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斩子
柴春芽
路边的白杨树上,几只乌鸦追啄着那绣球一样的红太阳。红太阳下面的篮球场上,一群染着黄头发穿着西装的后生跟一群烫了卷卷头穿着紧身裤的女娃一起,打打闹闹。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一到冬天,便像候鸟一样,从各个城市的建筑工地上赶回毛卜拉准备过年。他们看到巴依老爷那古旧的装束,露出嘲讽的表情,好像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个在毛卜拉生活了八十八年的矍铄老人,而是看见一个裹着尸衣的古人从坟墓里走了出来。响平哇嘴里叼着过滤嘴香烟,从人堆里跳出来,挡在巴依老爷面前,一边甩着头上的黄毛,一边用挑衅的口吻说:
“干达,人人都说你要杀人哩?”
“嗯。”
“你要杀谁一个?”
“我杀了你就知道了。”
“不会是要杀我吧?要不,我把脖子展给你,来,你拿刀子试试。我还真想体验一下五八年解放军砍你脑壳的感觉哩。哎,巴依老爷,你说这脑壳挂在肩膀上疼不疼?”
“不疼,就是麻憴憴的。”
“噢,怪不得我达达说,他给你往脖子上缝脑壳的时候,你连呲哇都不呲哇一声。”
巴依老爷不再理睬响平哇。他想甩开大步,可膝关节的疼痛让他走起路来一点儿都显不出铿锵有力的架势。响平哇在巴依老爷的身后竖起右手中指。那群年轻的男女猥亵地哄笑起来。一只乌鸦穿过太阳,向篮球场边的电线杆上飞来。寂静的天空中响起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响平哇仰起头,把刚才对着巴依老爷的中指伸向乌鸦。一泡鸟屎落在了响平哇的左肩上。那群年轻的男女粗鄙地哄笑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
“莫要看他老了,”瘸子三爷的小儿子说,“巴依老爷天不怕地不怕,他说杀人估计就不会杀鸡。”
“就他……”响平哇鄙夷地说,“五八年脑壳都差点儿被砍掉了。”
“五八年要不是巴依老爷,毛卜拉人早就死光了。为了不让全村人饿死,他撇下土高炉不炼钢铁,跑到地里去割麦子,结果被判了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我听我达达说,解放军要枪毙他咧,巴依老爷人家干脆脖子一挺,叫解放军拿一把铡刀铡了他脑壳,免得浪费革命的子弹。一铡刀下去,人家巴依老爷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倒把解放军给吓傻了,谁也不敢再铡第二刀。巴依老爷肩膀上搭个脑壳,走了十里路到阿干镇,请求专员特许毛卜拉人割麦子。”
“好汉不提当年勇,巴依老爷再能,八十八岁了还能杀人?你看嘛,他都成个散架的车轱辘了么。”
“这没意思的话咱再莫要扯,”瘸子三爷的小儿子说,“走,到你家打麻将去。”
一伙人说说笑笑,涌进响平哇家。五朵梅正在墙根下晒太阳。
“给我肩上缝个红十字儿,”响平哇说。
“为啥?”五朵梅问道。
“鸟屎落身上不吉利,得缝个红十字儿辟辟邪。”
“你再莫要封建迷信了。”
“就是的,那些老封建的东西就该统统扔掉。”年轻的伙伴们七嘴八舌地说,“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嫦娥一号’都上太空了,你还长着一副封建脑子做啥呢?我看就是你那副封建脑子,害得五朵梅怀不上个娃。”
响平哇涨红着脸把麻将桌摆在墙根下,然后自我辩解说:
“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小时候我妈说的。”
“你再莫提那老妖婆了。”五朵梅一听,火冒三丈地说,“红十字儿我也不给你缝,看你能出啥事儿。”
“我觉着今天不吉利。从昨儿个开始,我这右眼皮子吧嗒吧嗒就一直跳着哩,”响平哇唯唯诺诺地说。
“眼皮子跳沾上个瓜子皮儿就好咧。”
“昨晚上我又不是没沾,不管用么。今儿个听人说,巴依老爷逢人便讲,说他要杀人哩。”
“他能杀人?我给他扔给个蚂蚁他都不敢杀。”
“我是怕他报复。”
“怕啥?上至公安法官,下到乡干部村支书,我一屄就能盖住他们的嘴。哼,我五朵梅他妈的啥人没见过。当年在深圳当鸡的时候,黑社会老大我都不屌他。”
“你那些事儿就再莫要说了唦。”
“咋啦,你嫌我啦?你妈嫌我的时候,我能把她整死,你他妈敢嫌我,我照样整死你个驴日的。现在的社会,笑贫不笑娼,打工可耻,做鸡光荣。哼,你他妈嫌我,凭啥?你个驴日的刚来深圳,是不是我卖屄养着你?库尔勒贩西瓜,你他妈被朋友骗了个一干二净,还不是我卖屄养着你,唵?你再看看这一帮女的,穿金戴银烫头发,一个个牛屄哄哄的,哪一个不是卖屄挣的?”
