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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的月亮
毕亮



灶屋传来的不是别的声音,是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手起刀落,马达一声不吭,他右手搁下刀,收回少了一截小指头的左手,另一小截血淋淋的指头留在砧板上,还微微扭动了一下。他拣起那截指头,走到堂屋门口,隔壁的黑狗躺在地上晒太阳,他把带血的指头丢到黑狗旁边,黑狗闻了闻,用舌头卷进嘴里,囫囵吞枣嚼进肚子。

马达看了一眼少了小半截手指头,还在滴血的左手,他有些悔意,手不好看,怕长大了讨不到老婆。他走到黑狗旁边,黑狗朝他摇头摆尾,他上前猛踢一脚,把黑狗掀了一两米远,他的运动鞋跟飞机一样,也飞了出去。黑狗朝他哀嚎两声,夹起尾巴跑了。马达隐隐感觉到手和脚在痛,他的脚踢在了狗的硬骨头上,而左手在滴血,像屋檐上落下的连绵不绝的雨滴。

大约一个钟头前,马达从官当镇的“边城网吧”出来,他饥肠辘辘的走到姑妈家。玩电脑游戏玩忘形,他忘记了吃中午饭。

每个星期天,马达固定下午三点到姑妈屋里接电话,接深圳打工的爸爸打来的电话。爸爸告诉他,外面钱不好挣,要他把书读好,不学爸爸在外面打工做力气活,让人瞧不起!马达不晓得爸爸今天为什么突然要跟他讲这些话,爸爸好像是带着哭腔讲的。讲完电话,马达心里不是味,他也想把书读好,高一上学期,他成绩蛮好的,每回考试都是在班上前三名里转,从来没有落后过。这学期,他迷上电脑游戏,学习心不在焉,期中考试,名次排到二十几名去了。马达暗下过决心,不玩电脑游戏了,搞好学习。可每回他都管不住自己的手脚,隔几天手就开始痒,脚不听话,把他带到镇上的网吧去了。

从姑妈家回来,马达不安的走进堂屋,他朝爷爷卧房瞄了一眼,爷爷躺在藤椅上,问他吃中午饭没有,马达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拢近床边帮爷爷按摩。爷爷腰椎间盘病复发,痛得腿抽筋,已经躺了好几天,行动不方便,走路得杵拐棍。

马达把爷爷扶到床上,一边给爷爷捶背,一边问爷爷哪里痛,还陪爷爷扯白话。隔了一会,爷爷开始哀声叹气,他告诉马达,好几天晚上,看见窗棂边有黑影晃动。爷爷顿了一下,讲出让马达心惊肉跳的话,阎王爷派黑白无常索他的命来了,怕是阳寿要尽了!马达听后浑身发凉,爸妈在深圳,隔屋里天远地远,爷爷万一真有三长两短怎么办,姑妈虽然隔三差五来一趟,但她就是不带爷爷上卫生院看病。马达心里清楚,爷爷的病需要做手术,得花几千块上万块的钱,爷爷的病老不整,时候长了,就会瘫痪。

从爷爷卧房出来,马达想好了,实际上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痛下决心,再不玩电脑游戏了。他想起以前学过的课文,古时候的学生为了把书读好,头悬梁,锥刺股。马达决定砍一个手指头,警戒自己不玩电脑游戏,看到伤疤,他就会想到痛,把书读好,让在深圳打工的爸爸妈妈放宽心。

拢进灶屋,马达拿起明晃晃的菜刀,他把左手摆在砧板上,考虑剁哪一个手指头好,挨了十多秒,他决定剁小拇指。他用眼睛比划了一下尺寸,想还是少剁一点。拿刀的右手在空中试了好几次,他不敢下手。最终,他心一横,将菜刀剁在砧板上,也剁在他的指头上,砧板上的血泛开了,像一朵怒放的花朵,月季花。



马达的邻居最先发现他滴血的手,看到马达的手指少了一截,邻居大惊小怪的喊起来,他说,马达,你跟哪个打架,手指头都没了,哪个家伙胆子这么大,没王法上天了,我帮你去派出所报案?马达平静的告诉邻居,手指头是自己剁的!

邻居疑惑地望着马达,走进马达爷爷卧房,告诉躺在床上的马老倌,他孙子的手指头没了。马老倌颤颤巍巍爬起床,用拐棍在马达屁股头戳了一把,连骂了几声“狗日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之后他杵着拐棍把马达往卫生院送。

临走的时候,马达听到邻居讲了一句,造孽地,马达这孩子脑壳少根筋!

