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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德
蔡铮

韩道正要躺下时门外天德喊报告。韩道只好起床让进。天德进来,头塌着,眼半睁着,象是几天没吃没睡。韩道问:“怎么这个骡样子?明天就要出发,不早点睡?”天德说:“我毙了香茹。”韩道心里一炸,问:“你不是梦游吧?”就在上个月半夜里一个团长来找他,浑身哆嗦着说他把自己的细嫩儿子杀得吃了,儿子在他肚子里翻搅,搅得他肚子痛得要死,求政委救他。韩道忙叫卫生员给团长泡一杯糖水。团长喝了一杯糖水就醒过来,问怎么到政委房里来了。原来这团长根本没娶媳妇。天德说:“不信你摸这枪。”说着从腰上抽出枪来递给韩道,“我连打了她三枪。”韩道问:“为么事?”“她不听话,还骂我。”韩道心里这才有点担心天德不是梦游。香茹是热血学生,从大城市跑来参加革命,跟天德结婚时只十九岁。老乡都笑天德找了个娘娘,韩道却羡慕他。天德没读一天书,找了香茹等于找了个私人老师。有时问天德老婆怎么样,天德只说见鬼。怎么见鬼,他不多谈,韩道也不好多问。

韩道忙招进来两个警卫,严肃起来问天德:“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天德说:“不开玩笑!”他们刚当兵时碰到一块就胡说八道,后来因胡说八道有几个老乡被肃反了,老乡们到一块才不再胡说八道。韩道命令:“把枪交出来。”天德便把枪递给他身边的警卫。“香茹在哪里?”“在我师部后头山上的石坑里。”韩道命令警卫:“看好他。”又对站在身后的通讯员说: “叫上卫生员、警卫连长,跟我到238师后面山上石头窝里。”

一会警卫连长余长工带着六个人牵了马来。韩道出门上马。他心里直发毛。天哪,这狗日的天德,要是真把老婆杀了,他只有死路一条.怎么也救不了他。要枪毙了天德,回去怎么跟他老娘交代;他们离开家时天德他娘送他们八块糯米团,不给天德,却交给他,叫他分给一路的老乡。同湾出来的都不见了,现在同乡里跟自己湾子最近的只有天德。还有,枪毙了他,这个老虎师由谁来带?韩道只希望这是假的。女人一听枪响就发晕;晕倒了,罐点水就活了。有回一个军长的老婆听说军长要毙他,军长手刚摸到腰上,她就昏到在地,抢救半天才救活;军长说他根本没想到去摸枪,只是生气时爱叉腰。要是香茹也是吓昏过去就好了。那手枪不好打,又是夜里;就是打中了,只要不打在要害部位,也不会死人;只要不死人,天德就有救。但天德这狗日的枪法好……要能救活她也就没事了。要快!不能让她流血过多,更不能让狼或野狗咬了。韩道挥鞭抽起马来。

238师扎在两里外三座小山包着的一个村子里。当北的半山腰上有个大石头窝,是乡民取石头挖出来的。月亮升上来,石坑在绿朦朦的山间发白。韩道一行驱马来到石头窝前,沿着白色的石头小路走下窝子去,很容易就看见石头窝里一堆灰黑的香茹。月光下香茹的脸发白, 头上的灰布帽还盖着浅短的头发。两名卫生员跳下马。韩道和警卫员也都跟着下马。韩道等着卫生员兴奋地叫一声,“还有气!”可两个卫生员摸了半天没说话。韩道忍不住问:“怎么样?”卫生队长说:“子弹从心脏贯入。没救。”韩道蹲下,又站起来,说:“把人抬进屋。”

他上了马,警卫连长带着三个警卫跟着。他脑子有些乱。想回去把天德叫到没人的地方用鞭子狠抽一顿,抽他个皮开肉绽。他杀了老婆,想活,可以跑掉;不想活,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枪?找他,还不是想他保他。他保不了。只有毙了他。 这不是要让他韩道做丑人? 将来见了老乡怎么交差?回到老家怎么跟他娘、跟乡亲交差?他实在想不出保天德的办法。天德要是现在从警卫手里溜了也好了,他会命令警卫到附近的山上去搜巡一番,然后向上面交差;反正明天部队就要开拔,找不着也就算了。师长可由师政委暂时代替。但他叫警卫看守天德,警卫决不会让他跑掉。

