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雪海
张小痣

傻子春枝这两天格外高兴，因了高兴的缘故，那一口微微暴起的牙就再也没被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遮住。她逢人就说，知道吗？琼瑶来新疆了，红英她妈在乌鲁木齐的大西门看见琼瑶了！大多数人只对春枝笑笑，他们懒得理会这个脑子出了问题的年轻妇女。但也有好事者因了无聊的缘故，就会问傻子春枝：“琼瑶去大西门关你啥事啊？红英？红英她妈？都是谁啊？”

傻子春枝就无比自豪地宣布：“谁说不关我的事啊？知道吗？《还珠格格》要拍第四部了！琼瑶来新疆干嘛？那是选演员来了，我家丫头被琼瑶看中了！知道吗？我家俏俏要上北京演小燕子了！”

人们就都笑了，笑傻子春枝到底是傻子春枝。从造纸厂退休退下来的华大妈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卷卫生纸，胡乱揪下一把来撮了撮鼻子，重重地甩在地上，笑着去和身后的人说话。她冲着正坐在石凳上打毛衣的胖女人蒋秀芝说，听见没？这还珠格格要拍第四部了。春枝家的妮子要演小燕子了。敢情这小燕子越活越倒缩，越活越小了。她家妮子不才上二年级吗？演得哪门子小燕子啰？！说完，华大妈肆无忌惮地哈哈傻笑起来。这时，傻子春枝的女儿俏俏背着书包过来了，她走到母亲身边，拉了母亲的手，又不屑地瞟了一眼华大妈，一本正经地说：“少见多怪！第四部拍的是前传，前传！知道不？走，妈，不跟她们扯了。”

“呦！瞧那妮子的小样，还前传呢！”华大妈说着，就笑得更厉害了，她那害了半辈子的老鼻炎就又有些承受不了了。她一边忍住笑，一边又胡乱揪了一把卫生纸来撮鼻子，就在她撮鼻子刚撮了一半的时候，傻子春枝向她提的个要求把她惊住了……

傻子春枝说：“华大妈，听说您为了防备着您的老鼻炎，从造纸厂退下来的时候，往家里捣拾了老多老多的纸哩！别人说，您醒鼻子、擦屁股，几辈子都用不完呢！你，能给我点吗？”

华大妈的脸红了一下，紧接着就将撮了一半的鼻子重新很响地撮完，随即将那团撮鼻涕纸用力掷向春枝，骂道：“拿去用吧！傻女！你真是傻得不轻哩！”

春枝跟别人不一样，春枝比别人傻。这一点就连春枝自己都知道。春枝妈也深知这一点，她说，锅歪不嫌灶斜。做主给春枝找了一个和春枝一样的傻丈夫。说起那男人，原先并不傻，是后天受了刺激，坏了脑子。可就这样一对男女却生出了一个不但模样俊，而且脑子精的小人儿来——俏俏。

春枝生俏俏的时候，她身上的残疾就已经很严重了，本已绵细畸形了的两只小腿被一副重身子压迫折磨得不堪重负，不幸的是坐月子的时候又患上了产期忧郁症。可对于一个天生的痴呆来说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忧郁症，而只是她的痴病变得更重了些罢了。

在月子里，春枝拒绝喂养自己的女儿，她的意识里，眼前这个粉嘟嘟的小东西就是折磨了自己无数个日夜的一个小鬼，她从哪儿来？春枝一无所知。倒是她的男人常海，她那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丈夫对这个小生命表现出了无比的欣喜与关爱。男人将春枝用绳子绑缚在床上，强迫春枝给孩子喂奶。春枝凄惨地嚎叫着，那个饿急了的小东西，丝毫没有被母亲那恐怖的嚎叫所骇到，她不失时机地将小嘴嘬在春枝的乳头上贪婪地吮吸着，直到吃得奶子像喷泉一样从嘴里向外涌才作罢。可这小东西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由于气恼和惊吓，春枝的奶水第二天就被吓了回去，被绑在床上的春枝变得异常安静了，她听见折磨她的那个小东西在撕心裂肺地哭，春枝忽然就笑了，仿佛胜利了似的。男人不甘心地爬在春枝身上拼命地吮吸着，春枝就笑得愈发激烈了起来……

这个家里终于来了个正常的人。当常海的母亲，春枝的婆婆，那个被人们叫做许大马棒的女人跨进儿子的家门时，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春枝被五花大绑在床上，产后的恶露和着屎尿弄了一床，春枝却浑然不觉似的睡得香甜。只见儿子抱着不足月的孩子，正在笨手拙脚地冲奶粉。怀里的那个小东西哭得有些奄奄一息的感觉，那游丝一般的哭声像随时都会稍纵即逝了似的……

许大马棒从那天进门算起，在儿子家一待就是三年。

三年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春枝的女儿一眨眼也就三岁了。三岁的俏俏在许多的日常琐事上甚至表现出了比春枝和常海还要正常、健全的思维。许大马棒感到终于可以舒口气了，这才收拾了东西回了自己的家。

春枝和她的男人都在同一家棉纺厂工作，两人干的都是乏味、重复而机械的工种。春枝却总也干不好，月月被扣工钱，好在国营的老厂有怜恤弱残的好传统，春枝的日子也就得过且过的蒙混了过去。

俏俏长到四岁上的时候，春枝在工厂里实在混不下去了，工厂里闹改革，优化组合。所有的生产小组重新分配，推举产生的小组长有择优选录组员的特权，谁也不愿要春枝这个包袱，月月完不成产量的春枝会直接影响到全组成员的经济收益。春枝是当年顶替她妈进的工厂，那年月已不兴顶替了，托了人，看在春枝残疾的份上，是照顾，算个特例。在工厂里瞎气马哒的混了十二个年头后，春枝 终于因祸得福，托改革的福，稀里糊涂地又被特批办了个病退，彻底离开了工厂。

