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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说话
裴志海

好人

兔唇一家都是好人。木扎的人都说他们一家是好人,但他们说的好人和我说的好人不一样。在他们眼里,好人不是一个好听的字眼,而是窝窝囊囊的意思。好人谁都敢欺负,你不找事,别人也都敢来找你事。兔唇一家就是这样,就连村里谁都敢欺负的老光棍王老头也敢找碴找他们的事。我有次亲眼看到,兔唇他爹犁地时,那头牛踩倒了王老头地里的几棵玉米苗。这根本不是一个事,谁家犁地都会这样的,没有见过谁来找事。但那天王老头就来了,他拿着这几棵玉米苗,把指头捣在兔唇他爹的鼻子上骂,他爹就像个死鳖一样,埋着头蹲在墙角不吭声。他妈是个哑巴,更不会说话了,她本身就胆小得要命,她和我一样也喜欢猫,她家的那只猫是黄色的,她抱着那只猫慌慌地躲在了茅房里不敢出来。王老头骂骂咧咧地走进他们家,舀了他们家一瓢玉米,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喜欢到他们家玩,小黑也喜欢跟着我到他们家去,它和兔唇他妈的那只黄色的猫玩得很好,它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他爹他妈不会和我说话的,但他奶喜欢和我说话。她有八十多岁了,瘦得就像一层皮包着一堆骨头,脸上布满了灰色的斑点,大人们说,那叫老人斑,人一上岁数,就会有这种很难看的东西。我将来老了,也会这样的。她老得不能再老了,眼睛几年前就已经瞎了,眼眶里灰蒙蒙的。她也不能走路了,整天坐在一张椅子上,兔唇他爹每天把她搬出来晒太阳,晒完太阳再搬到屋里。村里没人和她说话,但我喜欢听她说话。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钱小菊。木扎的人说,她的丈夫是个地主,解放时被政府镇压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地主,可能是坏人吧。但我怎么也看不出来,兔唇一家怎么会是坏人。在我看来,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每次我一到他们家,我的脚步一响,兔唇他奶就会张开空空荡荡的嘴巴说:“是李家小妮来了吧。”我很高兴,也感到很奇怪,她又看不到我,耳朵还聋,怎么会知道是我呢?我忙啊啊地叫了两声,算是告诉她,真的是我来了。我一坐下,她就会把像鸡爪一样的手伸过来,摸着我的小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妮子,今年多大了?”我知道我今年十五岁,但我没办法告诉她,实际上我也不用告诉她,她伸出手指,比划一会儿就算出来了:“你是属猴的,今年十五岁了。”然后那只放在我头上的手就会拿下来,放在拐杖上,下巴搁在上面,低着头叹气:“唉,娃子可怜啊,我接生时,你白白胖胖的,长得多好看,说话还早,嘴巴多甜,我一到你们家,你就一句接一句地喊我奶奶,还拿花生给我吃。谁知却生了一场病,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不就是发高烧吗?却把娃子烧成哑巴了,可怜啊,娃子可怜啊。那年是狗年吧,你好像是三岁了。本来你属猴,这个属相好啊,长大了都很聪明。唉,这都是命啊。”我坐在她旁边,静静地听着,她说得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我喜欢听她说这话,我小时候原来也会说话,这是一件多么激动的事情啊。我一想起这,就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兔唇一家很可怜。真的,我觉得自己够可怜的,但和他们家比,我觉得自己幸福多了。兔唇的父亲岁数也很大了,有五十多岁了。他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刘万顺。实际上名字只是父母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活得一点都不顺。

