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开启的窄门
杜璞君
三
妈对我一会冷冰冰,不理不睬,一会又笑眯眯;她对我的笑一向吝啬,她耍弄一条狗一样耍弄我,一会扔一块骨头过来命令我扑过去,然后又一脚踢开,狗套一拉,让我对着那骨头干瞪眼。她非常明白我需要什么,不是她的爱抚,仅仅是她的几句简单的鼓励和赞赏,一句就够了。但她不能马上施舍。
我怕被人发现又想有人跟我玩,偷偷溜到院子后头,攀上房顶看江上来往的船只,心里想念着晓音阿姨,不知她们如今怎样了?我正玩得开心,妈突然出现,她说,那封信是不是那女人给你的?我被火烫了似的。 她拉我到身边搂着我说,那封信是那晓音阿姨给你的吧。她冷落了我好多天,这突如其来的爱抚,让我不知所措,仿佛被一头凶猛的野兽捉到它的爪子下舔着。她说,你看到了,你再不把你知道的和那封信交给我,你看到那个晓音阿姨现在是什么处境,你总不想那姐姐没有妈妈孤零零一个吧。你年纪小大人的事情你不懂,我平时对你是严厉了些,但你是男子汉该是挺勇敢才是。你知不知道那晓音阿姨可是个叛徒,如果你不把实情告诉我,那晓音阿姨就会拉去枪毙,枪毙你懂不懂?你如果替她们隐瞒什么,我们一家人都会受连累的,你以后也别想再见到她。平时我几乎每一个毛病和过失都逃不过妈雪亮的眼睛,我搞不清妈对这家人的态度怎么突然变了?还说我只要告诉她晓音阿姨跟我说过什么,交出那封信,就让我去看她们。晓音阿姨怎么样呢?我多么想见到她们,我盼着有一天能听到晓音阿姨唱歌,我要紧紧抱着小圆姐姐,不给任何人打她。也许经过长时间的惊恐,承受不了那样的重压,我开始崩溃,嗓子发酸,整个麻木了。我说妈妈,你会帮他们吗?晓音阿姨跟我说不要跟任何人说出这封信的来历,千万不能交到任何人的手里。你跟我拉钩好吗?不会把这信交到警察叔叔那里去,不跟任何人说好吗?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大胆地向我妈提出要求,我虽有点害怕,但我相信妈妈有办法救晓音阿姨,虽然妈看起来不喜欢这家人,不过她说我是小孩什么都不懂。我决定把这信交到我妈手中,大人的事情就由大人来管,大人总会有主意的。
然而我太小了,涉世未深,猜不透我妈脸上闪耀的醉人微笑所含着的得意。
我怯生生地问她,你会帮那家人吗?
你不跟我说出一切我怎么去帮她们呢?
妈妈,你跟我拉钩?
她说,好,真是听话的好孩子,我跟你拉钩。
我跟我妈钩了手指,把那封信交到她的手上。后来我一直听不到晓音阿姨的消息。有一天我听见院子里的叔叔阿姨围在一起指着晓音阿姨的家说着些什么,我隐约听说学校有人跳了楼,似乎说的是晓音阿姨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摔死了。我不知这是不是真的?我不敢问妈妈我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见到晓音阿姨了,想跑到大人们所说的晓音阿姨从上面跳下来的那地方去看看。我妈对我又开始严厉起来了,看我看得特别的紧,不准我随便出去。我望着天上的鸟儿想,那翅膀要长在我身上就好了。我细心倾听天空的声响,想会不会传来晓音阿姨的声音。夜空一个孤悬的剪影,罩着冷月的光华,在空中一声叹息,我不知这是梦还是在晚上看到了非现实的幻影,我奔跑过去,抓住那剪影,高墙阻挡我的视线,我想跳下来的不会是晓音阿姨。月光向我刺来,我抓住的是寒冷的月色。
四
