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气室
唯唯
玛莎第一次接到哈瑞的死讯是二十年前。他在寄给她的信里第一句话中写道, “玛莎,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像所有倒叙式悲剧故事的开头,先用结尾使读者瘫痪以至于全身麻木,然后再一点点恢复他们的痛觉。哈瑞在信里说, “我无法再讨好自己衰败的身体,它已经变成我的敌人,每分钟都在向我进攻,这狗娘养的在我的每一个重要器官里都安放了定时炸弹,准时地将它们一个个干掉。”
玛莎让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落在身后一把椅子上,低下头把双手支在膝盖上,长呼吸着。
“自从上次让你见到我那个鬼样子以后,我就一直在策划着离开。白天黑夜地苦思冥想。我不喜欢出乎意料的太尖锐的痛苦,好像我毫无准备,而你知道我是有准备的 人。我也不喜欢因为流血太多而看上去太恐怖,据说人离开时的样子就是他今后永远的样子。最后只有两个方法可以选择,用威士忌吞服大量的安眠药,或者爬到汽 车里将发动机启动。这两种都是熟睡的样子,如果安娜还在她会告诉你,我睡觉的样子还是很不错的。”
她苦笑了一下,拿信的手微微颤抖着。眼里的光变得柔和起来。
“现在看来安眠药很难搞够数量。我一定要快些做决定,我要在那些医生护士脱去我的上衣和裤子之前,在他们冷着面孔在我身上插满针头和管子之前,在他们抽干我的血,把我变成医学书上的那个骷髅之前,爬到车库里,发动引擎。我打听过那些一氧化碳没有臭味,我会昏头昏脑起来,然后安静地失去理智,要知道失去理智的时 候是很难做到安静的。随后就失去知觉。永远地睡去。”
那是一个阴沉的初春的傍晚,玛莎强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后院的草坪经了一冬的雨水,显得格外绿。那两棵杨树也开始抽芽。满目的翠绿使她头晕。可她眼睛却并没有留在这里,而是转到脑后,透过脑后的头盖骨,盯着身后通往车库的门。一股寒气从尾骨沿着脊椎向头上爬,她仿佛听到引擎的震颤,听到一个人无声地呻吟,和那呻吟里依稀可辨的喜悦。
“我要你参加我的追悼会时,带上一大捧金黄色的向日葵,和你那些随口而来的笑话。我要你笑得像每次打桥牌赢我钱的时侯那样美。”
她垂下眼皮,不由得抬手整理一下头发。嘴角浮上一丝温暖的微笑。
玛莎刚会走路就认识了哈瑞。他们两家后院相连。中间原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后来塌了,木板被拿去点壁炉了。再没人想到修起来。他们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 进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她的一生好像总有哈瑞在眼前晃来晃去,有时候她真是讨厌他到了极点。直到哈瑞和她的好友安娜结了婚,搬到另一个城市。后来听说 搬到了国外,二十年前安娜死了。哈瑞和安娜有一个孝顺儿子约翰,他为了照顾母亲的病随父母搬来搬去。安娜去世后,儿子和他妻子将母亲的骨灰带回加州,埋在 教堂后面一片小公墓里。并在旁边给他父亲留了一个空位。哈瑞没事就溜到安娜的墓旁,去看他的空位子。约翰留在加州一个小镇做律师。
接到哈瑞的遗书后,玛莎一直没有收到追悼会的通知。这种事无法打电话去问。她想如果哈瑞本人接的电话,她该说什么呢?“你怎么还活着?”。如果他儿子接的电话,她又该怎么说呢?“追悼会什么时候开?”