众人都有些尴尬。他们不再提打麻将的事儿了,而是纷纷找借口逃也是地窜出了响平哇家的大门。
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依旧守着窗户,望着院子里被斜阳逐渐拉长的那只大公鸡的影子,咕哝着谶言般神秘莫测的话语。一只虎斑猫在窗台上打着呼噜,像个念经的和尚,对世事不闻不问。巴依老爷袖着刀子,一瘸一拐地,满院子追赶着那只大公鸡。好几次,他都摔倒在地。公鸡一拍翅膀,扑楞楞飞上墙头,神气活现地观望着垂头丧气的巴依老爷。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从炕上溜下来,顺手在柜子里抓了一把麦子,站到院子当中咕咕咕咕地叫唤着大公鸡。公鸡扑腾腾跳下墙头,昂首阔步,走过巴依老爷的脚边。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展开手掌,让公鸡啄食麦子。
“你抓鸡做啥哩?”她问道。
“还愿哩,”巴依老爷蹲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回答。
“卖钱哩。噢,孙子明天要回家,咱得给娃一点盘缠,好让他在省城里花。”
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公鸡的背,抱起公鸡,交到巴依老爷的手里。
“晚上啥时候回来?”她说,“我要给你做饭哩。”
“瘫子六爷今个晚夕里要过世哩,”巴依老爷说,“晚上你自个儿吃。”
“好,今晚我给你做一顿臊子面。”
“瘫子六爷今个晚夕里要过世哩,”巴依老爷粗着嗓门喊道。
“你说孙子明天回来哩?哦,昨晚上我梦见了。”
“唉,活着就是等死么,有啥意思哩。”
巴依老爷嘟囔了一句,摔门而去。
瘸子三爷正守着八仙桌子丢盹儿哩,突然一阵风,掠过经幡,把他从梦中惊醒。他一睁眼,只见巴依老爷裹着一身夕阳,像个血人,从庙门里跌扑而入。
“今天不是敬神的日子,你来做啥哩?”瘸子三爷问道。
“还愿哩?”
巴依老爷双膝跪地,把手中的大公鸡往八仙桌子底下一扔,开始祈祷:
“玉皇爷在上,去年今天,我和瘫子六爷给你许愿,今天愿满,特献鸡公一只,你若笑纳,就让鸡公打个鸣,报个信。”
瘸子三爷点了三炷香,燃了一根蜡,手中捏着一张黄裱纸,跪在巴依老爷身边,悄声问道:
“巴依老爷,你真要杀人?”
巴依老爷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瘸子三爷手中的黄裱纸,斩钉截铁地说:
“要杀。”
“就为响平哇挖了你家祖坟前的十二棵白杨树?”
“不至。”
“就为响平哇挖破了白骨塔,害得全村子闹鬼?”
“不至。”
“巴依老爷,我劝你凡事要三思,那十二棵白杨树固然重要……”
“当然重要。以前,你观我手相,说我家祖坟对面一座笔架山,山下一条墨水河,惟一缺的是坟前一排当毛笔的树,只要树木成林,我家必出读书人。我信你的话,十年树木,我儿子上了大学,又是十年树木,我孙子上了大学。他响平哇挖我的树,想要毁了我子孙的前程,你说他当杀不当杀?”