回到军部,两个警卫站在门口。他低声问,“周师长情绪怎么样?”警卫员说:“他睡着了。” 快到半夜,是睡觉的时候。韩道却火起来:这狗日的,杀了自己的老婆还睡得着! 他想踢门进去,痛骂他一顿。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轻轻推门进屋。小马灯下,天德仰在靠墙的椅子上,张着的嘴对着天睡死过去了。韩道只好轻轻出门,回身关上门,问门口的警卫:“他睡了多大一会?”“你一走他就睡着了。”韩道想,他该醒了。于是又进屋,故意踩重一点。天德突然直头,从椅上跳起来,“政委回来了!”

韩道没应声,自个在桌边的椅上坐下来。天德说:“我没跟你开玩笑吧?”“没有!你知道结果?”韩道说。“知道。我好汉做事好汉当。”韩道想吼叫:你怎么当?我这一师人马由谁来带?他没吼。他感到闷。怎么跟他说得通?他只是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杀她?”“说来丑。”天德低下头。韩道叫警卫出去,又问:“到底是怎么搞的?”“说来丑。她不象个老婆。”“你为什么不向组织反映?我们可以做她的工作。”“这事哪好开口。”韩道只好摇头。“你知道结果就好。夜里好好睡一觉。就在我床上睡吧。”韩道叫警卫安排天德在他床上睡,然后去找军长。

军长已经睡下,韩道叫警卫把军长叫醒。听韩道一说,军长大吃一惊,摇头不已。两人马上起草电文给总部:“本部238师师长周天德故意枪杀妻子刘香茹,决定就地处决之,师长暂由238师政委李明珠兼任,请指示。” 电文交机要科后,韩道就在军长房内搭铺歇下。

韩道睡不着。如果总部决定把天德随部押回总部也好。在路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天德还有活路。但总部极少不同意他们的决定。如果总部太忙,第二天没回电也好说;带上天德,在路上打起仗来,让他立一功,说不定还能免死罪;再不,劝他跑了 ……。

部队原定早饭后出发。刚吃过早饭机要秘书就送来电报:“对周天德执行纪律,就地枪决并通告全军;同意238师政委李明珠暂时兼任师长。”韩道心里一声炮响,心全乱了,忙奔自己房里去见天德。

韩道进屋,天德正趴桌上用铅笔在一个小本本上写字。见韩道进来,天德忙站起来。“写什么呢?吃饱了?”天德说:“饱了。练昨天香茹教的几个字。”韩道凑过去看,小本上已写了两行,全是“毙毙毙毙毙毙毙毙毙毙”韩道心里一惊,“她昨天教你这两个字?”“我叫她教的。”韩道忍不住拿起那个小本本,问:“香茹教了你多少字?”“一千多吧。先是一天一个,后来就一天三个。”“都会读会写?”“都会读,有些不会写。”“再没人教了。学生杀先生.准备好了?”“嗯。”天德把本子收起来,小心装进衣袋里。韩道皱起眉,“总部指示对你就地执行纪律。你有什么要求?”

韩道看到天德的脸垮了,他只装没看见。天德挨着桌边的椅子坐下。“你照顾一下我家里。”“那当然。”韩道心想:要是我不能活着回去呢?“就这?”“还有。莫打脸。一枪把我打死,莫让子弹留我身上。完了给我换身乾净衣服,把枪窟窿盖住。”韩道一听就想好了:用小马枪,近距离,一枪透心,枪响人亡。韩道说:“都没问题。”

