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1990·鱼找到了水
阿拉丁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它是个赃物,我是个害人精。我妈活着的时候,我要是打碎个杯子瓷碗什么的,她就骂:你这个害人精,你这个扫帚星。给我两个很夸张的头衔。有时候,这俩头衔我爸也有份。

杯子瓷碗都是钱买来的,摔碎了还得让家里破费,当然是我害的,所以她骂我就听着,就是我妈使我养成了不跟女人较真儿的好习惯。有个挺有学问的人说过,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有理,为个屁大点的小事就上纲上线,这就是女人。

可是那天晚上我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害人精了、扫帚星了。要是你亲爹让你给连累了你也会这么想。

第二次睁开眼,不是被尿憋醒的,是被“砰砰砰”的砸门声吵醒的。我猛地抬起头,差点儿没吓死,我爸两只胳膊撑在床沿,老脸煞白,直勾勾地盯着我,贼亮,仿佛两只电力充足的小灯泡。他的身体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发电机,紧张、挛缩。

“电视我关了,录像机怎么关?你快起来!”他的声音是撕裂破旧抹布的声音。

门依然响着,响声越来越大,从刚开始有节奏的响,到后来的杂乱无章,似乎有多人加入。我张着嘴,有那么一些些字在我口腔里四下乱撞,却找不到出口,我的下颚还有我的整个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我爸撇开我,猫一样蹿到电视机前,蹲下,我听见电源插头迅速脱离插座的声音。

那扇门宛如一匹跑累了的烈马,渐渐安静下来。接着就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老郑你快把门打开,我知道你在屋里。”

这个声音让我的身体软了下来,我跳下床。“吓傻了吧你”,这当口我冲他笑了,“拔了电源,带子就退不出来了。”

“老郑,你别装听不见,公安局的同志在外面,你最好赶紧开门!”我听出来了,是我家对门的邻居,一个平日沉默的寡妇。我叫她吴姨。

我蹿到窗前,劈手把我爸那块毛巾被扯下,“快,爸你跳窗户跑!”我家是二楼,我爸身子不重,窗户底下是土地,跳下去没什么危险。

“那那那那你呢?”

“我还未成年呢,顶多教育教育,你不一样,快,赶紧跳吧!”

“好好好我听你的。”

我关上窗户,门又响了。

“别砸了别砸了!”我打开门,一个女人一个警察两个联防冲了进来。那个精瘦的女人首当其冲,跳到床边弯腰撩起床单,双膝下跪,撅着两只锋利的屁股搜查床下。见没人,又蹦起来冲进厨房、厕所,旋即又呼啸着冲到我面前,“你爸呢?你爸呢?”

“找人下象棋了,一个臭棋篓子瘾还挺大,这会儿还没回来呢。”我说。

“警察同志,他撒谎!”女人拎着我爸的裤子,拎得老高,像是展示战利品,“小兔崽子你说,你爸莫非是光着屁股出去下棋啦?”

两个联防的,一个把插头插上,另一个把电视打开,录像机的带仓弹出,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插电源的也走过来,两人蹲下,等着图像出现。

那女人喘着粗气,几根刺出来的鼻毛被气流吹得笔直,女人指着我说,“警察同志,这是老郑那老流氓的儿子,也不是好东西,他爸肯定是让他放跑了!”

腋下夹个包的大肚子警察像个蝈蝈,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都趴门上听好几天了,那声儿啊,哎呦,难听死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们学”,女人“呸呸”啐了两下,“浪,真浪!”

我乐了,“阿姨,趴着听那得多累呀,想看您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在派出所,我作了笔录,登记了学校、班级、姓名、年龄、性别。以及我爸所在的学校、我爸的姓名、我爸的年龄、我爸的性别。大肚子蝈蝈警察说,下一步我们要联系你们学校,把你的情况如实反应给你们校长,你虽然没满十八岁,可我想你也知道后果。他咳嗽了两下又说,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说实话我真不想毁了你的前途。你要真是替自己着想,当然也是替你爸着想,就找着他,劝他来自首,我们一定会宽大处理。

警察搂着我后脑勺,把我揽过来,两片热乎乎的厚嘴唇贴在我耳朵上说,“在这儿我说话管用,多大个事儿啊,谁没看过黄色录像啊,放心吧孩子,没事,让你爸来一趟,交代交代情况,写个检查唔得就行了,顶多罚点儿钱。”

“您也看过?”