又一个星期天下午,马达在电话里扯谎,他哄爸爸,砍甘蔗的时候,不小心弄伤手指。爸爸没有多问,马达也就没有多讲,他告诉爸爸,爷爷已经躺在床上好多天,怕是活不长了!马达问爸爸回不回来。爸爸在电话那头骂他胡说八道,马达就讲是爷爷亲口说的,黑白无常要来索命了!最后,爸爸也没有讲他要回来,只说脱不开身,厂里正是忙的时候,请十天八天假,就会被开除,丢饭碗!

马达的手指头好了,结了痂,他的成绩又赶上来了。课余时间,他经常看同学舞动的手,左手。马达发现给过他馒头吃的马兰的手很好看,除了左手,右手也好看。看多了,马达就觉得马兰人也好看,全身都好看!马达心里有点后悔,自己的手指头少了一截,手不好看,马兰肯定不会喜欢他。他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冲动,不玩电脑游戏就不玩呗,没必要剁手指头。他甚至想,退一万步,当时剁脚指头也好,穿了鞋子,遮住了,别人看不到。有时候,别的同学露着笑容,无意瞟了马达一眼,他会赶紧用右手把左手捂起来,其实同学根本不是看他,是在看别处。马达总是小心翼翼的,感觉同学笑得诡秘。

两个月后,马达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喜欢把左手插进裤兜,一边甩着右手一边迈步子,这样他就不怕别人的眼神了,左边的裤兜跟保险箱一样万无一失,把他心里的自卑锁了起来。

暑假的一天,星期天清早落着雾麻雨。马达起床后,听到门口桔子树上传来喜鹊的叫声,他以为有好事。推开爷爷卧房的门,他傻眼了,像一滩水瘫在地上,久病在床的爷爷上吊了。

马达喊了好多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他扶着门框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隔壁,结结巴巴告诉邻居,上上……上吊了,爷爷上……上吊了!

邻居冲进马达屋里,把马老倌悬在空中的身体挪到床上,马老倌已经断气,浑身发硬,断气有一段时候了。马达的爷爷是吊死在床梁上的,一根麻绳一系,人就没了。按理说,那根麻绳是承受不了马达爷爷重量的。后来淹伢潭村里人讲,是命,马老倌阳寿尽了,不在了也好,活着是个负担,天老爷是可怜他,才让他走!



马达的爸爸马红旗回来了一趟,妈妈玉兰没回来。马红旗看到马达的左手少了一截指头,他脸色变了,黑着脸,跟油毛毡一样黑。隔了一会,马红旗也没再讲什么。马达心里直发毛。

料理完马老倌的后事,马红旗带马达一起回了深圳。

在来深圳的火车上,马达在心里想,深圳肯定比老家县城漂亮,楼房肯定好高好高,一眼望不到顶。马达不晓得“望不到顶”是什么概念。想了一会,他眼珠子一转,问马红旗,深圳的楼房有好高?

马红旗说,快杵上天了!

马达说,有好多米?

马红旗用手比划了又比划,他也不晓得具体有好多米,他对马达说,你读好书,管它好多米,管得宽。马达听爸爸这么讲,他就不高兴了,把脸别到一边,不跟马红旗讲话了,专注的看火车外的风景。挨了一会,马达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醒来的时候,火车到站了。

从深圳火车站出来,马达跟在马红旗屁股后头,上了一辆前往宝安区的大巴。宝安是在深圳关外,马红旗跟马达讲,再过两个多钟头,他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大巴车在宽阔的马路上走,马红旗告诉马达,他们现在深南大道上,是深圳最乖致的路。马达说,看不出多好看!马红旗说,现在是白天,晚上就好看了,路两边的灯……五颜六色!其实马红旗也不晓得有多好看,他是听别人讲的,来深圳快两年,他一直没到关内玩过,只是坐车的时候路过而已。

等了几个红灯,不到五分钟,马红旗又指着车窗外一栋楼房说,儿子,这是地王大厦,深圳最高的楼房!等哪天,我跟你妈带你一起来这里照相!

