿,坐不住,走到服务台问:“马铺的车几点开呀?都超时了。”里面一个妇女瞪了他一眼,说:“台风天没办法。”他走到检票口往车场里望,惊喜地看到马铺的班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好像就在等待他一个人似的。他就走过了检票口,也没人拦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马铺班车。

车门敞开着,像一块磁铁一样,一下把曾新颖吸上了车。他刚站稳就发现车里空无一人,怎么会这样?难道乘客都受台风影响迟到了?不管怎么样,车在这里,他上车了,这就好。他的车票是1号,他坐车一向喜欢坐前面,于是他便在1号座把自己安置下来。

一阵风雨呼叫着扑向了车场,劈哩啪啦的声音像是冲天的爆竹。这时一个挎着售票包的姑娘走上车,向曾新颖伸出了一只手。曾新颖一边掏出票给她一边问她:“车要走了吗?什么时候走?”

“快了。”她说。曾新颖知道她任何时候都是这样说的。他干脆就闭上眼睛休息,前些天天气热得快要死人了,吃不好睡也不好,这两天准备到马铺,又弄得心力交瘁的。本来到一个地方,买上票坐上车便是了。但是对他来说,到马铺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旅程,需要准备的不仅仅是行李,还有开会的借口,更主要的,许多尘封的往事像细菌一样在他脑子里复活并迅速繁殖,使他变得神思恍惚。这一切来自于他收到的那封信。

这几年收到的信件无非就是一些征订资料的广告函,曾新颖没想到还能收到一封真正意义上的私人信件(虽然这封信也是打印的),更想不到这封信是她寄来的,而尤其想不到的是,信里恳切地要求他务必于7月25日赶到马铺。“你一定要来,你不是说为失去了我而后悔吗?如果你这次不来,你还会继续后悔的。你到了马铺之后,直接住进江滨路的贵人香宾馆就行了。什么事情先别问吧,留点神秘感,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了。”有谁看到大学里的初恋女友十几年后突然寄来这样的信,不会匪夷所思而又心神不定?曾新颖很快就决定去马铺,看看那个多年未曾联系的初恋女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诱惑。


吴晓平

作为晚报副刊编辑,吴晓平每天桌上都会有几封信,尽管报社无纸化办公已经好几年了,但是总会有一些边远山区的作者用最传统的方式向他投稿,还时常会有一些通知他入选某某名人录的信件,前者他完全不看了,直接丢进废纸篓里,后者有时还会让他饶有兴趣地打开,一目十行地扫描一遍,然后也扔进废纸篓里。早几年他就入选过七八本的中国名人录和世界名人辞典,现在他不想再花这个冤枉钱了。

接连几天的高温,吴晓平感觉全身像是在烤箱烤过一样,发福的身躯不堪重负,回家爬到二楼就气喘吁吁,衬衫湿透了大半。前天王小锦打电话问他要不要过去,他已经两三个月没到她家过夜了,但他想也没想就说,你家在七楼,又没电梯,我根本爬不动,我要是爬到了七楼就再没劲爬到你身上了。王小锦气呼呼地挂掉了电话。大学毕业后,吴晓平在中学教了几年书,王小锦是当时学校食堂王师傅的女儿,在高三复读班补习,偶尔来找他指导一下作文什么的,基本上是正常的师生关系,后来吴晓平因为会写一些叫作散文诗歌的东西,再因为他姐夫的表哥在报社当了老总,他就调到了报社。这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这期间他的生活有个重大变化,就是他离婚了。现在的离婚已经不再是多么严峻的事情,对吴晓平来说反而意味着许多新的机会。有一天他在肯得基很意外地遇到了王小锦,王小锦跟他一样几乎胖了一圈,原来她从一家专科学校毕业后,一直在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吴晓平那时开玩笑说,没想过找我呀?王小锦眼光闪闪地说,找你干什么呀?一毕业就忙着上班、谈恋爱,然后是结婚生孩子,哪有空找你呀?接着,她叹了一声,幽幽地说,不过现在倒是闲了,我离婚了。那时吴晓平哦了一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就像许多通俗的都市故事一样,他们有了一次约会,然后就上床了。有一天,吴晓平对她说,我可不想娶你呀。王小锦推了他一把说,谁想嫁给你呀?他们的关系便断断续续的。大家彼此都明白,像他们这样可能是最适合他们的状态,轻松自在,何必要搞得那么累呢?