“嗯……这个嘛,我看没看过不重要,现在咱们谈的是你爸的问题。”

这警察挺和气的,早晨他吩咐联防队员给我买来豆浆和油饼,豆浆甜油饼脆。他嘱咐的,我一概应承。我说叔叔我答应,我帮你找我爸。

中午,我被放了出来。在烈日下我跟那警察挥手告别,“叔叔,再见!”就跟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刚刚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似的。警察也挥挥手,“再见,别忘了让你爸来一趟。”就跟他和我爸是多年未见的铁哥们似的。

到了家,录像机没了,录像带没了。我洗了把脸,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是王小山。“郑平吗?”我说我是。“你旁边没别人吧?”我说没,就我一个。“那你也别说话,你听我说,你爸在我这儿呢。”

“你听着,等天黑了我到你家,你先把你爸的衣服准备好。”

我说嗯。

“兄弟,你可把你爸害惨了”,王小山一见我就说,“你爸大半夜的,穿着个裤衩敲我门,好歹是一老师,那样儿可够狼狈的,也是一把年纪了,让人瞧着心酸。都他妈你这当儿子的害得。”这位仁兄跟我妈一个调调。不过我还真没什么可说的。

“我问他怎么了,你爸还不好意思说呢,后来零零碎碎地,我也听明白了。”

“山哥,警察跟我说了,不算什么事儿,到所里说说就行,最多罚点儿钱。”

“你懂个屁!”王小山说,“我们系有个胡佳,就因为看黄色录像让公安抓了,劳教两年,还被学校开除了,真他妈惨。”他垂下生满卷毛的大脑袋,继续说,“胡佳是我特好一哥们,要多仗义有多仗义,还是一才子,诗写得极好,几位老教授惜才,联名保他,可也没保住……”

我把我爸的衣服包了个包袱,递给王小山,他接了夹在胳肢窝,伸手拍了拍我脸蛋,“郑平,别去看你爸了,放心,我是他学生,肯定饿不着他。过两天我就把他送乡下去,那儿我有亲戚,吃喝住都有人管,也安全。还有啊,我爸有个战友,好像就在市局刑警大队,我让我爸托托人,没准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你爸就能回来了。”

送走王小山我就睡了。凌晨一点我被电扇吹得浑身发冷。醒了,记不得做了什么梦,脸上奇痒似有蚁行,一摸,满脸的泪。

下楼,走出单元门,绕到楼后。我站在夜幕中,望着这栋矩形板楼,窗户大都黑着,像是一排排龋齿。那三两个还亮着灯的窗,是三两颗幸存的好牙,闪着釉质的森森白光。

我摸了半块砖头,瞄准龋齿中的一颗,振臂一挥。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这台先进的影像机器带给我的视觉享受只有区区十几天。不过十几天足以学会性交,它是个速成班的老师,而学生我,业已毕业。为了吸引你们阅读,我不妨先透露一下,用不了多久,我就找到了实习的机会。

走出大院左转,到公交车站再右转就是先锋街。午夜的马路上车辆稀稀拉拉,人气都在路两边的便道上。这儿全是一字排开的大排档和烤肉摊,孜然粉和辣椒末和羊肉的味儿和烟雾混杂,蒸腾在人们的头顶。男人们光着膀子亮出肌肉和赘肉,喝酒吃肉侃大山,女人们趿拉着拖鞋坐在板凳上,啜着可乐,陪着她们的男人,有的分开双腿,露出看不清颜色的内裤,有的夹紧双腿,只露出两只胖乎乎圆滚滚的膝。

我沿着马路牙子走着,目测着经过的每个大排档的人数,想找个最清净的地儿坐下来。走着走着,就看见杨科和我们大院两个孩子正在啖肉喝酒,一缩脖快步往前走,可还是让他瞅见了。

“郑平,过来过来,哥们这正喝着呢”,杨科过来伸手挎住我胳膊,脸上有点挂不住,“不好意思,我没敢叫你出来,我瞧着你爸脾气上来了,就赶紧撒丫子了,老爷子没怎么着你吧?”