一路上,马达看了好多跟天一样高的楼房。大巴车越开越远,那些身后的高楼也离他越来越远。车开到深圳关外宝安区,马达感觉街道开始变得破破烂烂,跟老家县城差不多,他有些失落。

下车后,马达一点也没感觉到累,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妈妈,他兴奋起来。马红旗要牵着马达的手走,讲治安不好,怕马达走丢。马达不愿意,他说自己这么大个人,还牵着手走,让别人看见了笑话。

马达跟马红旗肩并肩,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拐了好些小巷,进了一条幽暗的巷子。两栋楼房挨得很近,看不到阳光,马达的爸爸妈妈就住在见不到阳光的房子里,是农民房(深圳当地农民修的房子,专门用来出租,称“农民房”),一楼的一个单间。一楼采光不好,房租便宜。

见到妈妈,马达的眼泪水吧嗒吧嗒流了出来,他看见妈妈的眼睛也潮了。

当天晚上,马达和爸妈挤在一张床上,他睡不着。马达睡不着,不是因为床挤,爸爸妈妈是侧身睡的,给他留了好大一块地方,翻跟头的地方都有。吃夜饭时妈妈告诉他,和爸爸来深圳打工,开始老乡联系讲好进工厂的,后来厂里变卦,妈妈和爸爸工作没着落,一直在宝安拾荒货拣垃圾,哄家里说是在厂里做工。

想到这些,马达的眼睛又湿了!他在心里暗暗发狠,一定把书读好,考大学,考北京的大学!



屋门口堆了许多瓶瓶罐罐、纸盒,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每天马达放学回家,进门看到的都是爸妈收回来的垃圾。

屋里很窄,马红旗换了一张上下铺的铁床,在二手货市场买的,花了将近两百块钱。马达睡下铺,马红旗和玉兰睡上铺。马达开始是想睡上面的,马红旗不让,讲马达睡觉不老实,怕他睡着后跌到地下。

马达在宝安的一所高中念高二,没有深圳户口,多出了几百块钱借读费。头一学期,马达极少跟同学交往,那些同学他都不认识,加上他也不想分心,只想把书读好。中间马达想起老家同学马兰的好,在一个清早,马兰给马达吃过两个馒头。马达提笔给马兰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跟马兰讲深圳十分二的漂亮,跟公园一样,他扯谎讲自己就生活在公园里。他知道马兰一下不会来深圳,他还邀请马兰有机会来深圳玩,来他家作客。写完信,马达掉了两滴眼泪在信纸上,泪水把字浸湿了,他赶紧用衣袖抹掉信纸上的眼泪。信寄出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马达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期末考试,马达考了年级组第一名,他拿了两个奖状回家,一个是三好学生的,一个是考试第一名的。晚上,马红旗从超市买了一只烤鸡回家,还买了两瓶青岛瓶酒。吃夜饭,马红旗喝到酒醉微醺的时候,他说,小达,来深圳大半年,爸妈还没带你出去玩过,明天我们一家人去关内,到世界之窗玩!马达听了十分高兴,当天晚上吃了三海碗饭,比平时多了一碗。夜里躺在床上,他一直兴奋得睡不着。

半夜的时候,他听到上铺妈妈跟爸爸讲话。

玉兰说,红旗,天亮了我们真的一家人去世界之窗!?

马红旗说,去吧,小达还没到关内玩过!

马兰说,世界之窗的门票要一百块一张!

之后,马达便没有听到爸妈讲话的声音,他听到爸爸马红旗叹了一口气,接着妈妈玉兰又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吃完早饭,马红旗从裤兜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择了一百二十块钱,有十块的二十块的五十块的。他说,小达,爸妈今天忙,没空带你去玩,你这么大的人,可以一个人去玩。马红旗把钱塞给马达,说,现在过关不查边防证,你去世界之窗玩!门票是一百块,剩下的二十你搭车,路上买水喝,饿了买个面包填肚子!

想起半夜爸爸和妈妈在床上的对话,马达心里难受,他晓得爸妈是为了节约钱,才让他一个人去的。他把钱装进裤兜,又用手拍了几下荷包,确定钱在裤兜里,然后才走出家门。

来深圳半年多了,马达很想进关内看看,在关外看不到什么高楼大厦,到处都是一些破烂的工厂。马红旗把马达送上车,告诉他怎么走,到哪里下车。等大巴开走后,马红旗才转身离开。马达坐在靠椅上,扭着头,看着爸爸的背影越变越小,他才把头转回来。