那一天,吴晓平挂断了王小锦的电话,又把空调调低了一度。报社有规定,空调最低不能低于25度,他已经调到了19度,还感觉到身上有一股热气直往外冒。桌上三封未拆开的信全被他扔进了废纸篓,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废纸篓里翻出一封信,寄信人地址写着“马铺内详”,正是“马铺”这两个字像锥子刺了他一下,尽管他皮肉肥厚,还是不由一愣。打开信,居然是她寄来的,打印稿的最后落款是她的姓名。这个姓名已经长久地淡出他的记忆,这个人更与他的生活没有了联系。但是这一封打印的信,一下让他的思绪返回到十多年前的大学时光,许多往事像沉船的碎片被捞了起来。他想起1989年毕业前后的那段非常时期,学校里到处乱糟糟的,许多人拿了毕业证就仓皇似地逃回家,连散伙酒也没喝一杯。有一天他到车站送一个男同学,意外地看到她独自一人在等车,没有上前和她打招呼,甚至也跟男同学说一声,就悄悄溜回学校了。这是吴晓平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削瘦,好像一张剪纸……这么多年了,她突然给我写信是什么意思呢?“你一定要来,你不是说为失去了我而后悔吗?如果你这次不来,你还会继续后悔的。你到了马铺之后,直接住进江滨路的贵人香宾馆就行了。什么事情先别问吧,留点神秘感,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了。”这段话他足足读了三遍,感到有些好笑,多年不见,她也玩起神秘来了。不过一种巨大的好奇心还是让他随即做了决定,到马铺去,为什么不去呢?

南方的天气总是这样,热到让人受不了的时候,台风就来了。昨晚的格美带来了一阵阵的风雨,吴晓平鼾声如雷地睡了一个好觉。早晨醒来,发现窗前桌上的一些物品都被雨水打湿了,他也顾不上,把窗门关紧,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背起包就往外走。

风雨交加,像许多手拍打着车身,发出劈哩啪啦的声音。吴晓平坐在的士里,看到路面上像是有一道道河水在流淌,车辆一驶过,便溅起一人高的雨水。他心里想,这样的台风天到马铺去赴约,也许正是天意,注定让人更加难忘。到了车站,吴晓平直奔窗口买票,却发现排队的人几乎都是退票的,他大声地往窗口里喊:“马铺的班车有没有开?”里面的人懒得回答他,他转身向检票口走去,那里只有几个旅客探头探脑的,好多人茫然地打听着班车的情况。吴晓平看到停车场上停着开往马铺的大巴,便穿过检票口走过去。车前站着一个跟车卖票的姑娘,吴晓平问她要不要走了,她说快了,便向他伸出手来。吴晓平掏钱买了票,往车上望了一眼,居然一个人也没有。他嘀咕了一声,还是登上了车,发现前排的位置上有个人歪着身子在打瞌睡,便往大巴的中部走去。他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给屁股调整了一个最佳的姿势,突然觉得坐在前排打瞌睡的人很面熟,不由站起身,从侧面仔细地辨别了一会,惊讶地想,怎么会是他呀?他也要到马铺去?!

吴晓平认出了这人原来是大学同学曾新颖,毕业之后再也没有来往,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却从没打过照面,今天算是十多年来第一回了。他的五官、身材看起来还没有变形,他也到马铺去,难道他也是去赴约的?吴晓平脑子一转,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也收到了相同的一封信。十几年前,他和她是班级里半公开的一对,吴晓平横刀夺爱,把她从他的手里夺了过来。按照通俗的说法,他们是情敌,而且是你死我活的情敌。吴晓平记得有一天傍晚,他们在图书馆后面的一片小树林里相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对视了大约三十秒,曾新颖丢下一句“还是你厉害”,掉头而去。其实吴晓平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也许只能说是对手太不厉害了,才显得自己有点厉害。毕业前三四个月,学校里开始闹哄哄的,吴晓平和她吹了,他认为毕业后两个人不能分在一起,不如就吹了好,那时节,大家忙着上街,这等男女私情不被人关注。有一天大家从街上回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到了学校附近就渐渐散了。吴晓平溜进一间扁肉店想吃点心,前脚刚进,曾新颖后脚就来了,眼光直直地瞪着他,又说了一句“还是你厉害”,然后转身而去。吴晓平用等待扁肉和食用扁肉的十多分钟时间才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怅然地走向学校大门,和身边经过的群情激昂的同学们形同路人。