韩道出门,叫警卫连长选一名枪法好的战士满足周师长的要求。随即命令通讯连长通知全军排以上干部到军部前面坡地上紧急集合。韩道见过军长后即赶往集合地点。

一会全军干部集合完毕。付军长把部队集合好后就请示军长,军长喊了稍息后就把部队交给政委。韩道站到前面。喊过立正,再稍息后他大喊起来:“今天把同志们召集起来,是要宣布一项总部的重要决定。238师师长张天德,故意枪杀妻子刘香茹同志。总部决定,对张天德执行纪律,就地处决。238师师长暂时由该师政委李明珠同志兼任。同志们,我们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是共产党的军队,不是军阀,不是土匪!铁的纪律决不能许违反!谁违反了就得得执行纪律。职务最高、功劳最大也必须按纪律办事。把张天德带上来,执行枪决!”

韩道说着说着就真的激动起来,感到血在涌动,感到天德该死。他刚当军政委时与他共事的军长因为警卫不小心把开水倒到了他裤裆里,一怒之下举枪打断了警卫的腿。他心痛如绞,火冒三仗,气得要拔出枪来灭了军长;但军长是有名的战将,威信比他还高;他只有忍气吞声,上报总司令。后来只撤了军长的职;那个小战士从此就残废了,被部队留在当地。一个小孩,兴冲冲投奔革命,家里父母姐妹都指望他革命成功回去,却被自己的军长为屁大的事打成残废!香茹比那小孩更惨,被自己的革命丈夫杀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军官跟土匪有什么差别!不毙了留着干什么!

天德带了上来,上身光着。韩道刚想问怎么让他当着女同志的面光膀子,长工已开始喊执行口令了。天德对着部队站住,一个战士拿着长枪在天德二十步外的地方选择射击位置。“预备!”长工喊。天德手背在后面,迷迷糊糊望着韩道。韩道扭过头,看身边的射手。一看心里一惊:是哑巴!长工怎么搞的,让老乡打老乡。再一想他明白了:哑巴是警卫连枪法最好的。哑巴家距韩道家十来里路。韩道认识的老乡都当了干部,只哑巴还是战士,因为他不大说话。韩道一直让他跟着自己。

韩道听到嗵通的一声,自己象是中了弹,脑子里一嗡,他愣了半天,回头看到天德已挺在地上。一会部队散开,韩道才回过神来。他扎扎腰带,招呼警卫连长过来,“怎么让他光膀子?”长工说:“他要的,说是这样才打得透,还不会糟蹋衣服。”韩道说:“叫人把他枪眼堵上。他有乾净衣服吧?”长工说:“他的警卫送来了一身乾净衣服。”

部队马上要出发。韩道回到军部,取出五两银子交给长工,“给周师长居扎的那家老伯,叫他买个好棺材,选块好坟地,立块碑。我们过些时回来看。”长工说:“他的警卫已经凑了几块钱,哪要你的。”韩道说:“把警卫的钱都退了,用我的。”长工拿了钱刚要走,门口来了三个老乡。一个是246师政委胡为善,一个是238师三团团长张庆功,再一个是军直属团付团长徐才茂。他们都离韩道家不远。韩道一见他们心里就发紧,“部队要出发了,都准备好了?”他笑着问。三个老乡没陪着笑,他的笑便有些僵。为善老爱笑他,有时没旁人,为善就像他的上级一样训他:“你裤裆里夹个尾巴,别人没看到,你当我没看到?你给我把尾巴夹紧点,别让它把裤裆矗破了。”他们不说话;为善那句话却在他耳边刺刺作响。他们肯定都怪他杀了天德。这得以后慢慢跟他们讲。

三个老乡走进来,象是没听到他问什么。为善先开口:“我们凑了几块钱,给天德买口好棺材。”为善掏出三块银元递给他。韩道忙说:“我刚给了。你们留着带给他娘。”为善说:“带给他娘?哪个晓得几时回去?反正我们要给点钱,你隔他家最近,我们把钱交给你。”韩道说:“有谁回家再说吧。”三个人却都没要走的意思。韩道只好说:“好,长工正要去老乡家帮忙处理后事,你们带上钱跟他一起去吧。”为善收起银子。三人便都跟着长工一起出去。