马达在世界之窗站下了车,走到买票的窗口,他改变主意,没有买票进去,他舍不得一百块钱。马达在世界之窗周围转了转,外面的风景也比关外漂亮,他隐隐看到远处的高楼。马达走到候车亭,看站台的路标,他上了311路车,是经过地王大厦的巴士。

马达在地王大厦附近转了好几个小时,他看见附近走动的人,跟他在关外遇到的人都不一样,他也谈不上哪里不一样,起码他们穿的衣服熨贴,不是皱皱巴巴的。挨到下午四五点钟,马达搭上返程的大巴车。

回到家时,天黑了,马达走到屋门口,隔十多米远,他听到爸爸和妈妈在吵嘴。马达听到妈妈的哭声,爸爸怪她不小心丢了一百块钱。爸爸说,玉兰,矿泉水瓶两毛钱一个,一百块钱,就是五百个矿泉水瓶,堆起来有一箩筐!爸爸的话讲完,妈妈的哭声更大了。

黑暗中,马达掏出裤兜的钱,择了一百块出来,揣在手心,然后走进家门。马达悄悄将手心的钱扔到床脚边,然后故意大声的告诉妈妈,床底下怎么有一百块钱,问是不是妈妈丢的!妈妈止住哭声,朝床脚望了一眼,拣起那一百块散钞。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她只是没有发出声音,而是默默流泪。她说,小达,你也晓得心痛妈妈了,妈掉的是一百块整钱,不是散钱!妈妈本来还想问马达,钱是从哪里来的,她晓得钱是马达故意丢在地上,再让她拣的。哽咽着,玉兰泣不成声,她晓得马达没有去世界之窗玩。

马达看到爸爸马红旗的眼窝湿了,他的眼睛也湿了,爸爸和妈妈在他眼里变得模糊不清,他感觉爸妈离他很远,他伸手又可以摸到。



期末考试,马达得了年级组第一名,新学期开学后,不少同学对他另眼相待。调换座位时,班主任老师安排王野跟他同桌,马达不太愿意跟王野坐,王野讲他家里有几个臭钱,成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不好学习,到处打架戳闹。

马达担心王野影响自己。考虑再三,下课后,马达走进班主任办公室,要求班主任另外给他换个座位,坐后排都可以。班主任面露难色,而后又笑了笑,他要马达帮助王野培养学习兴趣,先进的带动落后的,把王野的成绩提上来。马达在心里想,狗改不了吃屎,培养个屁!

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马达想起原先一些同学的风言风语,讲王野那么不听话,班主任还对他那么好,肯定是王野他爸经常给班主任好处。当初马达不相信,刚才听了班主任的一番话,马达信了!

马达对王野不冷不热的,王野感觉到了。一天上午,课余时间,王野突然抓住马达的左手,高高举在空中,然后大声的喊,同学们,你们看,马达的左手少了一截指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马达左手的小拇指上。马达的脸倏地涨红了,他扬起右手,一个巴掌甩在毫无防备的王野的脸上。

王野愣了几秒钟,突然火冒三丈跳起来说,马达,狗日的,你敢动手打老子!骂完之后,他的手和脚毫无章法的朝马达袭击过去,马达不甘示弱,他和王野两人扭打在一起。王野流了鼻血,马达的脸抠破了。

隔了好几分钟,班上看热闹的同学劝架,把他俩分开了。王野走出教室,站在门口,他恶狠狠的朝马达说,走着瞧,老子要放你的血!讲完王野头也不回走了,也没有来上课。马达坐在座位上,他埋着脑壳看自己的左手,他听到左手小拇指哭泣的声音,跟婴儿的啼哭一样,声音细细碎碎的。

下午,王野又来上课了,他好像忘记了上午打架的事情,跟个没事人一样,跟周围的同学有说有笑。上英语课的时候,马达无意中瞄到王野裤兜里装了一把匕首,他看到了明晃晃锋利的刀刃。马达想起上午王野讲过的一句话,老子要放你的血!他有些后怕,他怕王野真的动起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挨了几秒钟,马达又想,反正是一条命,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不能在王野面前服软。