毕业之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吴晓平从没和她联系过,偶尔从同学那里获得一些关于她的片言只语,也是心静如水。

这时车上陆续上了几个客人,有人大声地问售票员要不要走了,那个挎一只大包的姑娘总是说,快了,快了。

风雨越来越凶猛了,虽然停车场里像个避风港,但是狂风扫荡着城市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声响,就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大家望着车场外的雨帘,都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吴晓平看到曾新颖抬起头了,他一边擦着眼镜一边问售票员开车的时间,他还回头往车厢后面望了一眼。吴晓平慌忙把头低了下来,他相信他没看到自己。要是他看到了不知会怎么样?这肯定是一场难于收拾的尴尬。


巫小茶

大巴还是冒着风雨开出了车站,在积水的街道上,像一只大鱼划开水面,笨拙地游动着。

吴晓平想了很多,最想的是下车。如果车子突然熄火了,他想他会从车窗跳下车。他去马铺,曾新颖也去马铺,两个昔日的情敌一起去见过去的恋人,这是怎么回事呀?

风雨飘泼中的车子像摇头摆尾的大鱼,向着前方茫茫的雨幕游去。吴晓平闭上眼睛,开始感到这是一次荒唐的旅程。刚看完她的信,他就决定去马铺见她,心里荡过丝丝的绮念,灯光蒙胧的宾馆房间里,两个曾经的恋人,一个虽然已经发福,一个或许还是半老徐娘吧,“执手相看泪眼”,太夸张了,也许是轻轻的一瞥,心领神会,然后相拥上床。现在看来,这一切全是癔想。她还叫上了曾新颖,让两个情敌一起来到面前,她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有她的电话号码,他想立即打通她的电话,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可是他从来就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对她毕业后的动向只了解一个大概:在马铺一中或二中教书,嫁了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儿子,一说是女儿,或许是双胞胎。

巫小茶——吴晓平对她的认识是从她的姓名开始的。大概开学半学期后,他才在当代文学课老师的点名簿上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心想班上同学居然还有这么个性化的名字。那天老师点名,他终于把“巫小茶”和她的主人对号入座了,原来就是那个梳着小辫子、有两只小酒窝的身材单薄的女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她也姓吴,叫红英,其实吴红英是另外一个人,她就叫作——巫小茶。有一天下课在走廊里,他意外碰到她,说你姓巫呀,这个姓很少。她说,我们马铺姓巫的很多。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后来,他们至少一年里没说过话。大二下学期,年段里开始涌现一对一对的背影,或消失在宿舍楼后面的小林子里,或在同学们的视线里招摇过市。吴晓平那时热衷于诗社活动,也算是活跃的校园诗人,有一天晚上他在山上的树林里约会一个英语系的女生,对方失约了,他一路踢踢哒哒地走下山,半路上看到巫小茶和曾新颖相依相偎地往山上走来,本来就不平静的心被搅得辛酸不已,看着人家甜甜蜜蜜,对自己熟视无睹的样子,心里升起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这种感觉后来变成了一种自我激励。他想证实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有能力,他决定做一个试验,从别人那里撬一个女朋友过来。班级和年段里的几对恋人闪过他的脑子,他一下选定了曾新颖和巫小茶,他们相爱的背影曾经伤害过他。