韩道看着三个老乡转过小山,看到警卫列队走过来。哑巴背着枪拖在后面。他等警卫走近,招呼警卫连指导员让哑巴到他房里来一下。哑巴得令,拖着脚走过来。他让哑巴进房,给倒上水。“枪毙天德,你不怪我吧。”哑巴摇头。“你看,这是纪律,也是天理:杀害无辜同志要偿命。看谁不高兴就杀,那还成什么军队?我知道老乡会怪我,是在我手下杀的他。他做出这样的事来,把多好的一个女老师杀了,你说他该不该枪毙?”他看哑巴,哑巴好像没点头。在老家,女人被男人弄死,男人是不该死罪的。隔壁湾天才一烟斗敲死了老婆只赔了一个大超升道场,弄得欠了一屁股债。“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每个人都要用生命维护军队纪律,你说是吧?”哑巴点头,没动缸子。他感到口里乾巴巴的无话可说,只好挥手叫哑巴出去。 哑巴走过来拍拍他的胳膊才出门。

三个老乡跟着长工去看被毙的天德。天德已被抬到他居扎的娄老汉家,放在堂屋正中板凳支起的门板上,跟香茹并排着。香茹脸上已盖了一张钱纸。一个警卫正用棉花给天德揩胸上的血。天德胸上那个窟窿已被棉球堵上,棉球血红。天德的嘴张着,眼也半睁着。为善抓着天德的手,要哭却哭不出来。他们同时参军;参军前不认识;后来才知家都相距不过几里地,便常在一块玩。当小兵时见了面都交换一点吃的,当了师长嘴馋了就到老乡处走一走,虽然都在一个部队,到了老乡处总是客,总能得些好东西招待,吃完就谈笑。出来是为了革命,也是为了活命;可老乡就这样一个个地少了,不是战死了就是被自己人杀了,再不就是伤了被丢在路上。

上个月天德部队把娄老汉的三头猪买下了,天德请几个老乡来吃过一回猪下水。大家都认识娄老汉。为善把带的钱交给娄老汉,老人不要,说是已有了二十几两银子。这个给那个送,说就是一分钱不给,他老汉一家也会好好安葬他的。为善说别人的钱他们可以不要,他们老乡的钱要收下。娄老汉还是不要。为善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人做道场?”娄老汉说有。“那得多少钱?”娄老汉说那看大小。为善说:“我们这几块钱给他做个小道场够不够?”娄老汉这才收了钱。为善试着给天德合上眼,可刚一放手,那眼又张开了。庆功说:“天德死得不甘心。”为善说:“我们哪个死了眼会闭上?” 三个拜托了娄老汉才回自己的部队。

韩道后来梦见天德好多回。有回梦见天德从棺材里爬出来,闭着眼抓住他的衣摆叫:“娘!娘!”韩道吼着:“我不是你娘!”天德不睁眼,不放手,越叫越惨,“娘!娘!”叫得韩道往草丛里钻。韩道又梦见他回家,一湾人都排在门口望着他;娘和姐都问:“你把天德弄到哪里去了?”天德他娘扯着他的胳膊哭喊:“你赔我儿!你赔!”他常常惊醒,醒来就睡不着。也许他不那么快向总部报告,天德就不会被处死?再不就给天德编个理由,说是枪走火?他和天德又都不会编。天德要自己跑了也没事了;他不会跑,他离开部队活不了,他除了大仗,只会讨饭和放牛。后来碰上也是军长的老乡木清,木清问:“你把天德毙了?”韩道忙说:“是总部的决定。”木清说:“天德救过你几回命?”韩道没答话。一次突围,他和十几个警卫被敌人包围了,满眼全是敌人,全向他扑来。只有长了翅膀才能活命;那回他才第一次吓得脚发软,才知道自己也怕死。他有点糊涂了,准备好了给自己的子弹;没想到敌人背后杀来天德。一见天德,他大叫起来:“天德快来!”天德狂叫着带着自己的人马跟敌人拼上了刺刀。那回没天德他肯定完了。但天德没有他也不知死过多少回。天德参军时只十三岁,打仗不要命,可就是好吃;当警卫时有回把团长留下来消夜的半拉芝麻饼子偷吃了,吃了还不承认;团长一气之下要警卫班长点验警卫们的嘴巴,在他牙缝里找到一粒芝麻。肃反一来他就因此被抓了起来。保卫局要把他当腐败分子肃掉。韩道听说天德因好吃被抓时连夜赶去找总指挥,总指挥亲自过问才放了天德。后来他把天德要到自己团里。他问木清,“要是他在你手下杀了同志,你怎么处理?”木清这才不说什么。后来碰到老乡董老。他忍不住把这事告诉董老。董老是全军法庭总管。董老问:“要看他为什么杀他爱人。”韩道说:“他只说她不象个女人。”董老说:“这不成理由。他无故杀了自己的同志,情理或者可恕,法理实在难容。你没错。”董老的话使他安心了。没错就够了。

