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是的人
北村
陈明达一巴掌打死老婆的消息传遍了五里屯,连县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议论,引为奇谈。一巴掌能把老婆打死的男人能有多可恶?陈明达的臭名远扬。再也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孙二姑的父亲告到政府,要陈明达的命。伪满法庭的法官准备判陈明达死刑。陈先德上窜下跳,送出了几斤的金条,最后以误伤为由给陈明达弄了个劳役三年。最希奇的是,在法庭上孙二姑的弟弟竟然为陈明达说话,他说姐夫是个好人,他为家庭做牛做马,他不可能要杀姐姐。而姐姐是个赌徒,陈明达这么爱姐姐却要为打死了她去偿命,真的很冤枉。陈明达因此连劳役都改成了一年。陈明达眼泪流下来,说,人心比法庭更公正,法庭能做假,人骗不了自己的心。但怎么说也没用,虽然陈明达免于一死,但暴徒的恶名却印在陈明达脑门上了。
常说正直的人往往脾气暴躁,这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小人的诡计,只好用脾气解决问题。陈明达自从一掌打死老婆后,变得情绪低落,甚至一蹶不振。他没想到自己能杀人,一个日本人没杀,却杀了自己老婆。过分自责使陈明达无力干任何一件事,所有的家务都让马永生替他操持。马永生对他说,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嘛,你又不是故意的。陈明达说,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说这话时他落下眼泪来。就在这时,父亲拿来了孙二姑和邻居周大娘的儿子黄金宝私通的证据。原来孙二姑在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和在县城做文书的黄金宝勾搭上了,他们硬是在累得精疲力竭的陈明达面前私通了整整一年。陈明达目瞪口呆。从此,陈明达在暴徒的恶名上面又加了一顶绿帽子。
这直接导致了陈明达开始了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他去窑子里嫖妓。后来又去日本人在新京开的妓院玩耍。妓院里除了中国女人,有一些从日本穷地方来的日本女人,她们对陈明达言听计从,让他心里很舒服。他把从地里挣来的钱大把大把往这里扔。马永生说,你可不能这么堕落下去,你是有家业的人。陈明达说,在我没弄明白活着究竟有啥意义之前,有什么不能干?现在对我来说,唯一能肯定的是死,既然终究不免一死,那就吃吃喝喝吧,因为明天要死了,东西吃下去会变成屎,人烂了也只能肥田,好事坏事,有啥不能干?马永生反驳不了他的话,只好摇头叹气。
陈明达看见那些日本妓女有一个习惯,无论你给她多少钱,她都会做好份内的事,不像有些中国妓女,你给的钱少她就不给你好脸色,催你快完事。所以好多日本妓女都有固定的伙伴。有一个在满铁做信号员的日本老头,是个鳏夫,他走进妓院,新来的小厮问他找谁?他就要发脾气。原来他在这里有一个多年的老伙伴,叫山田美月。陈明达发现这个叫美月的女人一点也不漂亮,年级一把,得有四十岁了。可是老头每次来只找她,他们一起喝酒,喝完酒不是老头付帐,反倒是美月付帐,陈明达很奇怪,有一次他问美月,怎么会是你付帐呢?美月说,我是他女人啊。后来陈明达才打听到,老头每个月一次性给美月一笔钱,然后每次扣。有一次陈明达发现老头没来,美月神情憔悴,问她怎么啦?美月说他走了。今天她要去守灵。第二天一早,守了一夜的美月回来了,陈明达发现她的眼睛都哭肿了。陈明达对马永生说,连妓女都懂得怎么做好份内的事,孙二姑怎么连老婆该做的事都不做呢?马永生说,你说这个有什么用?谁也不知道孙二姑不做事,倒是人人认识你这个一掌打死老婆的人,你亏不亏?陈明达骂道,我操他妈的,我才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做对的事。
马永生问,你嫖女人是对的事么?陈明达就反问:你说为什么嫖女人不对?我爹可以纳妾,我就不能嫖女人?你给我说清楚?是什么道理。马永生被问得脸红一块绿一块,说,怎么会有你这样固执的人呢?人是有脸的嘛,嫖女人还真是件荣耀的事不成?陈明达说,对,在我没有弄明白之前,我做啥都不害臊。几天后,陈明达竟然把他在妓院的那些女人一起带到家来听戏,其中有一个陈先德也嫖过,把陈先德臊得。陈明达对他爹说,你有嫖的胆,怎么就不敢见她呢?陈明达此举遭到全家人厌弃。马永生为陈先德鸣不平,骂陈明达,陈明达就把他解雇了。马永生说,你真狠。陈明达说,我发现你这个人是小人,庸人,没用,好歹不分。马永生说,你嫖女人还带家来,谁好歹不分?陈明达说,先分清真的和假的,再分好的和坏的,明白了吗?