看到傻子春枝年纪轻轻的却办了退休，一些大脑健全的人心里就开始不平衡起来，对傻子春枝退休这件事的非议开始在工厂里流传开来。可非议归非议，说到底是他们对春枝的一致抛弃才将春枝送上了一条让人艳羡的路，如今，虽然嫉恨，可仍旧也没人愿意让春枝回归到自己所在的那个小集体里来，加之，发给春枝的350元工资是工厂出，和自己又无关，那么，这非议也就只是议议罢了。

不光是工厂里的人把春枝当作包袱，就连春枝的家人也把春枝当作包袱。自从把春枝象抹鼻涕似的抹到常家这块破抹布上，春枝的那个做寡妇的妈和共就登过两回女儿的家门。老太太觉得自己一生悲苦，对命运强加到自己头上的诸多不公感到不解和迷惑，她开始变得一心向佛，信的还是外国的佛，她信基督。她把自己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消磨在了教堂里。日子久了竟也在教会里谋了个管事的小职务，对主的一颗心愈加虔诚了，在忘却和逃避了自家的小悲苦，热衷于教会的琐杂事务后，春枝她妈妈的心里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

春枝开始变得越来越喜欢俏俏了，她把俏俏当作一件心爱的玩具来爱。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小东西呦，她让春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但未被抛弃，还被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生命需要着！这让春枝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受宠若惊。

当年许大马棒离开儿子家后，曾经去了一趟工厂的计划生育委员会。她想为已经做了节育手术的春枝再申请一个二胎指标。她寻思着，自己老了，死了后，俏俏长成后嫁了人，剩下一对缺了弦的废人，日子可怎么过呦？！她想趁着自己还能拉持儿子一把的时候，让春枝再生个男娃子来。一路上她想得周周密密，步子踏得匆匆急急。

计生委的工作人员弄清许大马棒的来意后大为惊诧，惊诧之余，义正词严地训导了一番许大马棒。

工作人员说：“还想生？许大马……”工作人员差一点就喊成了许大马棒，这个绰号在全厂的家属中早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了。顿了顿，工作人员才又接着说：“许大妈，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你媳妇就连这一胎都是违规的哩！现在讲求提高民族素质，人家多少高级知识分子都不要孩子，象你儿子那样的情况，根本连婚都不应该结的。再说了，他们自己都顾全不了……”

“你放屁！”许大马棒显得异常激动：“是个猪猫狗，发了情都知道配呢！不让我儿子结婚，我儿子急了，让他操你啊？” 许大马棒往地上吐了口吐沫，继续慷尔慨地理论着：“我管他‘知识分子’还是‘吃屎分子’，他们操不操的出来孩关我鸟事，合该着你们人模狗样的和自己男人想咋操就咋操，操不过瘾还要出去找个情人操一操，我儿子媳妇是个病人，在家里关起门来自己操，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许大马棒被拘留了15天，罪名是妨碍机关部门正常办公。厂里派出所来人抓她的时候，许大马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派出所的人告诉她说，你庆幸吧，计生委的陈干事没告你侮辱诽谤他人名誉就是你的万幸了！

在俏俏四岁之前，春枝的头就没怎么梳理过，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已经成了春枝的标志，滑稽透了。俏俏四岁了，小东西出落的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她自己会梳小辫，会问春枝要钱卖一毛五一根的彩色扎头绳，会知道用梳子沾了水来制服头上翘起来的那几根头发……，不仅如此，她还知道帮春枝梳头，把自己用断了的扎头绳重新接好了给春枝用。出门在外，俏俏像个小大人似的牵着春枝，处处照应着春枝。街头的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对母女，日子久了，人们也就习惯了看着俏俏照顾着春枝，而俏俏却仿佛是从一开始就习惯了人们那诧异的目光似的。她一双小巧的脚迈在母亲身前，从容而自信。

上了学的俏俏变得更加鬼灵精了，她窜掇着春枝买了一只计算器，作算术时总是又快又准，本子上净是红勾勾，春枝看着也高兴，她知道勾勾是好，叉叉是坏。俏俏凭借那只计算器竟然干进了学校的“奥林匹克”数学小组，说是要被老师推荐去参加全市的小学生数学大赛！好家伙，春枝高兴坏了，逢人就说，嗨！我算是没白花钱，那个小机器还真管用，我丫头一用它学习就好的不得了，你们也快给孩子买一个吧！

在春枝的“出卖”下，一个学生的家长把俏俏作弊的事告诉了俏俏的班主任，俏俏不但被没收了计算器，还遭受了一场严厉的批评，伤心地离开了数学小组。

被学校的“奥林匹克”数学小组扫地出门的那一天，俏俏一路哭着回了家。正在择菜的春枝看见俏俏哭，有些无措，她撂下择了一半的菜，想去哄哄俏俏，却被俏俏一把给推了个趔趄，晃了几晃，终于因为有些残疾的小腿不堪承受这一推而摔了个仰八叉。摔倒在地上的春枝正要发发自己的脾气，一抬头，看见俏俏笑了，她也就忘记了发脾气，跟着女儿一起笑，可还没笑两声，她又被俏俏突如其来的责骂击呆了。俏俏拾起地上的一根蒜薹就朝着春枝脸上没轻没重地抽了一蒜薹，嘴里还咬牙切齿地骂着：“傻子！傻子！大傻子！我对你多好啊？你还出卖我，你还告我的状！”

春枝伤心地哭了。她脸上被蒜薹抽得那道红印子像一条小蛇咬得她的脸火辣辣的疼。

（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