遇到强敌他才感到自己也许错了。238师又换了个师长,人马还是全军最精干的;可打起仗来就不那么如意,交给的任务他总不能放心。天德让他心里多踏实!天德总是对付最难搞的敌人;要他三天完成任务,他肯定两天就完成;要他牺牲一百人就完成任务,他肯定只牺牲五十人!

第二年春天他们驻扎在松脂铺。一天韩道起床后喝着浓茶理昨夜的梦:梦里又依稀见到天德。天德说他活着,回了一趟家,他娘叫他还回来跟他。这样的梦他做了好多回。刚喝干一杯茶,门外警卫喊保告。没等韩道应答,天德就推门进来。天德穿一身乾净的老军装,脚上没绑腿;人长好了些,头发有点长。韩道惊呆了,“你不是鬼吧?”又问警卫,“你看到人没有?”警卫说:“是周师长。”韩道大叫一声:“天德!你怎么活着?”天德说:“我也不知道。”他解开上衣,让韩道看胸上的窟窿,“打偏了一点点吧。也可能是道师爷有道法。”原来部队一走,娄老汉就叫儿子去请了附近的道士来做道场。道士扬铃打鼓蹦跳号唱起来。刚唱一会,天德就被震醒了。道士们忙丢下道具来救他。他就那样活了过来。在娄老汉家养了三个月后他就四处打听部队消息。摸了三个月才终于摸到自己的部队来了。

韩道忙命警卫想法去弄点酒菜。他大叫起来:“你真命大!你回过家?”天德说:“没脸回去。”“怎么又回部队?”天德说:“活着就要革命。”韩道说:“你不怕组织再对你执行纪律?”天德说:“我以为你们不真想杀我。”韩道说:“我当然不想杀你。但纪律要杀你。不杀不行。你没死是你命大。既然还活着,我想上级不会再计较,反正你已死过一回了。我这里正缺干部。我要向上级请示。”

一会警卫弄来一点酒菜,两个人就吃喝起来。韩道问:“你到底为什么杀香茹?”天德说:“她不让我碰她。我还从没碰过她。她说怕生孩子。”韩道叹口气,说:“她有道理。东奔西跑的,怀上孩子怎么办?生了孩子又怎么办?连主席的孩子都丢了;辛苦生了孩子又丢,那是干什么?”天德说:“她别的都好,我对不住她。”说着忽然哭起来。韩道说:“算了,你已为她死过一回了。以后娶了女人要多体贴一点。”天德说:“我再也不娶了。”韩道便递给他烟抽。

天德又要谢老乡哑巴;韩道说哑巴负了重伤留在百姓家里了。天德问:“是不是你跟哑巴打过招呼,叫他枪下留情?”韩道说:“我哪敢。事先我都不知道是哑巴毙你。你提那要求,是不是想碰碰运气?”天德说,“我怕脸被打烂,脸上留个窟窿,到阴间怎么见我娘?身上窟窿衣服一盖还没事。要死就死个痛快。能一个窟窿了事当然好。”韩道叫天德在各师里走走,会会老乡,了解一下情况,然后等他的消息。他请示上级后再通知他。