一个月过去了,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她想,他大概真的走了。她不知自己到底希望他死了还是活着。她常常觉得她的命脉就在他的命脉里流动。他想要做的也正是她希望的。
玛莎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哈瑞的情景,那是接到这封遗书的三个月前,哈瑞七十岁生日。他儿子为他办了一个辉煌的生日晚会。从全世界请来哈瑞所有的老朋友,爵士乐队,鸡尾酒,三层蛋糕,还把哈瑞的生平拍成幻灯片一遍遍地放。每个桌子中间的花瓶都插着一个小旗子,上面印着哈瑞开心大笑的头像。她走进去时看到哈瑞被一群人围着,拥抱,接吻,大笑。哈瑞银白色的头来回转动,满脸堆笑。她在一个角落的椅子坐下来,默默地望着他。她觉得她不喜欢哈瑞大笑的样子。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当哈瑞看到玛莎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好像被他收起来放进裤子口袋。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没有抬头,垂着眼皮。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嘴角因为用力而出现两条深深的皱纹。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她想起哈瑞最近一直在抱怨他的糖尿病,说他恨透了每天挨一针胰岛素。还破口大骂他儿子,说将他最喜欢吃的东西都从一日三餐中除去,甚至逼他戒烟。他咬牙切齿地说,人性中最丑恶的不过是喜欢看别人受罪,现在他们得逞了。
生日晚会的前一个星期,她收到他的电话。“你知道我越来越进步了。”他冷笑着说,“人家又发现我得了口腔癌。”她打了一个冷战。他接着说,“我已经戒了烟,还要怎么样?剩下的就是戒命了。”
“也许是误诊呢。”她安慰他。“再说现在很多癌症都是可以治疗好的。”
“医生说需要手术,怎么手术?”他在电话里喊起来,“把我的半个脸切去?我留那半个脸有什么用呢?做鬼脸吓唬人还可以。”
在他的坚持下,手术推到七十岁生日后。“我可不愿意人家大老远跑来,连我的面都见不到。”他在挂电话前最后说了一句。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听着对方的呼吸。直到儿子叫去吃蛋糕,她才慢慢地起身离开。他没有抬头看她的背影,她也没有回头看他。
收到那封信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玛莎到底也不知道哈瑞是生是死。她也不想知道。因为生死都不是她想听到的结局。一年后的一天,应该是哈瑞七十一岁生日,她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是哈瑞的笔迹。
“你一定以为是鬼在给你写信,不过也差不多了。我进了这个倒霉的监狱已经快一年了。命运和我开玩笑,本来应该去的地方没去成,半路拐弯,到了这个鬼地方。你知道我一向是计划很周密的,上次生日后第三天,儿子一家出门旅游。我钻到汽车里把引擎打着,打开车窗,闭上眼睛。引擎的声音很大,这是我预料之外的,不能安安静静地死真是遗憾。可就在这时,我无意中发现表盘上指示没有汽油了。我想要是引擎因为没有汽油而停下来,而我正半死不活可就惨了。已经开始头晕脑涨,我 还是决定去加油。我已经几年没开车了,开出去没有几个街口,就撞了人。后来听说那人在医院里死了。咳,该死的是我呀!我这个老不死的,生命的价值已经变成负值。”
玛莎将信封翻来翻去看了几遍,没有找到回信的地址。他能在哪个监狱呢?她知道他住的城市里有个第一监狱。玛莎想哈瑞的命可真不好。连死都这么多事。
玛莎继续看下去,“监狱的日子慢啊。每天还要挨那一针。我以为在监狱里可以躲开现实生活中的事,但是监狱有监狱的现实。不过在这里那一针就是小意思了。我那口腔癌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没人关心我口腔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看来连癌都是势利眼儿,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弃我而去。人在富裕悠闲的时候,身上会多出很多东西来,什么扁桃体,前列腺,艰难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不见了。”玛莎不由地微笑着。