马达内心斗争了好久,想起家里一个一个数矿泉水瓶的妈妈,最终他选择了妥协。马达不是怕死,他想读好书,考大学,让拾垃圾的爸爸妈妈脸上有光。马达从课桌里拿出一个数学本,然后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他在写道歉信,跟王野和好,免得王野再找他麻烦。写好后,他又重新誊了一遍。马达眼睛模糊了,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马达把写好字的那页纸撕下来,递给王野,告诉他这是写的道歉信,请求王野原谅。王野轻蔑的笑了,他说,马达,你是个软骨头!王野答应原谅马达,但他要求马达把道歉信贴到黑板旁边,贴一天,让所有的同学看到。马达没有答应,他咬着牙说,王野,要贴你自己去贴,不要得寸进尺!王野又笑了笑说,我贴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王野说到这里,故意默不作声。马达问,什么条件?王野说,以后考试,你得照顾我!马达明白了王野的意思,王野是想抄他的答案。马达没有讲好,也没有讲不好,他起身走出教室。

拢进厕所,马达没有屙尿,他捏紧拳头,猛地擂了几下厕所的墙壁,他把墙壁当成了王野。墙壁没有事,他的手溢出了血。



回到教室时,班上的同学闹成一锅粥,他们议论纷纷,都在谈论马达写道歉信的事情。

马达瞥了一眼贴在黑板旁边的信纸,事不关己似的回到座位,他故意找王野借纸巾揩手背上的血,擦一擦,停一停。王野看着马达异常的举动,他起身走到讲台前,把黑板旁边的道歉信撕下来,他担心狗急了跳墙。

晚上放学后,马达跟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往家里赶,他要早点回家做饭,给爸妈省点轻,让他们回家就有饭吃。走到校门口,女同学张婧追了上来。马达感到很意外,张婧羞红着脸,递给他一个信封,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一路上,马达紧紧捏着信封,他想拆开看,但又担心别人看见。马达小跑回家,比平常早到八分钟,爸妈没回来,他闩好门,打开信封。张婧的字写得好看,看着看着,马达的脸红了,心跳到了嗓子眼。张婧在信里安慰他,讲大丈夫能曲能伸,还列举了将军韩信年轻的时候忍受过胯下之辱!看着张婧温暖的话,马达心里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

读完一遍,马达又读了一遍,总共读了三遍。马达想,张婧怎么会给他写信,会不会是喜欢自己,马达听同学讲过张婧屋里很有钱,修了两栋农民房,专门用来出租的。马达看着自己断了一截指头的左手,他想张婧应该不会喜欢他。隔了一会,马达又想,张婧不喜欢他,就没必要给他写这封信。

马达一边做饭,一边想那封信,他想要不要回信,怎么回信。天擦黑,爸妈回来了,吃夜晚时,爸妈表情丰富,马达做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躺在床上,马达还在想,张婧到底是不是喜欢他。马达睁着眼睛,还想起在老家时,女同学马兰递给他两个馒头的情景,马兰的脸印在床板上,清晰可见!

第二天上学,在教室里,马达不敢朝张婧看了,他只敢偷偷的瞄。上午四节课下来,马达发现张婧也是躲着他走。晚上放学后,马达也写好一封信,给了张婧。

一来二去,马达和张婧关系微妙起来。周末的时候,张婧讲要到马达屋里玩,马达吞吞吐吐,没有答应,他怕张婧晓得他爸妈是拾垃圾的,他心里感到自卑。班上同学没人晓得他屋里的情况。

又一个周末,张婧又讲要到马达屋里玩,马达还是不答应,推脱讲屋里没什么好玩的。张婧就讲去宝安公园散步,马达便答应了。

临进公园前,张婧在便利店买了两瓶矿泉水。马达和张婧在公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实在累了,他俩坐在水泥条凳上休息。马达的矿泉水瓶喝得只剩一点,突然,他的背后伸出一只漆黑的手,一个女人的手。

马达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问他矿泉水瓶还要不要。马达转过头,他的表情僵住了,对方的表情也僵住了。马达万万没想到,妈妈会突然出现。玉兰站在马达身后,马达没有喊妈妈,他怕张婧看出苗头,赶紧把矿泉水瓶递给玉兰,然后埋下脑壳。在调头的瞬间,马达看见玉兰眼里涌出两颗浑浊的泪。

玉兰没有接住像鸿毛一样轻的矿泉水瓶,矿泉水瓶掉在了地上,她没有拣。她转身走了,走不出十步,她腿一软,瘫在地上。马达没有过去扶玉兰,他站起身,喊了一声张婧,匆忙的朝另一个方向走。

张婧说,马达,你认识那人吗?