兔唇他奶很喜欢和我说话,她什么都给我讲。她一张口,就停不下来了,常常说话说得一嘴白沫,我有时真担心她会口吐白沫,突然晕死过去。谢天谢地,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知道她这是太寂寞了,整天窝在家里,没有人和她说话。她很喜欢我。我要走时,她就会抖抖索索地拉着我,不让我走,让我在他们家吃饭,但我必须得走,我们家的饭都是我做的,我要是做饭晚了就要挨打。如果我不回去做饭,我不知道我爹会把我怎么样,他甚至会把我打死的。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兔唇他奶,但她像个妖精一样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对我说:“那你还是回去吧。娃子真可怜,七八岁就踩着凳子,趴在锅沿上开始学着做饭了。你爹你妈从前多疼你啊,走到哪里都带着你。你成了哑巴,他们就嫌弃你了,不把娃子当人看了。人啊,有时真是说不清……”

兔唇家的事情我都知道,有些是我听村里的人们讲的,有些是兔唇他奶告诉我的,她会把他们家什么事都告诉我的,甚至夜里屋梁上爬过了两只老鼠,她都会给我说的。

兔唇他爹刘万顺从小就没见过他父亲,兔唇他奶在怀着他时,他父亲就被政府枪毙了,他是跟着他妈钱小菊长大的。钱小菊很喜欢他,一直没有再嫁,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他爹一被枪毙,家里东西都被政府没收了,就给他们留下两间破房子。他们家一直都很穷,还是地主家庭,成分不好,刘万顺也娶不来媳妇。我对这一直想不通。在我看来,刘万顺绝对是个大好人,他妈瘫了以后,他整天给她端屎端尿,还肯干活,但好人又有什么用呢。他从小没吃没穿的,长得瘦,个子也矮,没有哪个女娃子想嫁给他。

兔唇他奶还给我说过,好像是1986年吧,刘万顺都已经三十五六岁了,还没娶上媳妇。钱小菊很着急,她想让他娶个媳妇,好给刘家留个后代。她到处央人给刘万顺说媒,哪怕有个过路的从我们木扎路过,到他们家喝口水,她也要给人家说这个事,让人家留个意,有合适的女娃子给刘万顺说个媳妇。她条件一点都不高,傻子、瘸子都行,只要能生娃子的就可以。这事后来还真弄成了。

刘万顺有个远房表叔,他住在我们麦县旁边的那个县,本来有几十年都没来往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事,有一天突然来到木扎,说是他们村有个女娃子,今年二十六岁了,她从二十岁时就参加高考,平常学习成绩也行,但一到考场就慌张,一直没考上大学,最后那次考完后神经就有些不正常了,成精神病了,整天在家说她考上北京的大学了,收拾东西要去上大学。爹妈一不注意,她就背着包袱走了。家里没办法,给她嫁了一家,她说啥都不去,好不容易弄去了,她还是天天跑着要去北京上大学。人家不敢要了,又把她送回娘家了。刘万顺的表叔就是来问问钱小菊他们,想不想要这个女娃子。钱小菊说要,刘家就这一个娃,不管是不是精神病,只要能生娃就行,好给刘家留个种。刘万顺也说要。他表叔说,那个精神病妮的娘家说了,只要给一千块钱就行。他们就借了些钱,让刘万顺跟着他表叔到了那个村庄,把那个女娃子领回来了。

这个女娃子来了木扎以后的事,我不知道,我是五年后才出生的。但我经常听村里人讲起这事,他们是把这当作笑话讲了,农闲时就扎堆在一起,说起东家长西家短的,说着说着就把这事翻出来了,讲了几十次,都不烦。我那时就抱着小黑,静静地蹲在一边,听着他们讲。兔唇他奶也给我讲过几遍了,她对从前的事记得特别清,甚至是哪一天都能说出来,但对最近的事忘得很快,同样一件事,有时一个上午就会给我讲两三遍。我要是会说话,这个事我都会背诵出来了。那个精神病妮来了以后,全村人都跑去看,她的脸蛋白白净净的,眼睛很大,身材苗条,长得很漂亮。她到了木扎,还是天天要跑,有时是要跑到北京上大学,有时是要跑回老家去。每天都有好多人看着她,特别是那些妇女们,闲着没事,就到他家坐着玩,顺便看着她。有天上午,有十多个妇女在他们家,有的纳鞋底,有的缝衣服,正在说着话,她说跑就跑了。她在前面跑,后面有十多个妇女在追她。那次我妈也跑着去追了。她们一直跑到木扎北边的栗树坡才追上她,追上去后,她还踢人,咬人。她有时是在夜里跑的,穿着一个裤头就跑。