这天学校操场上突然传来一阵责骂声,我妈一边骂,一边抓小鸡似的揪着小圆姐姐的衣领,把她拖到学校的操场上,狠狠一摔,小圆姐姐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喊了声“姐”扑了过去,紧紧搂着她,瞪着盛怒下脸上肌肉一颤一颤的我妈,挥舞起小拳头。我妈指着我喝斥说,你想造反,向谁示威?她这反革命的残渣余孽,还敢偷东西。大家没明白是怎么一会事的时候,我妈举起了一本厚厚的手稿,小圆姐姐不顾一切要从我妈手上夺回那手稿。几个老师冲过去抓住她,象罪犯一样反扭着她的手臂,眼看围观的学生愈来愈多,在众多眼睛的目睹下,我妈把晓音阿姨的手稿撕个粉碎,那些纸片散乱成枯蝶一样;小圆姐姐哭了,你把我妈妈的东西还给我,我妈怒气没消地说,你胆子也真够大的,竟敢翻墙溜进学校的办公室偷东西,这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小小年纪就无组织无纪律,还有你,妈指着我,别以为我会对你徇私,我一定要好好处罚你们,一个年青的女老师轻启薄唇插嘴对我妈说,校长,不罚他们日后出了什么事,学校怎样担待?这种事可千万别扬了出去。
我当着众多老师和同学的面向这个学校的校长,我的妈妈第一次举起了拳头,众多同学的心里可能认为这是一次壮举,但我向我妈第一次举起这拳头后,身上就全是鞭痕。不管妈怎样打我,我咬着牙,我要保护小圆姐姐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这是我第一次反抗这些大人,妈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走进晓音阿姨的家,小圆姐姐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黑暗中。我断断续续听到她说,别抓走我妈妈,她不是特务,我妈妈讲安徒生的故事,说英文象唱歌一样好听。你们把妈妈抓走了,我以后就没有妈妈了。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她全身发烫,发着高烧。她忽然惊醒,见了我拼命往床角里躲,声音颤抖着说,妈妈不要我了吗?你是来抓我妈妈的?你别抓走我妈妈。我拿着一杯温水递到她的嘴边说,你渴吗,喝水吗,你想妈妈了?她流着委屈的泪水,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攥住她的手,用被子紧紧捂着她。她说,我好多天不见妈妈了。那天我妈妈回到家里什么也没说就搂着我流泪,我说妈妈我饿。你妈紧接着带着学校里的人踢开我家的门闯进来搜了个遍,所有的东西都给拿走了。
我望着狭小的房间一片零乱的景象,不相信眼前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象一个当场抓获的贼,心里直打哆索,预感到我有可能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而且好像是与那封信有联系。但我不知什么地方错了,我真希望眼前这些都没有发生,万一真是我交出了那封信弄到这样一个地步怎么办呢?老师和晓音阿姨会罚我吗?我想告诉小圆姐姐,但又不敢说出来。我妈就常骂我没有一件事能做好的。终于我说,是不是你妈妈交给我的信,我把它交给了我妈了?你妈妈跟我说那封信千万不能交到任何人手上。说到这里我声音愈来愈小,头渐渐低了下去。我希望从小圆姐姐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肯定的回答没有人欺负过她们,晓音阿姨很快就会回来。我偷偷看着小圆姐姐,我向你保证我妈说会帮你们的,我没撒谎,我跟我妈妈还钩拉过手指,她说她保证帮你妈妈。我没有勇气往下说了。我是小孩从没有经历这样矛盾复杂的时刻。我看了看已经病得不轻的小圆姐姐,我妈说不会让人家欺负你们的,他们是大人。小圆姐姐茫然地望着我说,你跟你妈和那些警察叔叔抓走了我妈妈会不会不让她回来了?她们说我妈妈是特务,说我妈里通外国公安局要把她抓起来。听学校的老师说我妈畏罪自杀,说她自绝于人民,这是不是真的?警察叔叔你们不要抓走我妈妈,妈妈你回来吧,你不要我了吗,我不哭鼻子了,一定听你话,不让你伤心了。
