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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舞(中篇小说)
冷启方

十二

“笃笃笃笃——”敲门声虽然很小,但却来得急促。谁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汪国安有些慌乱,汪国安想,未必找错门了吗?或者说卜镇长根本就不在家吗?汪国安的有一根神经命令道,汪国安,撤——可有一根神经又给汪国安打气说,再敲。汪国安有些不知所措了,到底听哪一根神经的呢?就在汪国安左右为难的时候,那女声又一次响起了,谁呀?汪国安只得说,我——啊——是——是——卜镇长——家——吗?汪国安搞不清楚他的声音是因为畏惧而颤抖还是因为冰冷而颤抖。可里面没有回答,这叫汪国安感到很紧张,他想,是不是真搞错了呢?此时此刻,他听到“啪”地一声响,这声音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汪国安识辨不出来。可就在他识辨的过程中,门自觉自愿的打开了。汪国安看见站在火炉屋门框前的女人了,又是窈窕淑女的那种女人,窈窕淑女从那丹凤眼里透出的温柔的目光正好与汪国安那焦躁不安的目光交流了一下,让汪国安平静了下来,问,是卜镇长家吗?窈窕淑女答,是的,你进屋坐吧。汪国安说,哦。汪国安很感动,汪国安自己跟自己提出了质疑,是那窈窕淑女自己天生那素质呢?还是因为雪阿来把这事告诉了卜镇长,说汪国安要来,而卜镇长又把这事交代给窈窕淑女了呢?汪国安紧张的心舒缓下来后,从换鞋室找了一又鞋换上了。汪国安趿着他想象然而又是现实中存在的那种乳白色的拖鞋,轻脚轻手的向卜镇长的火炉屋走去。由于窈窕淑女的温和与室内温度烘烤,把汪国安冰冷僵化的心烘烤得舒缓多了,他坐在了火炉旁的一把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的,要是在家里,他早把身子梭到沙发窝里去了。窈窕淑女给汪国安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尔后又给汪国安捧了一捧橘子,金黄的橘子放在火炉桌上说,你吃吧!汪国安虽然身体没有动,可并不等于他的目光不动哩,他的目光在四周扫描了一番,没见卜镇长,窈窕淑女知道汪国安得个目光四周扫描的目的,便很温和地说,你是看卜镇长吗?汪国安说,嗯。窈窕淑女说,他在洗澡哩。汪国安那悬着的心噗哧一声落下去了,说,喔。窈窕淑女说,这里的橘子,你吃吧。汪国安说,嗯。汪国安被窈窕淑女的这种为人处事打动了,他看着她那张温柔漂亮的脸,他觉得她好像他和蔼可亲的母亲,他的心里贸然钻出另一种想法,他多想躺在她的膝盖上仰望着她那有如母亲的慈祥温柔的脸啊。此时此刻,有人从里间一边穿着一件连衣裙似的睡衣,一边用毛巾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推开那扇玻璃门出来,打断了汪国安那幼稚的想法。汪国安从那湿漉漉的头发底下看到了那张书生气十足的脸断定,那就是卜镇长。

卜镇长。汪国安干脆利落地叫道。卜镇长一边用毛巾搓揉头发,一边低着头瞧也不瞧是谁就说,你来了。汪国安生怕卜镇长真没看见他似的说,我是宣传科的汪国安。卜镇长说,我知道了。