车子在路边一家加油站停了下来。有人问司机怎么不走高速?司机说高速公路封闭了,只能走国道。曾新颖一听心里就凉了半截,走国道要多走几个小时呀?看着雨水像白色锡纸一样包着车窗玻璃,外面的天地几乎被雨水连成了一线,他心里很担忧,要是今天到不了马铺怎么办?可惜他没有巫小茶的电话号码,不然他真想在车上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告诉她他正在前往马铺的路上。短信可以这样写:我正一步步地向你奔去。这么多年来,生活把他的心磨砺得很粗糙了。这时想起巫小茶,他的心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

他和巫小茶是全班最早进入情况的一对。高中三年他只知道埋头读书,连看一眼女同学的念头也要克制,考上大学了,终于是松了口气,他的眼光开始悄悄地追寻女同学,整个晚上为一个微笑、一声招呼而辗转反侧。其实那时他需要的只是谈一场恋爱,至于对象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他完全处于一种敞开的饥饿的状态,一碗面条、一块面包或者一只冰琪琳,只要能够充饥就行了。这时候巫小茶主动向他走来,成为他情感生活中的美味快餐。

一个饥饿的人,开头吃什么东西都是好吃的,但是渐渐吃饱了,再好的东西也会吃不下。一年后,曾新颖对巫小茶的情感进入了一个厌食期。有一天,巫小茶让曾新颖帮她买一本《人论》,曾新颖拒绝了,理由是:大家都在看这书,没必要赶这个时髦。但是几天后他们一起在教室里自修时,他发现她正在看的书是《人论》,过了会儿方才没头没脑地说,买了?也是过了会儿,她才抬起头说,是晓平送给我的。他一下警觉起来,说奇怪,他怎么送书给你?她有些不满地撇撇嘴,说他怎么不能送,都是同学嘛。他霍地站起身,要不是教室还有一些人,他就要发作了,但他还是克制了,气呼呼地走出了教室。等他到了一趟卫生间,又在廓道上站了十多分钟,回到教室里她却不见了,她的书包也同时失踪,桌上只摊开着他那本《古代汉语》,薄薄的纸页似乎在灯光里轻轻叹息。

曾新颖决定三天不和巫小茶联系,看她会不会主动来找自己。第一天比较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天他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了,第三天他想,今天课间要主动找她谈一谈,必要的时候自己先认个错,男人不能太小肚鸡肠了。这天上课的路上,他惊喜地发现她就走在前面,不由觉得天助我也,一边喊着小茶小茶一边小跑追了上去。巫小茶转过脸来,横眉冷对地瞪了一眼,说我最不喜欢心胸狭窄的男人。他噎了一下,想说的话全都咽回去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向教学楼走去。有人从他身边经过,熟悉的同学还推了推他的身子,他像木偶似地动了动,灵魂已经被抽走了。

车子又开始走了,像是腿脚不便的老人,在狂风暴雨中跌跌撞撞地走得很慢。但是曾新颖知道,就是再慢,也是正在向马铺一步一步地前进。向马铺前进,向巫小茶走去。这个念头让他心里热呼起来,他想,就是格美台风来得再猛,也不可能阻挡他的脚步。


吴晓平和曾新颖

车子停在了公路边一家饭店的门口,曾新颖第一个跳下车,冒雨跑进了饭店。吴晓平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透过窗户看到曾新颖在掏钱买快餐,自己也是有点饿了,可是一旦进去了,两个人不就历史性地碰面了?他就在门前的摊点上买了一块面包,大口地啃起来。

一阵风把雨斜斜地吹了过来,站在门边的人纷纷往里面退。天空里的雨下得起劲,公路上白花花一片,偶尔一部汽车驶过,激起一道道水柱。

吴晓平吃完了手里的面包,心想掉头回去是不可能了,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到马铺去,看看巫小茶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他回头往饭店里看了一下,估计曾新颖快吃完饭了,连忙跑上车,坐好,身子往下矮下了一点。他刚做好隐蔽工作,曾新颖就上车了,一边剔着牙一边往车后面看了看。吴晓平感觉他的眼光从他的头发上掠了过去,身子不由一阵发冷。

在毕业前,他们有过一次对话。地点是校部办公楼前面的池塘边,双方表情严肃,气氛凝重,比当时电视上的对话场面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接触。
曾新颖说,你真厉害呀。
吴晓平说,厉害的还是你。
曾新颖说,是你。
吴晓平说,是你,是你先不要了人家,我是帮你善后的。
曾新颖说,你把她从我这里撬走了,然后又把她甩了,还是你厉害。
吴晓平说,我没甩她,我们不合适。
曾新颖说,你们不合适,你干吗要从我这里把她撬走?
吴晓平说,你大声什么?我现在把她还给你行吗?
曾新颖说,哼!