我沉着嗓子说,“还他妈说呢,我爸差点让警察逮起来,录像机也没收了。”

“啊,不能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杨科嗓音尖利,连烤肉的老板都停下手里的蒲扇往这边瞅。“我操你小声点儿”,我冲我们大院那俩哥们打了个招呼,“没事没事,你们坐着,我和杨科这就过来。”

“我爸躲起来了,我告你啊,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会儿喝酒一个字也别提。”我腾出左胳膊搂着杨科,两人勾肩搭背地往前走。“等散了,我再慢慢儿跟你说。”

“嗯,我明白。”

天都快亮的时候我们才散,我和杨科说顺便带点油条豆腐脑回去,打发那俩哥们先走了。我讲了昨天晚上发生在我家的一切。杨科听得舌头都砸了脚面了,人话也不会说了,嘴张着,一串“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操完了就说,“对了郑平,那寡妇有个儿子,当兵的,前两天刚从部队回来探亲”,杨科歪着头看着我,脖子上爆起一根青筋,“要不,咱找几个哥们,给丫花了吧!”

“跟她儿子有什么关系,操,再说你他妈是打架的人吗?”杨科的青筋潜入皮下,嗫嚅着,“跟你们……一块,我就不怕,哥们……下手黑着呢!得得得,不说了,我不就是想帮你出口气嘛……”

“昨晚上我把她家玻璃砸了,稍稍出了口恶气”,我说,“那笔账以后再算,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让我爸安安全全的回来。”

“对了杨科,你们家公安局有人吗?”

“我到家就问我爸去,不过,好像没听他说过认识什么公安的人,估计悬,我爸你还不知道啊,就是一老蔫,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没什么朋友。还不如你爸呢,这事儿要搁他头上,别说跳窗户,根本就挪不动步,早拉一裤子了。”

“杨科,你们家有地儿吗?”我问,“我这两天不想回家了,警察不找我寡妇也得找我,我倒不是怕她,我就是嫌烦。”

“我家?行,你跟我一屋睡,不过你得委屈点,打个地铺行吗?”

我说行。杨科又歪着头做贼似地瞄我,一个字比一个字声小,“郑平,你说……我要是让你……在我们家睡,算不算……窝藏人犯啊?”

“你他妈才人犯呢!”

“那,我跟我们家人怎么说?”

“你就说让郑平辅导我功课,共同学习共同进步,齐心协力迎接高考。”

“切,得了吧,您老的成绩跟我比,最多是一难分伯仲……”

我在杨科家楼下等着他。过了几分钟他下来了,手拢着嘴就往我耳朵边凑,我说你丫至于那么神秘吗,说你是假娘们你还真是,他嘿嘿笑,“特大喜讯,你这逃犯的问题顺利解决,我姐答应窝藏你,说你要是愿意,就在她公司里睡,正好给她看着点儿,还管你两顿饭,敢问落难公子意下如何?”

“我操太好了!谢姐隆恩——对了,咱姐姐做的是什么大买卖?”

“就是一复印的,我姐特臭美,说自己是搞广告策划的,创意产业。”

“虚——荣,女——人,唉——”,我俩同向摇头,异口同声。

杨秭二十出头,烫了爆炸头,这发型毁几载青春,合成之后入眼就有二十六七了。眉眼间与杨科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睫毛长而上卷,比如让人担心只能容一根面条通过的小嘴儿。身材挺丰满,我不会形容女人,反正是凹凸有致前挺后撅,发育得极为完善。这点与乃弟不同,杨科心里蓬勃肿胀,身子却还是男孩的身子,似仍留恋童稚状态,拒绝着青春的汹涌而至。