雪书记给你商量了吧?汪国安想也不想一下信口就说。

卜镇长说,没有。汪国安沉默了,怎么雪阿来商都没与卜镇长商量,卜镇长看也不看就会知道来的就是汪国安呢?汪国安想,既然卜镇长知道是他来了也就行了,没必要把这样的想法说出去。汪国安把心里打好的肚稿默想了一遍,说,我给卜镇长添麻烦了。卜镇长一边揉搓着头发,一边向一块大镜子的地方走去,揭开那张毛巾一边用吹风机吹着头发,一边与汪国安讨论事,吹风机的声音很响,差不多把他俩的声音都遮掩了。汪国安说,对不起,卜镇长,那天的确我们是没注意那事,没把你的头像放宣传上去。不过,那幅长长的“城关镇镇政府向泉水县人民拜年”的标语应该说比什么都珍贵啊,你想想吧,那镇政府代表什么呢?不就是你的杰作吗?说到这儿,卜镇长才把吹风熄了一下,把头歪过来瞧了一眼汪国安说,三句话不离本行哩!然后还向汪国安吐了一个笑脸。汪国安见空气舒缓了下来,便说,哪里哪里,卜镇长过奖了。卜镇长又把吹风机摁动了,一边吹,一边说,看过你的一些文章,我觉得比起我们老雪的文章还好哩。汪国安把握不住卜镇长说这话的意思,主席老人家说得对,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还是谦虚点吧,他便说,哪里哪里,我不能跟雪书记比哩,他可是泉水县的大文豪啊。就在汪国安说这话时,汪国安看见窈窕淑女向卜镇长瞪了一眼。卜镇长也把脸阴了一下,但仿佛意识到什么,很快就转变过去了。窈窕淑女补充道,你们都不错,都是泉水一支笔哩。窈窕淑女这句话,汪国安爱听,但他还是挺谦虚地说,不能这样说啊,我是不能与雪书记比哩,当然更不能与卜镇长比哩。卜镇长心想,他可是从来不写东西哩,怎么说到与他相比呢?但并不等于他念书时也不写东西的,他念书时,作文写得可好了,要说发文章,他也发过,那是他才十一岁的时候,他写过一篇《我的爸爸》的作文,语文老师在班上念了不说,还把它投到县报上去发表了哩。当时在这所小学可是轰动一时呀。小小年纪就发表作品,如果按这样发展下去,不说是一个文学家,最起码也应该是一位散文家了。可除了上学时写外,进入社会后,他除了写几篇讲话稿外,有时甚至讲话稿也由办公室的人写哩,就不再提笔了。于是便说,我是一字不写的人,怎么能说与我相比呢?汪国安可有说的了,是雪阿来告诉他的,说,卜镇长是神童哩,小小年纪就发表文章了,用不着现在来展示了,现在要展示的可是你的政绩哩,全县上下,谁不知道卜镇长公文写得呱呱叫呢?卜镇长有些经不住汪国安的狂轰滥炸了,说,哎呀过奖了,过奖了,哪有那回事呢?都是人们瞎说,人们瞎说。汪国安说,怎么能说是瞎说呢,是既成事实的真理呢。卜镇长没说什么了,就表示他默认了。说了一会儿与主题相关又不相关的话,汪国安的身子舒缓多了,不但不再僵化,而且话也自然多了起来。汪国安看见卜镇长的脸色很好,便直入主题了说,老实卜镇长,雪书记已经来了,看能不能把我们那发票的字给签了呢?