天德先到为善处,感谢他们请娄老乡给他做超升道场.要不是道士的钹敲打得震天响,他醒不来。为善喜得踢了天德好几脚,马上叫警卫去请才茂和庆功来自己师部;又叫人去备菜庆祝天德复活。见了老乡们,天德才真感到活了。

当天夜里,韩道留天德跟自己睡一屋。朦朦月光中,两个老乡靠在床上对望着。韩道说:“我这下不怕见你娘了。”天德说:“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我叫他们抬着我送香茹上的山。我恨自己管不住自己。是我该死。”韩道叹了口气,“只求以后,好好干吧。将功折罪。我要你还干师长。我已请示上级,等他们的决定。你安心睡吧。”

第二天早上天德被打醒。他坐起来一看,韩道不在。两个士兵拿着长枪对着他,旁边一个脸上长个大黑痣、端着手枪的说:“保卫局的。起来跟我们走。”天德迷糊了:这是梦吧?“军长呢?”保卫局的没理他,只冷冷望着他。天德炸了一身汗。他叫起来:“军长!军长哪去了?”“叫什么?给捆上。”天德心里发毛。“你们要干什么?”“带你去交代问题。” 两只枪逼着他。天德只得穿了衣服,让他们捆了。韩道的一个警卫站在门口呆看着。天德问:“军长呢?” 警卫说:“去了总部。” 天德只得跟了保卫局的走。

韩道正骑马和几个警卫赶往三十里外的总部去找司令。一接到总部命令要将天德再次执行纪的电报他就火了。他要去找司令说说。一到总部,他跳下马就直奔司令部。

司令正歪了嘴吸吸索索吃面。见了韩道他呵呵一笑,“闻到面香赶来的?伺务长不知从哪儿搞来些韭菜,香死了。小王,还有面没有,给韩政委来一碗。”韩道咬着牙说:“我不吃面。我不跟你拐弯子:天德要留下来。”司令员说:“重新枪毙张天德的事都上报中央了。我正不知怎么向上面交代。我要问问你:怎么执行死刑的任务都完成不了?”韩道憋住了。司令接着说:“有人反映说是为保老乡违反纪律,我不信,我相信你。我要向中央解释。革命要有铁的纪律,来不得半点私情,否则军队不成军队,这你比我清楚。你怎么还要让被判处死刑的人继续当师长?照这样下去,大家都可以随便杀自己的同志!”韩道说:“他死过一回。他可以跑掉,却找了回来。我们怎么能把一个这么坚定追随革命的人杀掉!”“革命就得守纪律。纪律就得坚决执行。他违反了纪律,不能因为你们执行纪律不力就逍遥纪律之外。我们必须再次对他执行纪律:就地枪决!还有,你们必须检讨为什么没能完成枪决任务。”韩道哽住了,只说:“你是不保天德了?”“纪律是铁的。我们要坚决按纪律办事。”韩道说:“那我回去了。”司令说:“好好想想,想不通再来找我或政委。面不吃了?”韩道挥挥手,说:“多谢。”他快步出了司令部。长工牵着马过来,问:“司令怎么说?”韩道没应声。他飞身上马,扬起鞭子,马飞跑起来。

韩道想好,他要回去把天德从保卫局手里要过来,叫警卫连看管天德;夜里再亲自去放了他。把自己手上所有的几块钱给他,让他远走高飞,要么去做生意,要么回老家种田,再别想着革命,再别找死。给他一匹好马,一夜就可跑走。一切后果他来承担。大不了让他去当小兵!去他娘的狗鸡巴纪律!去他娘的狗鸡巴革命!他不能害死天德。这回决不能!他不能让天德为一次过错死两次!革命不革了也要保住天德。天德十五岁后就一直跟着他;虽然是师长,带两千多人,百战百胜,可除了带兵打仗,他什么也不会,简直就是个孩子,是个在自己的事上做不了主的孩子;杀了人找他;活过来又不知怎么办,又来找他!上回就该劝他跑掉。他是奔我而来,他知道这次我不会再杀他。他相信我……。 韩道抽打起马来。