她在前面走,鼓鼓的臀部包在橘黄色一步裙(这种裙子下摆极瘦,只能迈一步的步幅,步子再大点就要撑破,就要春光外泄,因此得名“一步裙”)里,像一个快要涨破的大橙子。我和杨科在她身后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我暗自使劲,竭力把视线拽离那只诱人的橙。

杨科他姐的广告公司并非临街底商,而是在一爿刚建成的小区里。有几栋楼还没完全交工,靠西侧倚着墙有一排简易房,有民工进出。我们一行三人走进一个单元,杨秭掏钥匙打开一层冲西的101,这是套一室一厅,客厅不大,两台复印机、两台电脑和一个双人沙发就填满了,阳台上,摞着A4和B5复印纸以及油墨等电脑耗材。杨秭推开那一室,正对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看着挺气派的黑里透红的老板桌,桌后是高靠背的转椅。靠窗有一张单人床,铺着印有花仙子图案的粉色床单,和枕头是一套。枕头上有一只肥胖毛绒熊盘踞。床头是个老式的电视柜,安卧一台十四英寸的日立,电视下面的一层令我心跳提速,那个黑匣子,是一台JVC的录像机。

“郑平,你就睡这张床吧,洗漱用具你带了吗?没有我让杨科去帮你买。”杨秭拍了拍床,两手绕后由臀向下整了整裙子,然后斜着坐下,翘起套在肉色丝袜的小腿,脚尖微颤,鞋跟吊在脚上。

“带了,姐,这就够麻烦您了。”我说。

“客气什么”,杨秭拎着熊脖子抱在怀里,胖熊的头低垂,似乎是在努力嗅着,收集着来自女主人的味道。“你和杨科是好哥们,你也算是我弟弟吧?”她歪了头笑,眼睛盯着我。

我的脸发热,那股热电光火石地传至耳根,我低头垂手,说,“算,当然算,姐。”

“这张桌子你随便用,你不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复习功课吗?我这地方就挺合适的。听杨科说你们俩老是考班上的前三名,齐头并进,真挺棒的,我是完了,天生不爱学习,看见书就头晕,只能做个小生意了。”她停了停,又说,“你们可别学我,没出息。”

“谁说我姐没出息了,你这公司多好啊,创意产业,还有个词叫朝阳产业吧,郑平。”杨科嬉皮笑脸地问我。我赶紧点头。

“贫吧你就”,杨秭把熊放下,转身趴在窗台上,说,“郑平你看,小区里还有好多民工,晚上挺乱腾的,让你住这呢,一是方便你复习功课,二是你也帮姐看着点儿,别让人偷了咱们的电脑啊复印机什么的,这机器贵着呢。”她转过身,两手向后撑着窗台,双肩高耸,上身后缩,髋向前挺,说,“听杨科说你打架挺厉害的,是不是啊?”

杨科及时截住我的谦恭,“姐我不妨跟你透露一二,你知道他外号叫什么?”随后又截住他姐的好奇,“我们都叫他瓶子,我们晚上出去喝酒,要是跟人打起来,他是第一个动手的,抄瓶子就往那帮孙子脑袋上砸,都花了好几个了!”杨科兴奋得很,就跟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似的。

“是这样吗?郑平?”

“您别听杨科胡说,他是经过艺术加工了,我哪有那么狠。”

“男孩子嘛,打打架正常。别出大事就没什么,我男朋友也爱打架,他在东关那边可又名了”,杨秭点点头,说,“杨科说你还帮他打过好几次架呢,是吗郑平,瓶子?”

她笑得俏皮,我的脸蛋和耳根褪了色,说话也顺畅了,“锄强扶弱,侠之大者,我和杨科是好哥们”,我把胳膊搭在杨科脖子上,“您弟弟如花似玉柔柔弱弱的,我可不能让他挨欺负。”

“又来了又来了——你丫想当东方不败是吗!”,杨科右手捏了个剑诀,作势向我下身刺来。我垫步拧腰避过这一剑,还了一招“风摆荷叶”,化掌为刀劈向他露出破绽的右肋。

我的笑声浑浊,杨科的笑声清亮,她的笑声婀娜。

有形容一个人的笑声婀娜的吗?

