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房子(三)
华纯
三
我再次盘算生活费,前三个月的房租加上各种开销已经用去了四十万日币,剩下的钱无论怎样精打细算也仅够应付半年生活。我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去打工赚钱然后卷上铺盖回国。
太阳炽热的余辉在天边渐渐消失,肚子发出了饥饿的信号。我从饭锅里抓起一团米饭,夹上一根盐腌黄瓜,在手里捏成三角饭团,很快地把它送到胃里消化。我不放心地走到窗前,夜幕已经遮盖了一切,草地上什么也看不清了。这时一个不可思议的镜头,忽地跳入了眼帘。白天留下深刻印象的对面的那幢小楼,由于捻亮了一盏橘黄色的台灯,使二搂的窗口一下子变成一个耀眼的方格。我看见一位中等身材的男人走进了方格,点燃一根香烟,略作思考状后,便伏坐桌前,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方格里展现的这一幕我并不陌生,在创作“飘流记”时,我曾多次抬起疲劳的眼睛,眺望漆黑的窗外,时时发现这方格里的灯光也有通宵达旦的时候。出于感谢男人救助过黄猫家族的心情,我头一次久久地凝视起这个亮处。烟雾萦绕里的他已有一头银发,令我想像兴许是一位著名作家,正在赶写一部惊人之作。我真正感到快乐起来, 原来在漫长的黑夜里,不单是我一人像苦行僧似的匍匐爬行在文字里。这情景似乎说明了一个道理∶
“……作家除了天份之外,还需要有忍受惩罚的能力,不仅忍受这世界加诸他身上的惩罚,并且还须忍受他自己加诸于自己的惩罚。”
方格里的男人令我再度变得坚强,一切须从头做起。
我拿定主意并且改变创作方向,我仔细地研究了几家出版社的新书预告,终于发现一个可供我发挥才智的天地。
中日两国曾长久流传一个无从考证的历史传说。秦始皇在登封造极的时候听信狂言,委派徐福带上三千俊男美女和一支庞大的船队,远征仙人岛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山东琅邪台,竟一去不再复返。历史遗留的民间记载传说徐福逃往日本,他带来的三千童男童女和先进的农业技术,繁荣了日本列岛,成为弥生文化诞生的摇篮。
五年前我就对这个传说很感兴趣,收集了许多与之相关的文字资料和文物。我的灵感立刻犹如泉水奔涌,相信自己下笔定会获得成功。
要创作的故事是一个含有喜剧成份的历史悲剧。我随心所欲地让各种人物跑进跑出,宣泄人物的疯狂、忧郁以及恐惧害怕,或者是欢乐、昂扬。大胆的艺术构思变成黑色的方块字体从屏幕里飞快地奔跃出来。但是也有这样的情景,思路突然卡壳而茫然不知所措,那种绞尽脑汁的思考常常通宵达旦,将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立秋之后忽然凉寂起来的夜晚,再也听不到声嘶力竭般的蝉鸣,只有远处一路呼啸而来的电车,时常震得木格窗瑟瑟作响。每当我从电脑键盘上抽回双手,扭转脑袋长久凝视窗外时,玻璃上就会反射出苦思冥想的皱眉表情。举世闻名的历史暴君秦始皇在我的笔下仍不失许多浪漫色彩,这个自以为统一了天下、征服东西南北寰宇世界的始皇帝不意在四十二岁时头一次见到大海,方知海的尽头还有未知的、更加广阔的世界。其时出现的徐福,竟然以道士的身份左右了始皇帝和秦朝的命运。这个谜一般的人物强烈地刺激着我的文学想像力,我很想赋于他一个大智大谋而又多情善感的脸,然而假如他不是一个诡计多端、善使妖术的反面人物,又何以骗得皇帝相信吃下仙丹可获不老之身?……我反复琢磨埋藏在历史长卷中的这个模糊的故事,渐渐使得自己惶惶不可终日起来。这时侯唯一能给我一丝安慰的,竟是对面窗户里的那个男人。
当我困惑地面对黑夜落下的帷幕,眼睛自然会扫向那耀眼的方格。我无声无息地注视方格里的情景,良久那男人抬起了头我就赶紧背转脸去。由此一到夜间,我和那位作家的距离就拉近了许多,这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隐退到别的地方。这奇妙的感觉随着好奇心的增长一点一点地膨胀了起来。我不断地发觉他也经常窥视我,却又怕我发觉。我很想进行一次心理测试,看谁更频繁地注意对方,但是这个念头支持了不到一分钟,我就拿手遮住了脸,还是顺其自然吧,我想。
就这样,在漫长而寂静的黑夜里,我和他默默地进行笔耕,又默默地在暗中拿眼对视,并因为相互看不清面容谁也不会脸红。我们进行着猜谜的游戏,想知道对方心情怎样只要根据双方方格子里的动静便能判断出一二。当他情绪高扬时我的心境就会大受渲染,见我躁动不安时他也会流露百般忧虑。我们俩人有同样的怪癖,白天绝对写不出东西,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能进入创作的最佳意境。秋夜流动的风从对面不断传来无声无息的鼓励和鞭策,我藉此变得灵感充实而不再心慌意乱,个人承受的困苦和寂寞似乎轻减了一半。对面那个男人的存在,对我来说已是何等的重要。
我给他起了一个代名叫做“川端”。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他穿一袭深兰色的和服时,他正襟危坐在灯罩下面,一层晕黄色的光圈包围了他。我在这初次印象里所思及的,竟是跟他有几分相像的文学大师川端康成。 那远远看上去有些尖瘦、形如橄榄的脸庞,很可能和川端康成一样带有面貌娟秀的特征。这种直觉使我断定他必会是一位感情丰富的作家,而且推测他时下在写作的,一定是一部叙情小说。因为他的姿态里时常有一种怪诞的晃动,或许叫做男人的心血来潮。我经常能看到、并且理解他在写作上也会遇到挫折和困难,那是他陷入苦苦思虑的时侯。
我为自己笔下的历史小说也沤尽心血,常常写到某一处就突然停下笔来,发疯似地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有时坐在厕所间里偶尔想到佳句,马上提着裤子冲出来记到本子里。这种无意之中显现的丑陋相,不知有多少次暴露给对面的川端,让他以为我是一个性情乖戾的疯子。我不修边幅的黑色穿戴也恰如我的名字,像一只永远带有悲哀气氛的燕子,更似有“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川端许是很早就查觉出我心头总是笼罩着一层哀怨。大白天里我不是在睡觉,就是去国会图书馆寻找资料。我还去找出版社的编辑先生,不断地告诉他们我已经写了多少字。渐渐地我的稿纸有了好大一叠的厚度。
寒冷在冬天到来时聚然间涨泛上来,变成一场罕见的大雪侵袭了东京。我忍受不住手脚冰凉,只好停止写作,拿眼瞪视窗外无止尽的大雪飘然飞舞。对面明亮的方格似乎焕发出更加温暖的情调,我手中紧握的热水杯散发出一团暖气在玻璃表面结成了雾状的冰花,我伸出手指在上面戳了两个洞,然后一动不动地从洞里张望对面的动静。奇怪的是,我日复一日地在夜里眺望川端的情景,并且张望的次数有增无减,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天晚上感到过砰然心动。我吃惊地望见方格里的川端竟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打开了窗户,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浮现出一张清瘦的脸。我几乎要大声疾喊起来,“喂,大叔,你怎么啦,这样是会感冒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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