汪国安的话虽然放出去了,可内心还是紧张,还是拿不准卜镇长会来什么样一个结论。卜镇长仿佛胸有成竹地说,发票么?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应该党委会研究了再说。汪国安说,那什么时候研究呢?宣传科的确经费紧张,没办法哩,我已经班都不敢上了……卜镇长打断了汪国安的话把儿说,此话怎讲?汪国安一半撒谎一半真地说,我们申科长讲了,规定在今天内不把这笔帐收拢,就不要上班了。说罢,汪国安想到单位的人们孤立他,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汪国安强忍着,他知道正月忌头,腊月忌尾,绝对不能把眼泪掉卜镇长家。窈窕淑女发现了汪国安眼里的泪水,也生怕它掉他家,便安慰性的说,汪老师不必焦虑,不必焦虑,这事老卜会处理好的,你要相信啊。汪国安听到窈窕淑女这样说,才把那泪水往深里咽下去了。卜镇长把头发吹好了,并打一点摩丝梳成油光水滑的三七开边分式后躺在一把懒式沙发上,有阴抹阳地说,汪老师,你放心,我会把这事处理好的,这样吧,你明天早上九点左右到镇政府办公室来,我会给你满意的答复的。汪国安想到,明天早上,现在离明天早上九点左右,还不到十二个小时里,他只要好好睡一觉,再看一个短篇小说,就差不多了。真的,他那回到肚里的眼泪又重新翻腾过来,度到眼眶里,再也忍不住了,掉了下来,真的,就如同锅炉里翻腾的铁水的坚硬、滚烫。窈窕淑女忍不住问,汪老师,你这又何必呢?汪国安说,弟妹,你可放心,我这泪可不是那种忧伤的泪,我这泪可是热泪啊,是被卜镇长感动的泪啊。窈窕淑女说,哎呀,不要那样不要那样,这些工作都是老卜应该做哩。汪国安感动得差不多要给卜镇长磕一个头了。他起身站在卜镇长的身旁,尽管汪国安要比卜镇长大几岁,可他站在卜镇长身旁却显得那么矮小。他压低了声音说,给你添麻烦了,卜镇长,那我就走了啊。然后又向窈窕淑女用挺谦恭的语气说,弟妹,真是难为你了。窈窕淑女说,没事没事,怎么这样说呢?我又帮不到你什么忙哩,你坐嘛,汪老师。汪国安说,那我就不坐了,卜镇长,那我走了。卜镇长还没来得及回答,汪国安仿佛有人追他似的夺门而走了。

十三

年关,街道上时不时响起鞭炮的声音,是那些小孩在耍鞭炮了。以前,县城不准放鞭炮,今年解冻了,说可以放鞭炮了。有人说,是上面有文件,为了增添新年的祥和、喜庆,放放鞭炮也无妨;有人又说,不是的,是县委书记喜欢闹热,提出解冻的。反正众说不一,不管怎样说,可以放鞭炮了,而且还听到了鞭炮的声音,这就是例证,用不着那样麻麻烦烦的去讨论。汪国安听到这鞭炮声,就心惊肉跳的。汪国安想到这鞭炮声,就想到过年,想到过年,就想到黄仕仁向杨白劳逼债。于是就想到红梅歌厅的向老板,就想到那个混蛋兴照军惹下的祸要他来替他完成,他苦闷极了。但是,愿意变狗就不要怕吃屎,既然你在单位是无职无权的,那你就得替兴照军那混蛋把任务完成了。

汪国安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腊月二十八的早晨,他从鞭炮声中醒过来,已经七点半了。他洗罢脸来到大街,准备搭车到城关镇去。可街上的车辆却那么少,全有都是打着链子的,因为冷冻太大,路滑,而且大多是货车,的士就少得可怜了,即便有,也是坐得满满的,汪国安没戏。汪国安呢?步行吧。汪国安好久没这样长距离的步行了,也不是他的速度太慢,而是因为路太滑。汪国安一边走一边想,卜镇长昨晚说的话,可要算数啊,最好是汪国安不要再扑空了,如果再扑空,他真灰心了。虽然天寒地冻,但那种过年的氛围却渐渐浓厚起来,他的心真不是滋味,都腊月二十八了,他还在这条路上奔忙,为谁呢?还不是为了兴照军那混蛋,想起来他心里就窝火。好不容易他才把这三公里路走完哩。他来到城关镇的坝子里见到一辆红旗轿车在那里停着。他知道在泉水县,除了县委书记还有一辆红旗轿车外,其它是不配有红旗轿车的,主要是红旗轿车是有象征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乘红旗轿车的。原本汪国安心里就冷,见到这红旗轿车,他心里就越发冷得慌。他猜想,这辆红旗轿车一定是县委书记的,如果真是县委书记的,那他又来这里干什么呢?他紧张了,他能不紧张吗?他是多么担心县委书记是来这里视察工作或听取汇报的啊。如果是听取汇报,那又将是听取谁的汇报呢?是镇长,还是镇党委书记呢?对于此时此刻的汪国安来讲,听取谁的汇报,都是很扫兴的,因为他正要找他俩哩。虽然汪国安认得县委书记,县委书记也认得他,如果从一个人的才能和一人的品味来讲,汪国安与县委书记是对等的,这话说得有些夸张,可事实如此,你县委书记在泉水县行政方面掌着舵,可汪国安却是在文坛方面掌着舵哩。然而事实却并不如此,在泉水这地方,人们生长的都世俗眼,势利眼,文化算什么,文坛又算什么,真正管用的,还是看你给他带来的是什么,如果给他带来的是财富,当然是指金银财宝方面的财富,而不是精神方面的财富,他就会把你当着贵宾,当着上帝,否则,一边去。如此说来,虽然县委书记主动与汪国安打过招呼,他还是不太信识他与县委书记是平等的,他还是觉得在县委书记面前低人一等,因为他在他们单位与办公室主任都无法比较,那他还有什么资格与县委书记相提并论呢?某种意义上讲,他见到县委书记还有几分胆怯哩,可以说,不是几分的问题,而是百分之百的胆怯,如果汪国安真见到县委书记在那儿考察工作或听取汇报,顿时他就会吓得屁滚尿流的。