我好像第一次从死灰一样的寂灭和孤独中惊醒,明白我妈一直在骗我,我掉进了她的圈套;犹如一条巨蟒勒紧我的脖子,我喘不过气来。发着高烧的小圆姐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突然她喊起来,妈妈,妈妈,她的手在空中乱抓,见到我好像不认识一个劲地说,你是那只大蜘蛛!我一靠近她她就惊恐得缩成一团。有人敲门,是敲门声,敲得很急,妈妈这只黑色的大蜘蛛来抓你了你赶紧跑啊。我想拉着她的手说是我,我几次对她的伤害,使她本能地往后躲,不让我靠近。你别过来。她呻吟着说,我腰上系着的那根长绳怎么不见了我不是顺着陡壁滑到门边了吗那条蛇竖起扁平的头吐着信子咝咝作响闪过来蛇的下半身给张着大口的蜘蛛咬住蜘蛛压住我它拿肚皮上的毛刺扎我蛇反过身来咬那大蜘蛛蜘蛛把蛇吞了,妈妈,快救我我快变成一摊泥了。蛇贴住我的脸真冷。我不知她在说糊话还是真看见了什么,望着小圆姐姐与影子厮打成一团。眼前的黑影如网一样罩过来。我抄起一把凳子砸向她说的蛇和蜘蛛。屋里每一下响动我都感到是死神走路的声音,从窗户外漏进来的灯光冷漠地望着我挥舞着凳子,散乱的光影象无数鬼魅的眼睛。周围黑沉沉的。
窗外传来一片单调而又寂寞的雨声,雨不断抽打着窗户,雨经过窗檐象珠子一样往下倾泻,打在叶片和石阶上。小圆姐姐还在说糊话,卖火柴的妹妹把整束火柴擦亮了可千万别熄灭啊妈妈说这火柴一灭掉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就见不着奶奶了我要用手遮挡风雨帮卖火柴的妹妹护住火光不给它熄灭。风雨摇动枝叶,昏黄的街灯透过茂密枝丛射进屋子,那光线时明时暗,小圆姐姐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冲出了去。她说我要见妈妈,那火柴快要灭了。我全身冰凉牙关打颤找来一把梯子跟小圆姐姐一起在雨中奔跑,几次跑不动了,快要摔倒,小圆姐姐说只要给卖火柴的妹妹点上火柴,她就见到她奶奶了,妈妈会替我高兴的。我们到了大院的高墙下,墙很高,我和她抓着竹梯攀上墙头,小圆姐姐全身湿透一点力气都没有,江上传来机帆船的马达声,她问我那船会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找我妈妈吗?妈妈张开手臂了,她要抱我,墙外几根树枝在风雨中摇摆;她扑了过去,整个人荡秋千似的,荡离这高大的院墙。
妈妈,你怎么不抱住我啊?
枝条折断了。小圆姐姐如断线的风筝摔了下来;路上的泥泞溅到她脸上,雨水迅速冲刷掉她脸上的泥泞。
同学经常瘸子、瘸子叫唤小圆姐姐。从高墙上堕下后,她的腿就摔断了。那些英勇的孩子们说,对敌人我们要迎头痛击。这些少年的伙伴,他们需要得到刺激,有斗争的快感,只有在这种暴力中他们才能找到平衡,把他们父母身上承受的欲望和愤恨毫不留情地施加到比他们更弱的人身上,把嘲笑戏弄郁积心里的不痛快借他们所认为的敌人的身体来宣泄。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我妈是不管的,她说这是我对她的背叛所要付出的代价。我们被那些少年的革命伙伴追打,辱骂、戏弄,好像只要他们比我长得高大,是一大帮人,他们就有欺负别人的权利。他们想出各式玩法寻乐,他们要看到眼中的阶级敌人落荒而逃的样子,甚至要他们跪地求饶。谁丢了东西准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小圆姐姐。他们说一定是瘸子干的,只有瘸子整天呆在教室,谁有那个本事轻而易举就把东西偷了。 