有,有的女人的笑,是带着身段的,是袅袅婷婷的。

晚上十一点多,我溜回家拿了换洗衣服,又从我爸的抽屉里拿了存折,明天取了钱去买个BP机,汉字显示的。我早就惦记上了,可我爸就不答应给我买,说是考上大学再买。现在是非常时期,我爸回头即便发现也没心思埋怨我动他钱了,而且买了我就能跟王小山联系上,让他把我爸的情况及时汇报给我。

回到杨秭的公司,我冲了个凉水澡。光着屁股在客厅转悠。我打开复印机,摸着上面的键,琢磨着怎么使。我放好纸,把手放在那块玻璃上,绿光一闪,一只黑乎乎的手出现在A4纸上。我又把脸贴在玻璃上,绿光闪过,图案出现,我捏着纸看,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是一张人脸。但是它似乎是有表情的,兴奋?沮丧?忧伤?孤独?恐惧?都像,又都不像,它就是一张纸。我把它撕碎,丢在废纸篓里。

回到卧室,又看到那台录像机。我翻了电视柜,没找到录像带。客厅也没有,我坐在转椅上拉老板桌的抽屉,锁着。

回到床上,我从书包里掏出《笑傲江湖》,和令狐冲和田伯光以及仪琳小尼姑一干人马,山林啸聚,仗剑江湖。

杨秭教会了我用电脑,这样我就能帮客户打印复印文件了。我发现我挺会干活的,又快又麻利。某一日来了一个老外,我花了两个晚上,帮杨秭把老外的资料翻译成汉语,打印出来,杨秭高兴得要命。她再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回了两瓶冰镇钟楼,一只德州扒鸡。她兴高采烈,跟捡了什么宝似的,“郑平,姐得敬你一杯,才子啊,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她仰头干了,眼圈一下子就上了一层酡红,看来是喝不了酒。她又瞪大眼睛,努着嘴,脸上飘出一瓣坏笑,“今天姐可赚了,狠宰了老外一刀,我听不懂老外说什么,不过我能感觉出来,他还挺满意的,所以,我还得敬你一杯。”

她包里的BP机响了,她看了看,说,“我得走了,我男朋友呼我去见个客户。”她伸手捏了捏我脸,嘟起嘴,把歉意挤出来,“对不起了,你自己吃吧!”

她把我捏疼了,那儿有一枚含苞未放的青春痘。看在她的手指又香又滑的份上,我不怪她。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我还偷了我爸的存折,买了一个BP机。这是我在那年全部的犯罪记录。

我给王小山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的呼机号。他说,我爸已被他送到乡下安顿好,让我不用担心。我问他能不能给我爸打个电话,他说那山村偏远,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尚未荫及此地,偌大个村子就一部电话,很不方便。我问我爸好吗?他说,你爸身体倒是没什么事,就是话少了。

电话那头的王小山听我不吭声,就说让我Don’t worry,他正在托关系,很有希望,他和所里那个大肚子蝈蝈也见面了,给了他两条玉溪,警察答应了,先不通知我爸的单位。这样我爸的名节暂时无虞。

“不过那个警察说,这案子不能撤,他们有指标的,你爸这事早列入指标之内。限期一个月,你爸必需按时归案。到时候是劳教还是罚款,视认罪态度而定。”

我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山哥。王小山说,等你将来挣了钱,给我买两条玉溪。

那段时间,说实话吧,我没怎么想我爸。我天天能见到杨秭,她占据了我爸的位置。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杨秭、我爸坐在一辆电车的最后一排。杨秭不停地挪动屁股,把我爸挤呀挤呀,我爸的脸都贴在车窗玻璃上了,青紫变形,那张脸看上去让我不寒而栗。醒来后天快亮了,我把脸贴在复印机上,刺眼的绿光闪过,白纸上浮现一张人脸,我看着它,不寒而栗。