愿上帝保佑吧,阿门——汪国安学着西方人用手指在脑门和胸间点了个“十”字,口里念叨。念后,汪国安沿着楼梯向上爬,汪国安刚爬到二楼楼梯口,就碰到了卜镇长慌里慌张的在走廊上奔跑似的走,汪国安生怕卜镇长通过这一慌张就消失了似的,叫道,卜镇长——那声音中散发着几多的哀求啊,卜镇长来不及看他了,甩出一句令人尤其是令汪国安胆寒的话,说,彭书记在哩!汪国安一时没想起彭书记是谁,可掉头一想,是县委书记呀。果然应验了汪国安的猜想,汪国安不仅那张原本就古板的脸凝固了,就是他的行走的脚也凝固了。

他该怎么办呢?卜镇长一刻也没停留就走过去了。汪国安要不要前进呢?汪国安一时想不出办法,如果兴照军在他的面前,他会像拧湿衣服一样把他拧出水的。他的衣服被汗打湿了,最初他刚爬上楼梯口时,还有几分暖意,一股刺骨的寒风把他吹冻得麻木。他好像短暂的出现过休克,还是那个办公室的窈窕淑女不知道是上厕所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看到了他,便打量了他一下挺礼貌地说,哦,是汪老师呀,屋里坐呀,怎么站在外面呢?外面那么冷。汪国安听到窈窕淑女的声音,霎时那身体的冷冻就减轻了许多,仿佛一壶开水浇灌在冰冷的身体上一样,只听“唰”地一声,那冰冻全垮了,露出了活龙活现的人。汪国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一个“谢谢”。汪国安多感动啊,人们都说母亲是伟大的,他要说这位窈窕淑女才是最伟大的哩,她就是母亲了,她是在关键时刻充当了母亲这个伟大的角色。窈窕淑女不仅这样向他打招呼,她还站在那儿耐心等待他哩。他很快舒缓了下来,他身上的暖意在逐渐上生了,他向她走去。窈窕淑女要把汪国安带向哪里,汪国安已经来不及过问了,也没必要过问了。

窈窕淑女把汪国安带到了微机室,首先映入汪国安眼帘的是那台米灰色的复印机,然后才是米灰色的电脑、米灰色的打印机,还有一只烧得红火的石英炉。汪国安觉得一股暖流在身体里穿梭来往,那思维一下子就活跃起来,冲窈窕淑女说,主任,你一天可能在这里整资料的时间占多数哩。窈窕淑女说,也不全是,我们办公室的人都会的,你先坐,上网也行,我去给你倒杯水来。窈窕淑女说罢,就真到那间接待室去了。

后来窈窕淑女一直没有来微机室了,是一个男生给汪国安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过来的。汪国安理解,办公室的人常常身不由己,上面有几重领导,他们可以把你当人,碰到没人性的领导,也可以不把你当人,随时打破你的计划。汪国安还真在微机室里上起网来了。可刚登录,他就心猿意马了,他想到的还是让卜镇长在发票上签了字把钱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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