因为陈明达会推拿,所以新京的日本人有颈椎病都找他,他的功夫不错,基本上按个七八回就能控制住积了十几年的陈疾,于是陈明达的名声传开,于是开了个诊所。关东军的鸟取少将正好患严重的颈椎病,经陈明达推拿了几次,病情明显好转。鸟取把陈明达叫来喝清酒,下围棋,有时鸟取会穿上和服唱能剧。
陈明达的叔父牧师从南方回到东北。他带来了他女儿在南京的噩耗。陈明达从小就喜欢这个堂妹,要不是因为她的堂妹而是表妹的话,他就娶她了。叔父说日本人在南京发了疯似地杀人,至少有几万人死在刀下。日本兵还在南京城里强奸中国女人,堂妹在女子学校当老师,日本人当着她的面强奸她的学生,就在他们要轮奸她的时候,堂妹从五层高的楼上跳了下去。叔父表情非常痛苦,陈明达以为他是为女儿的死而悲伤,叔父突然说,她死,如果是上天堂,我不会这样难过,可是她自杀了,你知道,基督徒是不能自杀的。陈明达就问,她是基督徒,所以她不能自杀吗?叔父说,是。陈明达问,自杀会怎样?叔父说,信心没有了,自杀是沉沦。陈明达说,你什么意思?沉沦是什么意思?是下地狱吗?叔父捂住脸说,我不想谈这个问题。陈明达坚持不懈,可是我想谈这个问题,你是不是说堂妹自杀了,所以她沉沦了,下地狱了是吗?叔父说,得救的人是不会自杀的。陈明达愤怒了,什么狗屁道理?人都要被轮奸了还不让自杀吗?她没杀人没放火,她只是不想受污辱,你这个父亲也太缺德了,她想保持一个干净身体所以去死,你却说她不能灵魂得救,这是哪门子学问?叔父说,只有绝望到底的人会自杀,而灵魂得救的人是不会绝望的。陈明达大声说,你不就是说你女儿不能上天堂吗?这样的天堂我也不想去,我宁愿跟她下地狱去,你一个人上天堂吧,你这个伪君子,连女儿都不爱,人死了还诅咒她不能上天堂,你去死吧,我们下地狱去。陈明达转身就走。叔父的眼泪流下来。
陈明达第二天去给鸟取少将推拿。他突然问鸟取在南京有没有杀人的事,鸟取说,战争不死人是很奇怪的。陈明达说,他们不是军人,你们也杀他们吗?鸟取说,在交战国全民皆兵。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陈明达突然从铃木刚的枪套里拔出枪往鸟取身后的墙上开了一枪,鸟取脸都白了,卫兵冲进来,鸟取突然摆手制止,他严肃地看着陈明达。。。。。。陈明达说,你不是说全民皆兵吗?我是不是兵?看了好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敬佩你,来,喝酒。陈明达喝完了杯中的酒,说,我以后不会再来给你治病了。鸟取说,好。
陈先德听说这事,吓得对儿子说,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你既然给人治病,又去跟他理论杀不杀人干什么?陈明达说,治病是治病,理论是理论。陈先德说,你话也说了,枪也开了,你完了。陈明达问,按你说应该怎么办?陈先德说,你恨日本人就在心里恨,埋在心里好了,你不给他治病也行,找个理由,说出来干嘛?我等着替你收尸吧。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过了一个月,鸟取也没有来秋后算帐。马永生问陈明达,你怎么出尔反尔呢?你不是不抗日了吗?怎么又惹这祸?陈明达说,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东西,我眼睛看到了,就说出来,我想做的,就去做。
灾难终于发生。有一次陈明达经过大街边,一脚把路边小神社的天照大神像踹翻了,宪兵扑过来,当天陈明达就被抓进了监狱。陈明达在监狱里被打断了一条腿后,放了出来。因为鸟取大将说,陈明达不是个敌人,他只是一个固执的家伙。