车子发动了,又冲进雨幕里,像一只大鱼下水,吭吭哧哧地划动着。曾新颖填饱了肚子,感觉舒爽了许多,心想就是晚三小时到马铺也不要紧了,不过他还是很想早点见到巫小茶,虽然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这需要什么思想准备吗?似乎也不需要,往事如烟,曾经沧海难为水,抽刀断水水更流,过去的便过去了,没什么是可以追回的,现在只能面对“现在”。但是,要是没有那个“过去”,也不知“现在”是怎么样的?他想,如果没有吴晓平从中插一腿,他最后会娶了巫小茶吗?无法确定。说到底,人生就是一次难于确定的旅行。

车子进入了马铺境内,开始在山间公路盘旋,这是虽然不属于沿海地区,但受台风影响很大,雨水几乎是倾盆而下,车子被浇得感冒了一样,连连打着响嚏。下了一道山坡,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香蕉林,像是被狂风暴雨打折了腰,一片一片地葡伏在地上,有的浸泡在水里。车子进了城区,风渐渐小了,雨也奇怪地小了。马铺县城经过风雨的冲刷,显得特别干净。旅客们纷纷打开紧闭的车窗,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

汽车终于在车站停了下来,刚一停稳,曾新颖就第一个跳下了车,几部三轮车就围了过来。他一边撑开伞一边像课堂提问似地说:“你们知道江滨路的贵人香宾馆在哪里吗?”车夫争相回答知道,曾老师一下不知该选择哪个人,最靠近的那个年轻人友好地拉了他一下,他就上了他的车。

吴晓平最后一个下车,三轮车夫冲着他直喊,他冷冷地一声不吭,抬起眼光看着天空里的小雨,走出了三轮车的重重包围。他走出车站,一眼就看到对面的街道叫作江滨路,江滨路找到了,贵人香宾馆就不会远了,他慢慢找过去,正好和曾新颖错开时间。

看得出江滨路是一条新建的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比较新,最低也有五层,在小县城里这应该算是繁华的一条街了。十多米远吴晓平就看到了贵人香宾馆的招牌了,铁架子高高安装在楼顶上,每个字都差不多有一米高。天空里的雨嘀嘀答答大了起来,吴晓平没带雨具,就走到门面的雨披下,作跳跃式的迂回前进。来到了贵人香,临街的落地玻璃上面贴着许多欢迎光临、宾至如归之类的红字,大堂明亮,装修新艳艳的像是刚印出来的人民币。吴晓平走进了大堂,眼光向两边看了看,没看到一个人,便径直走向总台。总台里有人听到他的脚步声,便站起身,是个高中生模样的服务员,微微向他笑着。

“我……”吴晓平下意识地又向两边看了看,整个宽阔的大堂没有人,曾新颖应该是登记好上房间了。
“请问你是省里来的吴晓平先生吗?”服务员说话时露出了一只小酒窝。
“是的。”
服务员拿出一张房卡,推到了他的面前,说:“这是303房间。”
“哦,不用登记吗?”
“不用了,我们巫总安排好了。”
巫总?看来这是巫小茶的产业了。吴晓平迫切地问:“你们巫总呢?”
“请吴先生先到房间休息一下,过会儿和你联系。”

现在吴晓平多少有些明白了,不过巫小茶什么时候创下这份产业,让人匪夷所思。他提起包,向楼梯走去。上楼梯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曾新颖,这个过去自称败在他手下的情敌,他们将如何面对共同的老情人?