“这是家神的事。响平哇一挖树,你家的家神就让他害了一场病,几乎要了命。”
“响平哇在那十二棵白杨树底下,挖出了三拖拉机人骷髅,结果,咱村闹鬼,一年死一个人,连你大儿子都死了,你说他当杀不当杀?”
“那是玉皇爷的事。自从他挖出骷髅,他又得了一场病,连他老婆都开始犯起了羊癫疯。他跑到庙上请神算卦,结果玉皇爷一口就说他挖破了一个百年的白骨塔,要他把那些骷髅重新安葬,再建一座四丈三尺长两丈三尺宽一砖到底青瓦红砖的白骨塔。”
“可他一下玉皇庙,就说这是封建迷信,根本就置之不理。”
“神会惩罚他的。”
“他听那婊子老婆的话,两人一起虐待他妈,逼他妈喝药自杀,最后把瘫子六爷扔到篮球场上。你说,这些事儿神管不?”
“这事儿嘛,下有村支书和乡干部哩,上有公安局法院哩么。”
“凡是来咱毛卜拉的公家干部,都钻到那婊子的炕上去了,还管啥哩!我去年把那婊子扇了两耳刮子,结果,派出所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拷去关了十天拘留,法院给我下判决,说我打伤了那婊子,赔偿七千块钱。三爷,你说,这些人渣,当杀不当杀?”
“唉,神会惩罚他们的。”
“神在哪儿?”
“离头三尺,必有神明。”
巴依老爷正要说什么,突然,公鸡打鸣了。
“你看,”巴依老爷说,“神答应啦。”
巴依老爷颤巍巍探出左手,抓住公鸡的脖子,右手腕子抖了半天,才从袖口里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杀猪刀。巴依老爷脚踏着公鸡的翅膀,用那刀刃上满是豁口的杀猪刀锯着公鸡的脖子。公鸡挣扎着,凄惨的叫声几乎能掀开房顶。瘸子三爷看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援之以手。他从巴依老爷手中夺过公鸡,一把拧断了鸡脖子。
血红的太阳如临盆的赤子在莽莽群山那苍龙般的背脊上颤抖。一只秘途的乌鸦跌进浑圆硕大的太阳里,兀自挣扎。瘫子六爷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在他头顶的供桌上,那炷香冒出最后一缕青烟。青烟如丝,被一阵风吹着,飘向窗外。巴依老爷还没有回来。有人说,估计是两位老友不堪忍受生离死别的场面,才找了个借口,相互躲开,以免太过伤心。就在尕桂正准备将那七个烙得半面熟半面生的饼子分成左三右四装进死者两袖中时,巴依老爷一脚踏进了院门。人们惊讶地看到,他左右两手各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除了巴依老爷,没人再注意大立柜上的电视里,秦腔戏《辕门斩子》正到高潮。
杨六郎唱道:“午间斩了杨宗保,夜间打开酆都城。”
八贤王唱道:“你今斩了杨宗保,本御与你不太平。”
杨六郎唱道:“我的儿子我要斩。”
八贤王唱道:“本御在此你不能。”
杨六郎唱道:“要斩要斩实要斩。”
八贤王唱道:“不能不能实不能。”
杨六郎唱道:“我要斩。”
八贤王唱道:“你不能。”
杨六郎唱道:“我要斩。”
八贤王唱道:“你不能。”
预审法官因为巴依老爷回忆不起杀人的细节而不得不草草宣判。他没有等到旁听席上的人们站起身来,就第一个冲出了法庭大门。巴依老爷的孙子希望就审判结果跟预审法官辩论一番,可是,等他追出法庭大门时,却看见预审法官在肮脏不堪的街面上像被疯狗追赶的人一样,撒腿狂奔。巴依老爷的孙子不知道预审法官如此匆忙是为了追赶什么。后来,他听人说,那天下午,预审法官那得了怪病的女儿受不了长期飘在空中的折磨,遂乘医生不备,咬断了把她吊在天花板上的绳子,结果,她双脚刚一落地,身上的树根便牢牢地扎进了地层。有人在医院里看到过那可怜的孩子,说她可能会在病房里长成一颗大树。
2007年12月29日
于北京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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