那段时间,木扎像过年了一样,好多人都去看,天天都要追她几次,弄得村里鸡飞狗跳的。这个女娃子在刘万顺家呆了十多天,刘万顺和她妈商量,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人家不愿意跟着咱过,咱们还是把她送回去吧。钱小菊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最后只好同意了。我听我妈说,那次刘万顺还把老支书叫上了,想让那家把那一千块钱退回来一些。他们雇了个三轮车到镇上坐公共汽车去邻县,走到半路上,下大雨了。那天我妈正好也到镇上买点东西,他们在路上遇到她了,喊着让她上了三轮车。到车上,我妈还对她说,你要有良心,人家刘万顺是好人,他把你送回去了,你要帮人家把那一千块钱要回来,不能让人家人财两空。她还捂着耳朵不愿意听。我妈把她的手拿开,还要给她说,她就要从车上往下跳。老支书眼快,忙把她拉住了。刘万顺真是好人,就这样了,他还一个劲地给我妈说,嫂子你别说了,嫂子你别说了,她也怪可怜的。钱能要回多少是多少,要不回来就算了。

兔唇他奶给我说,那次他们要回来了四百块钱。

刘万顺后来娶了一个哑巴,就是兔唇他妈。我也是哑巴,大人们还说我有点傻,但他们拿我和这个哑巴比较时,还是说我聪明。这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说,还喜欢偷东西,就是到人家菜园里偷些南瓜、四季豆什么的,回去了也不说,就是放在箱子里。有次我到他们家,她还把我领到箱子旁,指着里面让我看。她对我很好,可能她知道我也是个哑巴,我们两个一样。是的,我们两个都是哑巴,我们在一起,虽然不能说话,但我们只要一比划,啊啊叫着就能交流了。我不讨厌她,她比木扎其他的大人都要好,因为她从来都不会把我当作傻瓜一样取笑。我不喜欢她偷东西,我曾经比划着告诉她,不能偷东西。她肯定懂我的意思,但她只是呵呵地朝我笑,出去了还是偷。她还喜欢偷纸烟,要是谁家来客人了,拿盒烟让客人抽,烟放在桌子上,只要她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她也在我们家偷过,出了大门,我妈发现了,赶紧追上她,从她口袋里掏出来了,她就站在那里呵呵地傻笑。她偷烟不是给刘万顺抽的,是攒起来送回娘家让她爹抽的。刘万顺家一些线啊、布啊,也经常丢,都是她弄回娘家去了。

这个哑巴和刘万顺过了几年,还真的生了一个男娃,这就是兔唇。她虽然是个哑巴,还有点傻,但也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她抱在手上,谁也不能碰。虽然兔唇的嘴巴上掉了一块肉,很不好看,但刘万顺他妈也很高兴,木扎的人从他们家门前过,她见到了就说,她对得起刘万顺他爹,他这一门没有在刘万顺这一辈断了。她现在瘫在家里,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有点聋了,但就是很怪,他们家门口过个人,她都知道,张口就是这句话。木扎的许多人都听烦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听她倾诉,相反都很厌恶她,有的甚至还会朝地上呸地吐上一口粘稠的黄色浓痰,撇了撇嘴:“不就是一个兔唇?”

兔唇长大了,但兔唇不喜欢他妈,兔唇曾经给我说过:“我妈是个哑巴不说,还很傻,我很烦她。”

我有时甚至很可怜那个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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