进了房间,吴晓平把包放下了,心里的迷团和困惑却放不下,他走进卫生间却忘了来做什么,看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发呆,里面那个中年男人一脸惘然,看起来非常陌生。急促的电话声把他惊醒了,他回过神来,走到床前拿起话筒,原来是总台服务员通知他到二楼餐厅的三号桌,他说:“你们巫总……”但是对方电话挂断了。巫总,他觉得这个称谓很有意思。重返卫生间方便了一下,又照镜子梳了几下头发,吴晓平走下楼梯向二楼餐厅走去,很多事情他干脆就不想了。

餐厅门口两个迎宾小姐朝他点头微笑,并向他指了指靠窗的方向,显然早已明白他的身份,看来这一切都是巫总安排的。餐厅里有许多屏风隔开,还没有就餐的人,看来和格美台风有关,外面的风雨大起来了,呼叫声一阵阵传进了餐厅。

吴晓平转过了两个屏风,一眼看见靠窗的三号桌坐着曾新颖,他正把额头顶在玻璃上往外面看,外面是风雨交加、汹涌奔流的一条不大的江。这时候,他正好把头转过来,然后眼光就呆住了。
“你好……”吴晓平微微一笑。

曾新颖张开的嘴巴许久合不上,眼光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脸。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绝对想不到,他也会来到这里。曾新颖的思维一下子打乱了,破碎了,倾覆了,这个十多年前的情敌居然出现在面前,他居然也接到了巫小茶的信。
“别这样看我,老同学……”吴晓平说着,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你……”曾新颖全身哆嗦了一下,眼镜都抖歪了,“你,你觉得你有资格来到这里吗?”

“我?”吴晓平感受到了对方话里不怀好意,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他来到这里也是巫小茶邀请的,和他曾新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满地说,“我怎么没资格?”

“当年你把她从我这里夺走,后来又把人家甩了。”曾新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坚硬的语调说,五官几乎都拧紧了。

“我们说真话吧,”吴晓平发现曾新颖表情过于强烈了,自己反而放松了下来,他带着一丝讥诮的口吻说,“要是你当时真的爱她,我怎么夺得走?是你不爱她了,我才有机会的。”

曾新颖鼻孔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头扭向了窗外。外面是大雨滂沱,江水汹涌,风把江边的树吹得前俯后仰。

“你没有爱过她吧?我是真心爱过她的,只是后来觉得我们不合适,是她先提出来分手的。”吴晓平说。
“你的话谁相信?”曾新颖说。

“信不信由你,我不可能每句话都说的是真话,但我刚才说的都真话。”吴晓平说。
“我问你,你是真心爱过她?”曾新颖说。
“我刚才先问你了,你还没有回答。”吴晓平说。
“现在我问你。”曾新颖声音突然拔尖了一点,显得很怪异。

吴晓平笑了两声,往后捋了一下头发。他觉得曾新颖这样子沉不住气,显得很可笑。

这时,一阵脚步声来到了他们的旁边,他们几乎同时扭过头去,眼光争先恐后地盯住来人。

来的人是西装短裙、略带笑意的巫小茶。但这似乎已经不是他们记忆中的巫小茶了。
“二位就是曾先生和吴先生吧,欢迎你们。”巫小茶说。

曾新颖和吴晓平全都愣了一愣,不解地看着巫小茶,只见她轻轻一笑,说:“我是巫小茶的妹妹巫小枫。”她给他们递上一张名片,原来她才是这家贵人香宾馆的巫总,而巫小茶不是。

“你们能来,而且是在这样的台风天来的,我很高兴。”巫小枫说,“我想我姐也会高兴的。”
“你姐呢?”两个情敌异口同声地问。

巫小枫又是轻轻一笑,但是神情一下显得凝重起来,她淡红的嘴唇微微嚅动着,好像是在思考问题,又像是在斟酌着词汇。两个男人的眼光全都盯在她的小巧的嘴上,期待它尽快开启并发出声音。餐厅里像荒地一样寂静,外面却是台风在疯狂地扫荡。