马达说,不认识!他的声音在颤抖。



天擦黑后,马达还在屋门口徘徊,他没脸进家门,不晓得怎么面对妈妈玉兰。

马达蹲在离屋门口二十多米远的地方,蹲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最后玉兰出来寻他,把他带回家。玉兰只字未提公园里的事情,马达想开口解释,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他不晓得该从哪里讲起。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玉兰带着哭腔说,小达,你不认妈妈,妈妈还是认你的!

一个多月后,学校段考,马达成绩考得一塌糊涂,没有一门功课及格。王野抄他的答案,也跟他一样,没一门及格。马达故意整王野,他把正确答案填成错误的答案,解了心头之恨。马达把这件事告诉张婧的时候,两个人哈哈大笑!

王野看出马达是故意搞鬼,就算他成绩再退坡,也不会一门科都不及格。当天晚上,放学后,王野跟在马达身后,跟到他的屋门口。在拐角的路口,王野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马达没有发觉有人跟踪他。

第二天清早,马达走进教室,朝张婧看了一眼,以往张婧的眼神是柔和的,但那天早晨,张婧的眼神像一颗石头,坚硬的石头。前一天晚上,王野已经打电话告诉张婧,马达爸妈是拣垃圾的,开始张婧不相信,她搁下电话,回忆起一个多月前公园里的一幕,她猜到是真的。张婧当时就决定再不理马达了,她不是嫌弃马达屋里穷,而是觉得马达虚荣,没有拿她当朋友,不跟她讲真心话。张婧当晚写好一封信。

马达收到信后,他没再给张婧回信,他想绝交就绝交吧,懒得解释了。马达想把书读好就行了,只要成绩好,管那么多干什么。马达再也不避讳爸妈是拾垃圾的,同学问起,他就照直讲。

王野过十八岁生日,他邀请了几个同学一起吃饭。在校门口撞到马达,王野把马达也叫上了,他不是真心请马达吃饭,只是想给马达灌酒,搞醉马达。马达开始不愿意去,几个同学拉拉扯扯,把他搡了去。喝多了酒,王野无意讲漏了嘴,马达才晓得当初是王野告的密,让他和张婧搞恶了关系。

吃完夜饭,几个同学讲给王野准备了生日礼物,凑钱让他完成“成人礼”。马达不晓得,他们的礼物是给王野喊个小姐,破他的童子身。他们走进一家温州松骨城的包房,小姐过来后,马达惊呆了,他没想到来的人竟是老家以前的女同学马兰。

看着马兰穿着露着乳沟的吊带T恤,露出一截大腿的超短裙,马达失魂落魄,他很想问马兰怎么不读书了,收到他写的信没有!

同学坐在旁边,马达没有问出口。马兰埋着脑壳,不敢抬头看他。王野的手老练的在马兰屁股和乳房上摸了几把,马兰不配合,躲躲闪闪的。王野搡了她一把,朝几个同学说,好大的奶子,跟蒸了两回的馒头一样!说完王野站起身,骂了一句“婊子”,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间。等王野出门后,马兰捂着脸,冲出包房。

马达被几个同学灌多了酒,头晕沉沉的,他感觉肩膀上的脑壳不是自己的,是长在别人身上的。望着马兰的背影和刚才王野讲的“馒头”,马达又回忆起当初马兰递馒头给他吃的情景。想起学校里王野的作为,马达身上的血往上涌,趁同学不注意,他操起水果拼盘上的一把水果刀,往洗手间走去。



从洗手间出来,马达完全清醒了,他想回家,喊爸爸和妈妈一路到地王大厦照个合影。快走到屋门口时,马达又转身了,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得赶紧跑路。

马达搭上一辆路过世界之窗的大巴,一路上,他的手在发抖。到了世界之窗站,他下了车,又搭上了311路车,搭到地王大厦站。沿途上,深南大道夜晚的风景十分漂亮,道路两边的彩灯像过年时燃放的烟花。这些路灯就跟当初来深圳时父亲讲的一样,五颜六色。想起当初的情景,马达嚎啕大哭,车上的乘客莫名其妙的望着他!

隔了四十多分钟,从巴士上下来,马达看着夜色里穿梭的路人,又望了一眼悬在地王大厦上空的月亮,它跟关外的月亮一样,清清冷冷的。马达蹲在横过马路的天桥中央,心里空落落的,等待着比人生还要长的黎明到来。


作者简介:
毕亮,男,81年生,湖南安乡人,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小说见于《作品》《飞天》《长城》《黄河文学》《当代小说》《长江文艺》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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