没过几天,苏联人就打来了。陈明达莫名其妙地被当做汉奸上了法庭。他的罪名是给日本将军治病,还和日本人一起喝酒、唱能剧。陈明达说,他是我的病人啊。马永生出庭作证,说,他要不是汉奸,鸟取大将为什么保他?就因为他是个固执的人,就要保他?全场大笑。陈先德送出了几斤的金条也没用。就在陈明达要拖出去枪毙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陈明达的弟弟陈明通。陈明通当上了解放军的参谋,在高岗手下干活。陈先德要陈明通无论如何救自己的哥哥一命。最后陈明达被罚挖了一个月的壕沟,放出来给首长的老婆治病。陈明通告诉哥哥,是马永生告的状,马永生是共产党在新京的线人。陈明达在首长家里见到了马永生,马永生非常尴尬,说,你能原谅我吗?陈明达说,我当然原谅你,我解雇了你嘛,你肯定恨我。马永生说,其实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也喜欢小吴,可是你根本没留心我的心思,你搭上了她,又没搞成,事情全让你砸了,这事一直埋我心里。马永生分明是在说谎,陈明达却相信了,他笑着拍拍他,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以后我要是爱上了谁,你就把她给弄走,我们就扯平了。此后,陈明达丝毫不记马永生的仇,还经常拉他喝酒。陈明达就是这么个人,有时精明过头,有时愚蠢透顶,看上去像傻瓜。
战后陈明达一边替人整脊,一边放高利贷挣钱。有时他还在黑市上做些食品买卖,用苏军的望眼镜皮带换粮食,然后再拿去卖。挣钱对于陈明达来说仿佛不是特别难的事情,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能十天吃上五天肉,喝上俄国红酒。虽然父亲分给他份内的地,他给了弟弟陈明通,但弟弟参加革命了,地又成了他的,但他不想种地,也不想回五里屯,就在新京混日子。
有一天陈明达突然对父亲和弟弟说,我要把自己的地送给农民。陈先德说,你疯了吗?没有地你以后怎么活?陈明达说,一个人占这么多地是没有道理的,你怎么也吃不了那么多的粮食,为什么要占那么多地呢?陈先德说,这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为什么要让给别人呢?这是不公平的。陈明达说,就算你能干,弄到别人没地种没饭吃,就公平吗?这事儿我得整明白。过了三天,陈明达对父亲和弟弟说,我想明白了,没地的人要地种,有地的人,地多到一个程度,就怎么也不会是自己的,一定要匀给别人,否则别人也是人,也生在这地上,就你有地他没地,这说不通。陈先德说,我能干也勤劳啊,所以我能过好日子。陈明达摸着下巴,说,不对,你勤劳你过好日子,你拿钱多,这没错,但别人也得过好日子,你的好日子和他的好日子不同,但都是好日子,这才有道理,我彻底整明白了,我的财产多到一个程度,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或者干脆说,这地上的东西不是你的,是上天让你托管的,你有能耐,地多,是要你管好,让雇工们有饭吃。陈明通兴奋地说,哥说得对,所以要土改,要把地分给农民!陈明通把弟弟要率先把自己的地进行土改的事报告给上级领导,领导就要给陈明通提干。可是没料到陈明达并没有马上把地直接给农民,而是把在他的地里干活的长短工都叫来,说,你们想要我的地吗?长短工说,想啊,做梦都想。陈明达说,可以,拿钱来买。马伕管老大说,我们想要自己的地,可是我们没钱。陈明达说,我可以借你们钱。于是他竟然把自己放高利贷挣的钱分给那些长短工,说,这钱借给你们。驼背李三说,你放高利贷,我们可还不起这钱,我们不要钱,只要地。陈明达说,我借钱给你们,你们有钱就还我,没钱就欠着,我不要利息。赵麻子说,我们要是一辈子还不起这钱呢。陈明达说,那就一辈子不要还,你都死了,我还管死人要钱吗?农民很高兴,知道主人是明摆着要送地给他们了。他们用陈明达的钱买了陈明达的地。管老大又问,你干嘛要这么干?这地不是你的吗?陈明达说,这地是我的,但我不能白给你们,白给你们,不但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我自己,你们还会偷懒,不珍惜这地,现在这样做,至少你们还知道这地是我给你们的,你们不但念恩,还想我欠主人钱,就得辛苦干活,不会偷懒。陈明通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对陈先德说,我本来要提干,给他弄泡汤了,领导说我谎报赠地的事,你说我倒霉不倒霉?他为啥这样干?这不也是白白送地给农民吗?还没落个好,有他这样的傻瓜吗?陈先德气得一头栽到地上,没几天就伸腿死了。于是谣言传开,说陈明达气死了父亲。