那张小嘴终于打开了:“我姐去年的今天,也就是05年7月25日过世了。”两张男人的嘴啊了一声,张开之后再也没有合上。

“我姐过世前告诉我说,你们两个都是她大学里的老同学、好朋友,虽然后来一直没再联系,但她还记着你们,她让我以她的名义给你们寄一封信,请你们在她周年忌日来马铺一趟,我很高兴,你们都来了。”
那两张嘴抖了抖,吐出同样一句话:“她什么病?”
“血癌。不过她走得很安祥,没什么特别痛苦。”
两个男人都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我让人给你们上菜,你们需要什么酒水,尽管跟服务员说,这是自家的地方,你们就别客气,我都安排好了,不用付帐。”巫小枫说完,转身离去。

服务员陆续端上来三道菜,曾新颖和吴晓平还各怀心事地低头沉默,服务员端来第四道菜时,问他们需要什么酒水,接连问了三遍,他们也没任何反应。过了会儿,服务员自作主张地送来了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和一箱啤酒。

桌上摆满了丰富多彩的菜,但两人只是用眼光看了看,一直没有动筷子。窗外那条穿过马铺县城的小江,水面上翻腾着树木、牲畜和一些不明的杂物,大雨像鞭子一样狠抽着水面。

还是吴晓平先叹了一声,提起筷子吃了一块肉,友好地说:“我们吃吧。”曾新颖看了看桌上,那瓶葡萄酒已经打开了,他便倒了一杯,红艳艳的酒在杯里晃荡着,他端起杯子,神情肃然,像是默念了一句什么,然后郑重地把酒泼在地上。吴晓平一边吃着一边看他,没有言语。曾新颖也开始吃了。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吃着,像是旅行团里的两个陌生人,不交流,不说话,也不出声,只是吃自己喜欢吃的菜,酒也是各喝各的,曾新颖喝葡萄酒,吴晓平喝啤酒。

窗外台风肆虐,而餐厅里一片安静,这边的三号桌更是寂静得蹊跷,两个人都尽力控制着进食的声响,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终于吴晓平有意无意地弄出了一点声响,曾新颖也随即回应了一声空酒杯倒在桌上的声音。吴晓平端起酒杯,说;“我们干一杯吧,老同学。”

曾新颖扶起酒杯,倒了半杯葡萄酒,端起杯子向吴晓平示意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吴晓平仰起脖子,一满杯的啤酒消失在他的嘴里了。
“有的事真是让人想不到。”吴晓平说。
“那是。”曾新颖说。
“有的事活了一辈子恐怕也想不明白。”吴晓平说。
“那是。”曾新颖说。

这时,巫小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是一副职业化的微笑,说:“二位吃得习惯吗?”

吴晓平点点头,说:“今天是小茶的忌日,你带我们到她家里给她上柱香吧?”曾新颖连忙跟着说:“对,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

“这个我看不必了,你们如期而来就可以了。不瞒你们说,我姐夫在呢,他不知道我姐大学里有过你们两个朋友,你们去了恐怕不好。为了满足我姐的遗愿,我答应她把你们请来,结果你们都来了,这就可以了,我很高兴,谢谢你们。”巫小枫说。
两个男人没再说话,表情都显得轻松了,心里如释重负一样。

“你们用过晚饭,要是没有台风,可以到街上逛一逛,现在看来不能上街了,你们可以回房间休息,也可以到五楼唱歌、足浴,请你们把这当作自己的家一样,不要客气。”巫小枫说完,转身离去。

桌面上的气氛终于缓和了许多,宽松了许多,两个男人开始频频碰杯,聊起了一些老同学的近况,谁混到正处了,谁栽到监狱去了,谁又结婚了,谁包二奶被老婆捉住现行了,等等等等,还顺便说到了正在外面发疯的格美。最后两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呼出来的气都带着酒精的味道。突然,脸红耳赤的吴晓平把头凑近了曾新颖,压低声音说;“你跟我说真话,你跟巫小茶好时,有没有上过她?”曾新颖叹了口气,说:“那年代又不是现在呀,我们的亲密活动只是局限在上半身。”吴晓平说:“我也没有。”然后也叹了口气。

外面的格美台风更大了,敲得紧闭的窗玻璃乒乒乓乓地一阵比一阵响。

(作者简介:何葆国,自由职业者,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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