“不过我又在计划了,要是能判死刑就省去我很多麻烦。不过这次我要更周密地计划一切,不会再出现因为没有汽油而失败的事。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来看我!我知道你是唯一听我话的人。”
玛莎没有去看他。但她没有一刻不想到他,和他的周密的计划。她开始看一些有关监狱的小说,一遍遍看那些越狱的细节。有几次她无意中看到关于死刑的描写,她粗粗地扫了几眼很快地翻过去,她觉得读那些东西很不吉利,好像她在做思想准备,而她根本不希望那件事会发生。
两年后一个四月的星期天下午,太阳好的出奇。她在后院阳光最好的地方种了几棵郁金香,暗红色的花瓣像包着很多秘密一样不肯张开。她想明年种几棵向日葵吧,她 一直没有种是因为那东西太占地方。她坐在长椅上被阳光晒得有点头晕,顺手拿过椅子上的报纸,想要盖在脸上。突然一条消息引起她的注意,“XX市第一监狱一个叫哈瑞的犯人,在监狱护士给他注射胰岛素的时候,突然将数个注射器针头刺入护士的胸部,造成该护士心脏病发作,经抢救无效而死亡。这位犯人平时并无暴力倾向,监狱长认为,该犯人身体健康状况不良,可能造成他精神失控。”
太阳在玛莎的头上燃烧,每一根头发都烧焦了。她看到太阳的黑点在扩大。。。
玛莎醒来时已是傍晚,她躺在后院的草坪上。头痛得厉害,口也很干。
从这天起玛莎开始每天看报纸,她把所有关于哈瑞的消息都剪下来,放在一个影集里。她知道哈瑞被判了死刑,而他的律师儿子正在上述,理由是那个护士原来就有心脏病,那些针头并不是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哈瑞的案子成了玛莎生活的主线,她关注每一个新动向。她非常想见见哈瑞,看看他拉得很长的脸,取笑一下他周密的计划。可是她已经无法再感受他的心思,他离她越来越远。她想他为什么在死这件事上这么倒霉呢?
日子过得飞快,六年后一个冬天,雨季到来之前,她突然收到哈瑞的信,“我儿子还在打官司想要救我一命。就是因为他的好心,我还在这里受罪。他们希望我活着, 这样他们心里好受些。其实我已经不再那么急头白脸的想要去死了。如果早像现在这样不需要插管子,脸也可以保留,再能抽上几口烟的话,活着其实也不错,我第一次希望儿子的官司打赢。可我已经欠了两条命。决定我生死的都是陌生人,他们不认识我,我无法告诉他们我现在的心情,没人关心我的心情,没人问我到底要怎样,我要死的时候,他们不让我死,我要活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让我活的。这些陌生人决定我该死还是该活。明年我八十岁生日的时候,能否找人给我送一束向日葵来?我希望死刑能在生日那天,我可以带着你的向日葵离开。人老了会变得婆婆妈妈。我开始把一些日子藏起来,等到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拿出来用。我不能没有计划。为什么死刑的日子还定不下来?我可能等不到我的死刑了。”
一天,玛莎在报上看到了哈瑞死刑的日子。是在他八十岁生日的前两个星期。她把那条新闻剪下来贴在影集里,盯着看了好久,好像她一生都在等着这个消息,可是她已经无法将它与现实联系起来,她和哈瑞都变成局外人,像沸水里的油珠,被生活折腾着,却无法溶入。不久以后,哈瑞会像被掐灭的烟头儿一样踩在地上,由正义的鞋底在上面揉搓几下,变成一撮肮脏的粉末。
玛莎接到哈瑞的最后一封信时,正在死刑那天。“后天轮到我的日子了。这回是真的。真的要尝试毒气室了。这是国家建造的,质量一流,这里用的是氰气,绝不会出错。比我的车库要好上多少倍。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一定非常安静。我可以坐在那里等着一扇门打开,我就朝那里走进去,然后那扇门在我身后永远关上。谢天谢地。”
他在结尾讲了他最后一餐吃的什么。玛莎已不再读。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无关紧要。她慢慢地走到后院,整个后院开满了郁金香,金黄色的最耀眼夺目,她想她该种些向日葵才是。她走过去弯腰将那束金黄的郁金香连根拔起,抖了抖根上的土,缓缓地回到厨房,把根部剪去插到一个花瓶里。然后拿到卧室放到床头。
她换上暗红色的睡袍,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躺在床上。她听到一颗疲倦的心渐渐地平息下来,越来越慢的敲打着,那敲打的声音仿佛水滴被蒸发的声音,她看到那扇门在她面前悄悄地打开,一个少女手捧着金黄色的向日葵,超那扇门奔去。。。
(连载于世界日报,3-12 与3-13-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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