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房子（四）
华纯

我也冒失地打开窗户，任凭冰冷的雪花旋转着钻到脖子里，我甚至想我要做的不仅仅是打开这一扇窗子，还应该跨出门去，向他打声招呼，彼此寒喧一番，看看他到底长相如何……。然而，我还是止步了，我宁肯一辈子只抓住他给我的朦胧印象，我真怕一不小心，就粉碎了隐藏在潜意识里的一种美。这是我反反复复、在小说构思中刻意追求的东方意境的美。

我说不上来我对他究竟怀有什么样的感情，但是我不再想念别的男人，每到夜间，他就属于我，而不是属于他那贤惠的老喜欢扫地的太太。这就令我心满意足。

魏圆圆再三约我去找男朋友消磨时光，都不能够打动我。

徐福的船队战胜大海里的风暴终于进入佐贺港，开始他跋涉倭人国、孕育弥生文化的历程。才智双全的佳人梅娘钟情于被奉为民神的徐福。我如醉如痴地沉浸在这个虚虚实实的爱情故事里而不能自拔。

一天夜里，我为自己终于冲破了小说构思中最难跨越的一个障碍而高兴得丢下电脑，全身浸泡到久违的热水浴缸里。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只得裸着湿淋淋的身子跑出来接听电话。不料?卡嚓?一声对方切断了声音。为了助兴，我找到一盘音乐磁带，一会儿功夫扩音箱里就送出了小提琴演奏曲《渔舟唱晚》优美的旋律。在明亮的日光灯底下我突然下意识地感到对面窗口正射来一道灼热的目光。偷偷拿眼瞄去，啊，方格里的川端从椅子里站立起来，似乎张大了吃惊的嘴巴，整个身子僵直在窗前不能动弹。我头脑里一阵混乱，一种接受川端审美眼光以及处在男性官能欲望里的愿望，竟然怂使我在刺激下产生了冲动。许是单调枯燥的生存状态容易使人产生怪诞的念头，我居然不顾羞耻，只想自我表现一种人体艺术，披上了一条透明纱巾，抬起脚尖跳起了曼陀罗舞。渐渐地我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梅娘的角色，带着对爱情的渴求和憬憧，追随徐福来到北海道附近的青森，陶醉于与徐福凤飞蝶舞、舞弄鸳鸯剑的历史剧情里。我旋转着裸体跳了一圈又一圈，早已忘记川端的存在。直到美妙的音乐嘎然停下，才精疲力尽地扑倒在地，犹如濒临死亡的梅娘，痛苦地与徐福作生死之别。

心脏剧烈的跳动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我恍忽坐起，发觉远处的方格已经熄灭了亮光。我不知道川端是否在黑暗中注视着我，我并不介意他用怎样的目光，但是对于关灯的行为却感到意外。我禁不住从心里嘲笑起川端来，看来他是缺少勇气的东洋孺夫。

啊，不敢于正视人体艺术的男人，决不会成为善于刻画人物的作家。年迈的川端康成尚能在服用药物触发生成的梦幻世界中，产生《睡美人》和《一只手臂》一类的前卫作品，不正是说明女人的肉体可以当作生命的象征。