在梦里,杨秭的脸上是我熟悉的坏笑。在梦里,我周身僵硬一语不发,任由她蛮横地把我爸挤得无立锥之地。

又过了几天,我的BP机上出现王小山的留言:现在烟大,乡下也不安全了,已将你父转移。

“烟大”就是严打。

那天晚上,我租了两盘周润发的带子,买了几瓶啤酒和一些下酒的菜。路过一个报刊亭,想给杨科打个电话让他来一块儿喝酒看录像。有个女人站在我身边,背对着我正在打电话。我刚拿起听筒拨号,就听见我熟悉的声音,那女的是杨秭。

她缩着脖子,肩胛剧烈抽动,虽然声音压得非常低,但我还是听出她在哭,她在央求、请求、乞求电话另一端的人,一个男人。我在一边呆呆地站着,听着她把女人的矜持和尊严通过听筒一股一股的输送到另一端。我眼见她一点一点地软下去软下去。快瘫软在地时,我扔掉手里的东西,把她扶起来,我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说,“姐,是我,我是郑平。”

她转头看了看我,像是开启了一道闸门,眼泪和哭声倾泻而出。

我扶着她躺在床上,拿起那只胖熊放在她怀里,她搂着熊,熊又打开了一道闸门,她裂开嘴,涕泪滂沱,哭得撕心裂肺。我赶忙把窗户关上,窗帘拉好。

哭着哭着,她蓦地弹起来,两手抓住我的胳膊,熊滚到地上。“你说你说,他怎么就不要我了呢?去年他还为我砍过人呢,就因为那人冲我吹口哨,他就动了刀子,你说,他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是给她擦眼泪吧,“我去拿毛巾,姐你先躺下,躺下。”

毛巾很凉,她脸很烫。我给她擦了眼泪,眼泪汩汩不绝。

她突然又弹起来,挣脱我的胳膊,跑到客厅,我追出去,她一脚一脚的,踢在复印机上,“这是他给我买的!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我一把抱住她,像是抱着一台失控的机器,她还在一脚一脚地踢,我不得不用双腿夹住她的双腿,短裤下我双腿的皮肤摩擦着她大腿的滑腻,我抱得她更紧了。

她突然不哭了,她把胳膊从我的紧抱中挣脱出来,环住我的脖子,说,“郑平,你抱我回床上。”

我把她抱起来,她全身松软,可,很重。

“把我的包递给我。”

“你的脚破了,姐。”我看见她白嫩纤细的脚鲜血淋淋,那是该死的复印机的反作用力。

“没事,你把包给我。”

我递给她,她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捏起一把递给我,“你打开左边最上头的抽屉,把那几盘录像带拿出来。”

很黄很黄。白种人的片子。

我要炸了。

床很窄,她让我躺在她身边。我胸部猛烈起伏。她侧过身,把我的短裤褪下,我配合着抬起屁股,它扑棱棱跳出来,受惊的鸟一般颤抖。

她站在床上,脱去上衣,胸罩,裙子,内裤,我仰视着她,就像卑微的信徒仰视法力无边的女神。

她伏在我身上,嘴唇贴着我的嘴唇,她探出舌尖分开我的牙齿,欢快地在我的口腔深处跳跃,就像鱼找到了水。

我寻找着她的溪谷,急切地寻找着,清涧涓涓,山花烂漫,我找到了温暖湿润的水源地,我迅速滑入,欢快地游动,打着挺儿,撒着欢儿,就像一尾干渴的鱼找到了水。

第二天中午,我和她从前世醒来。她再一次飘出一朵坏笑,她捧着我的脸说,“你说梦话了,你说,你别挤我爸啦行不行啊!”

“梦见什么了,跟我讲讲。”

我说:“等一下我跟你说,我先看看BP机,好像听见响了。”

王小山说:你父被抓,当警察站在他面前时,他蹦起老高,跟警察说,抓我吧抓我吧,我就是郑光明,就是我看黄色录像来着。

我合上双目,我爸就像一条快干死的鱼,被人从沙滩上拾起来扔进大海。

我对她说:“姐,我要走了。”

“你去哪儿?”

“回家,等我爸。”

2008年3月15日 安乐林

(一) (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