韩道回到军部,带着警卫连长和几个警卫直奔保卫局。天德不在,“周师长呢?”他问保卫局门口站岗的。卫兵说局长带出去了。“去了哪里?”卫兵指前面的山。一条小路从保卫局房前曲曲弯弯通到前面的一座小山上。山上满是高大的枫树。保卫局的人是上级安排的;他们可不必请示军长政委就可按上级的指示逮人毙人。他们把人带到山上去决没好事。韩道跳上马,扬鞭向前面小山赶去。他刚跑到山脚就听到三声枪响。韩道希望这枪响与天德无关。韩道驱马奔上山去,在半山腰上迎面走来保卫局长谢四绰和几个士兵。四绰很精壮,一双猪眼无神无光。四绰给韩道敬礼。韩道在马上还礼。韩道问:“为什么打枪?”四绰说:“执行命令。”说着递给他一份电报。韩道接过来,电文是:“十一军保卫局:立即对张天德执行枪决并回复。”落款是方面军总司令。韩道把电文交给四绰,脑子里嗡了一下,感到浑身发软。四绰只是执行命令。把他毙了也没用。他不敢去看天德,只是问:“他说了什么?”四绰说:“没说什么。”

韩道呆立了一会,回马跟保卫局一行人默默回走。走到山脚,韩道问四绰:“这回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四绰说:“不会。打的后脑。”韩道想:这回他的脸不就被打烂了?天德怎么去见他娘?他想问:“没伤他的脸吧?”他不敢问。他不敢听那回答。他回到军部,勤务兵已守在门口等他吃早饭。

他丢了马进屋,点着烟躺倒床上。一个警卫进来说:“周师长问军长上哪儿去了。”韩道弹跳起来,“他还说了什么?”“没别的。”韩道突然心痛如绞。天德想活,以为他韩道能救他。他救不了他。他亲哥哥在他面前被自己人用枪打死,他什么也没说。司令刚结婚的爱人也被自己人当“改组派”打死,司令也一句话没说;司令到哪儿都带着爱人给他做的一双新鞋。就是自己现在被上级命令枪毙谁又能说什么?命早交出去了。死又如何,生又如何。死了也许少受一点苦;要是哑巴不给天德留一命,天德不会死两次……。韩道丢下烟,想出门走走。

刚要出门,四绰又来了。敬礼后四绰问:“上级想知道上次是谁对张天德执行的死刑,为什么没完成任务?”韩道火了,想吼,但他沉默半天才平静地说:“是老战士张业勤执行的。他负了重伤,留在了老乡家。”四绰说:“那好,我就这样汇报。”四德带着警卫刚走开,韩道对当警卫排长的老乡王汉清说:“去告诉为善。天德又被枪毙了。叫他负责弄口棺材,就在那山尖顶上把天德埋了。”238师已换了人马。天得的警卫也四散了。只有找老乡。他再不便出面。为善会召集老乡们把天德的后事办了。

他出了门。仲春的太阳一会就照得身上暖融融的。路边绿草上游动着细巧的黄花。喊杀声四起,部队一列列在小山间跑动。这是他的部队。在老家又是浸谷种的时候。老家的草比这儿长得好,一片片的油菜花已发出让人迷醉的浓香。每年这个时候在老家他就感到孤独,看着湾前的那座山他常感到说不出的难过。现在他没有那种孤独和难过了。也许天德要找回部队而不回家也是因为怕那孤独和难过?要是天德这回还能活下来该有多好。他是狗性,一回子弹从左耳朵下面穿进,从右边脸上钻个洞出来他都没死。他要是还活过来就叫他回老家去,老乡给他凑几个钱,让他买几斗田,去闻那花香、谷香。要是这回天德还有一口气,为善肯定会把他救回来,安置好。要是天德这回还能活过来该有多好。

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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