我穿上睡衣钻到冰凉的被窝里。然而全无睡意，只得爬下床抓紧写完我的历史小说。拂晓时分就觉得人极不舒服，身上着了凉，竟发起高烧来了。骨头痛得如同散架，神经变得十分敏感。我比往日更清晰地听见电车擦过铁轨的尖利声音，这声音每隔一刻钟就来敲击我的耳膜，使脑袋胀裂了开来，注意力再也集中不起来。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到附近医院挂号诊治然后排队拿药，折磨了一天才返回家，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不再想起对面的川端，只感到寂寞和悲凉压住了整个心胸而透不过气来。过了漫长的一个星期,生命的不屈不饶终于战胜了病魔,当身上瘫软的四肢又能聚合到一起时，我就从床上努力撑了起来，在镜子中看到那张走了模样的脸，简直是古诗里形容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房间的空气阴冷潮湿，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拉开了遮掩阳光的窗帘。意外的刺激让我大吃一惊,只见草地对面出现了一栋粉红颜色的房子。在周围灰色建筑物的反差之下，这栋房子真是鹤立鸡群，十分引人注目。我唯恐眼睛发生了毛病，赶紧用手绢揉了揉它，可是一切都是千真万确，梦幻般的粉红房子原来是川端的那栋家屋。我心里怀疑起世界不是原来的模样，可是天空延伸下去的蓝依然是东京塔顶上常见的澄蓝，鱼鳞似的屋顶也依旧排列着那一色而整齐的青色釉瓦。川端太太像平时那样慢悠悠地打扫着庭园。我不禁倒吸一口气，难道是川端发出了爱的信号（love letter）？他竟然大胆地不顾世俗的压力，在自家房屋外面刷上了一层粉红墙粉。

我想我可能吓着川端了，因为生病整整五个晚上没有在窗户露面。我们彼此不知姓名，不知电话号码，所有的现代通讯工具都派不上用场。于是他用大胆的方式迅速地传达了一种言语难以表达的、出自肺腑之心的感情。

暖融融的感觉流过枯萎的心脏，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汹涌地流了下来。啊－，川端先生，谢谢你，真谢谢你了。我喃喃地反复说道，迫不急待地希望

黑夜快点降临，在耀眼的方格里重新见到他。

川端重新看到我时显得特别高兴，他从座位上立刻站了起来，朝着我这边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慌里慌张，赶紧弯腰回敬。在无声无息中，我们对峙了很久很久，我努力理解粉红色的房子意味着什么，心里感受到无比的愉悦和欢乐，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嘴唇边上，想送去一个亲切的飞吻。然而川端没有看见这个激情动作，他又坐回到书桌旁边，在台灯下埋头进行永无休止的笔耕。眼见他如此我对他更是崇敬无比。我相信这个浪漫而节制的日本男人不会是普通的作家，但是我决不想打听他究竟是谁。想像力早已超越空间达到了一种粉红的意境。我终于醒悟到我生活中反复出现的煎熬磨练，正是我得以转换和向前发展的一个生命锲机。我的小说还剩下一万字就可收尾，我立刻信心百倍，决定为笔下的徐福讨还一个公正的历史评价。

新潮流出版社终于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买下小说版权，准备改编后搬上银幕。我知道世事难料，不必高兴得太早。但是一家广告公司已经决定聘用我做中国顾问，专门介绍中国历史和电影文化，这很合我的心愿，令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生活从此可以安定下来。

我长久没有和魏圆圆联络，她担心我个人的安全，特意跑来看个究竟。她立刻发现我非但没有委靡不振，脸上还神采奕奕、焕发出青春的红光，不免带着吃醋的口吻盘问起我来,”艾燕，你在跟谁谈恋爱？” “也许是吧，”我哈哈大笑，想告诉她粉红色房子的奇遇。可是话到嘴边又突然停了下来，我看见马路边上有一个头发花白的日本男人迎面走了过来，他的神态和举止使我感到似曾在哪里见到过。那男人迈着稳健的脚步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时，脸上也显出了吃惊的神色。我疑惑地回过头去，就在一对眼睛发生碰撞的一刹那间，我和他忽然会心地笑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传递到心尖上，大约还不足两秒钟，但是我们马上又掉转过头去，各自继续走起路来。

我决定把粉红色房子的奇遇，当作私人的一件秘密埋藏起来。我轻轻地拍了一下魏圆圆的肩膀，告诉她不久就要搬家的消息。尽管心里留恋这个地方，但是为了截留住永恒的粉红色记忆，我还是鼓足勇气做出了搬家的决定。我告诉圆圆，我们不能忽略黄种人的文明和传统。跟欧美人比较的话，中国人更重视爱情和家庭，善良的日本人也是如此。

魏圆圆似懂非懂，但是她看见我开心的模样，也就无邪地微笑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