陈明达很郁闷,又去窑子里找女人。长年守一盏青灯的母亲看着儿子老干没谱的事,背着骂名,被那些女人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就把在庙里的表哥叫来,说,你救救他吧,他要再不离开那些女人,就活不了多少时间了。表哥和尚说,对,他要是还执迷不悟,来世恐怕只能投畜生道轮回了,我去帮助他脱离苦海,几天以后,我要出去云游半年,不如让他跟着我化缘,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佛心。母亲说,那敢情好,只是他恐怕不会愿意。可是当和尚跟陈明达一说,他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说,我正闷得慌,我很想跟你一起云游。
和尚带着陈明达,沿东北的松花江云游,托钵化缘。有时他们住在居士香客家,有时他们就住庙里。化了一个月的缘,陈明达的心情似乎好多了,他对和尚说,原来当和尚是这么好的事情,游山玩水,还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和尚说,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居士们在供奉。陈明达又跟着走了一个月,就烦了,跟和尚说要回家。和尚说,你的执着心还很强烈。陈明达说,我觉得佛教是骗人的。和尚说,你总是这么随便地说话,这会造口业的,佛家传承几千年,你就一句话打发吗?陈明达说,我不懂那么多,所以我就说不了那么多,我只能说我明白的。和尚说,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佛家是骗人的?陈明达说,我跟你走了两个月,人家供我们吃喝,你给了他们什么?和尚说,智慧。陈明达问,什么叫智慧?和尚说,有佛心的人,自有佛性,人们愿意供奉我们,是因为他们有得到。陈明达又问,是从我们身上得到吗?和尙说,可以这么说吧,见性成佛,也可以说人人有自在的佛性。陈明达说,可是我吃着他们的饭菜,觉得难为情,我连我自己也救不了,怎么去救别人?我觉得我坏极了,我一见到漂亮的女香客,底下就硬起来,我怎么帮助她们?和尚的脸色有些难看,说,那只是你自己的污秽使心蒙尘。陈明达抱歉,说,对不起,我没说您,我说的只是我自己,我知道你是不会像我一样的,可我还是在想,像我这样一看到漂亮女人就忍不住硬起来的人,怕是一辈子也修不成了,对,永远也不成,我娘叫我来是白搭。和尚说,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像你那样,你至少要有信心,再跟我几个月,也许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陈明达又跟和尚走了三个月,马上要走完半年的期限回庙里了。陈明达在后三个月,心情一度果然很平静。可是有一天,他们留宿在一位很漂亮的女居士家中,陈明达脑袋里一直甩不掉那个女子的影子,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爬起来跑到屋外看月亮。陈明达非常难过,他想,我怕真是修不成了,至少对我这样的人,我知道靠我的意志是白搭。他准备明天就回家,该干啥干啥。这时陈明达赫然发现在朦胧的月色中,和尙站在茅房里,一手扶着矮墙,一手玩着鸡鸡,就像自己小时候一样。。。。。。和尚仿佛进入梦中,双眼直直地望着月亮,动作越来越激烈,最后他轻轻地喊了一声,消停下来,熟练地把东西放回迦裟,迅速地走回屋里。陈明达忍住笑,可他快笑破肚皮了。
(待续)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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