一帮男同学冲到小圆姐姐跟前,指着她鼻尖质问,瘸子,你是不是欠揍,快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小圆姐姐常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她仰起头,望着指着她的十多根指头说,我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人家的东西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那些孩子动手扯她的辫子,我从外面进来,见几个人围攻小圆姐姐,我马上冲过去一手甩开他们,他们人多势众,大嚷,不用审了,是他们偷的,揍他们。几个男同学一哄而上,抡起拳头就打。我奋力用身体为小圆姐姐抵挡猛砸下来的拳头。小圆姐姐的头发给扯乱了,书也撕烂了。我脸上和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几记重拳。
这些孩子中有一个是他们的头目,常端着“首长”的架势作指挥,每当有新加入团伙的,他就问,你爸什么官儿?一位说,团长。你爸又是什么东西?搬运工,他就说,我爸,司令员!立正。那些个孩子马上啪的给他敬一个军礼,他大模大样地挥一挥手,稍息。他喜欢上班里的一位女同学,其他的男同学也想争夺这位女学生,就跟他一较高下。 “司令员”和这些孩子眼看着这女同学愈来愈象个女王,谁都不理睬,就围在一起合谋玩一个更刺激的游戏来满足那位美丽的女同学的虚荣心,而这一帮男孩子似乎为了获得这最高的奖赏个个奋勇争先。
我背着腿已残疾的小圆姐姐上学。她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晚霞披在我们身上,远望大江舒缓地溶进那片红光之中,斜晖拉长我壮实的身影。我胳膊越来越粗壮感到身上很有力。背着小圆姐姐要相当机警,躲藏在暗处的石头随时会砸过来。只要有人跟在背后,我就背起她疯跑。 一次,走进一条窄巷时,我有点紧张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不远的地方突然闪出几个人,我背着小圆姐姐掉头向另一方向跑。 快,别让他跑了,包抄他们。我冲出巷子想找地方躲起来,没想到来到这里却是一片很开阔的地方。我跑不动了,前面走过来一帮女同学,走在中间显得有点高傲的就是那位让众多男同学喜欢的女孩。 “司令员”一声令下,弟兄们:“上”,那帮人冲过来把我和小圆姐姐掰倒在地,一个人蒙住我的眼睛,三个男孩子两个挟着把我的手臂将我举起来,我用脚拼命蹬他们,另一个力气大点的死死摁住我的脚。他们说一声“赏”,扒下我的裤子,向小圆姐姐身边一推,我失去重心扑到小圆姐姐身上,小圆姐姐的衣服给他们扯烂了,小圆姐姐喉咙有什么东西鼓捣着,疯了似的瞪着前方, 渐渐、渐渐喊了出来:“你们这群畜牲!”这迸射出的绝望哀嚎,如锋利的剪刀,把斜阳剪个粉碎,那碎片纷纷扬扬散落。那群男同学脸上挂着胜利的荣光,望着我大汗淋漓的油脸,发出一阵凯旋的欢呼,剩下我满脸羞辱提起裤子,捏紧拳头一拳打在树上。小圆姐姐的双拐被踢得老远,脸上挂着泪水。我背起她,肩膀给她的泪水打湿了。那几个刚好经过这里的女同学看到这种情形吓得高声尖叫起来,掩面而逃。后来那位美丽的女孩当着这帮男孩的面不无同情地对其他女同学说,人家够可怜的,瞧你们这些男生一副副猴相就觉得恶心,很得意很甜美地笑了。天色暗了下来,一只猫经过。我发了狂追打它, 猫给我追得四处逃逸,小圆姐姐哭着制止我,猫躲过我如雨的棍点,我直把猫逼到一个死角,猫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射出两道幽绿的光,小圆姐姐艰难爬过来要抱住我不给我打那猫,猫没有别的路可逃,它冒险从我脚边夺路而逃,一团黑影疾驰过去的一刹那,我照准猫的脑门儿,狠命一棍下去……。猫一声惨叫,划破了黑夜的长空,天上几颗寒星闪烁着。
(一)(二)(三)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