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城旧事小说系列
爪哇岛
一:城 府
陈城有两纵两横四条大街,大街两侧各样买卖铺户一应俱全,甚是繁华热闹。在近百家铺户当中,最有实力的当数跑马街上的骡马店老板张全哲。
张全哲的家业不仅在于拥有那四十余挂车辆、近百匹骡马的骡马店,去陈城东南四里,他的老家左家庄,尚有良田近百顷,前后数十间的深宅大院。凭着这些家当,张全哲被商人们推为商业会会长。
不过张全哲对此不以为然,以自己形象不佳为由百般推辞,众人不依,最后只好折中,由张全哲的管家谢一林代为出面料理具体事务,但张全哲全权负责。
张全哲形象不佳有目共睹。首先是幼时为马所踢,落下腿疾,走路左右摇摆,未发达之前人送绰号“张摆子”。其次,张全哲着装一年四季青皂布 衣,与下人一样打扮,对绫罗绸缎之类华服极为厌恶。再次,这张全哲虽家财万贯,却一样喜于田间耕作,一年割谷时为谷穗所伤,左眼微眇,观人常侧目而语,颇 有些滑稽。不过张全哲面善,长年满面春风,颇有亲和力,因此,人送绰号“张善人”。
这一年,张善人于秋粮归仓后宴请各路宾朋,宴请地点不在陈城的福满园大酒楼,而是在左家庄老家,并言明是家宴酬朋,是全家人的心意。
客人陆续到来,都是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及陈城较为有名的土财主。虽是赴宴,却成了各路财神的较福大比拼,所有被邀人员都憋足了劲似的把“福 相”带出来,从车马随从到饰用穿戴都极尽奢华,与张家人的布衣穿着形成强烈反差,这使得宾朋中不少人窃窃私语,有些人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张全哲依旧满面春风,忙着打躬作揖,迎接众人。
宴席设在大厅里,近百人坐下仍显得绰绰有余。宴前,管家谢一林代主人向各位的到来表示感谢,并致了祝酒辞,张全哲并不多言,举杯示意,宴席正式开始。
这样的盛会在陈城尚属首次,别看各路人马俱豪华奢侈,但却都是守财奴,想让他们出血真比登天还难。今天有人做东,都不禁心花怒放,因此,都乐得狂吃海饮,不留余地。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回谢张全哲的盛情,有人开始借酒壮胆,问一些早就憋在心里的话。
张全哲似乎早有准备,举杯向管家颔首示意,谢一林便一一回答。言语不卑不亢,训练有素。
“我们全家主仆只穿布衣,不着绸缎,是因为我们主人当初以乞讨为生,极受富人的欺辱,从此自励自醒,永志不忘。”
这些张全哲的身世众人都知道,张全哲河北人,祖父位居高官,至其父仕途不利,遭人陷害死于狱中,母子二人逃难至左家庄落户,后凭积蓄和心计发家。
有人问,张会长乃陈城首富,丰衣足食,为何还亲自下地劳作,不辞辛苦?
这次是张全哲亲自回答:“五谷养人也害人,我逃难时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以割谷为生,它饿我一时,我割它永世,你看,它现在又弄瞎了我的一只眼,我就更应该割下去了。”
众人皆笑,有人觉得张全哲不忘本,是个君子,因此礼赞有加;有人却觉得作为富人,与五谷斗气,甚是可笑,但不敢明言,只是心下不以为然。
有人借了酒劲,满脸绯红地开玩笑道:那张会长开骡马店莫非也有深刻寓意喽?
“不错。我腿有残疾,就是小时侯被马所踢,现在我就要开个骡马店,看着它们忙忙碌碌给我挣钱,我心里舒服多了。”
有人品出一股杀气,当下不敢再多言语,只是齐声劝酒,酒宴气氛渐至高潮。
城东韩家庄大财主韩扒皮一直不以为然,他觉得作为一方首富,有必要劝劝这位瞎瘸俱全的“二等残废”换换脑筋,别给富人丢人。
“张会长,我觉得人生在世,应以享乐为本,一些琐事不必斤斤计较,还有,穿得得体体面些不失富人身份,也应该是我们这种人最起码的要求。”
众人大骇,如此尖刻的言语就有了骂人的味道,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张会长会做何反应。
不料张全哲哈哈大笑:“仁兄说得对,我赞成。不过,”张全哲面色一凛,正色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喜欢这样。”
众人大出一口气,更加热烈地劝酒,将刚才的冷场遮了过去,有人感怀于张全哲的大度,当场即席赋诗称赞,马上又有人相和,酒宴气氛再至高潮。张全哲又与韩扒皮连加九杯,暗寓友谊天长地久之意,一时成为此次酒宴的大亮点。
酒宴从中午一直欢饮至晚上掌灯时分,方万兴尽作罢,张会长与众人一一话别,并特意握了韩扒皮的双手颤摇,又相拥拍背,依依不舍,众人大为感动,赞张会长为当代真君子,众人的楷模。
韩扒皮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格外激动,不打不相识的几句狂言竟为他换得了“诤友”的美名。正激动着,忽有蒙面人截住了车辆,模糊中见十多人都穿 青挂皂,骑青骡大马,也不答言,上前便打,韩扒皮的四名随从眨眼间被捆了个结实,用麻袋蒙头堵嘴,丢到一边。韩扒皮亦被蒙头勒嘴地捆住,扔到车上。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韩扒皮被从车上扔下来,去掉行头,由两条大汉按跪在一条河沿上,旁边竟是新掘的大坑。
韩扒皮大骇,大声求饶,并愿拿出全部家产换一条小命。
有人声音低闷地冷笑道:“你也配叫财主?狗屁!你那点家产除了你,谁会看在眼里?今天就是让你知道什么叫身份。”话音未毕,有人过来掌嘴,顷刻间,韩扒皮被打得双唇肿烂,血肉模糊,呜呜咽咽中仍喊饶命。
忽地,他停止了叫喊,口齿清楚地叫了一声:“张会长?”
那人哈哈大笑,说:“你终于明白了。”又低声吩咐,“栽了吧。”
韩扒皮被头朝下倒栽到坑里。不一会儿,零乱的声音随着车马渐渐远去,消失了。
河边上除了草虫的鸣叫和河水中偶尔有鱼拍出水花,一片寂然。在微明的夜色下,那个被填平的深坑上面,已精心覆上了干土。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
二、蚂 蚱
一九三二年的陈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九月的太阳还象往常一样普照着段家寨的大街小巷,虽然一年来又旱又涝,大田里留下的七高八低的庄稼仍然 飘荡出成熟的气息,与段家寨早晨的炊烟混合成好闻的味道,在寨子里随风穿行。老李头依旧扛着个大鞭,赶着他那群脏得看不出模样的绵羊走过大街,到了街口, 又习惯性地甩了三声响鞭。
没有迹象表明将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但早饭刚过,寨子里的破铜钟就响了,人们一惊,不知道又有什么大事了。大家都不敢怠慢,齐齐地往老槐树下涌去。
段家寨以段姓为主,有四五家他姓,共百十户人家,所以很快户主们都到齐了。族长段长海神色严峻地站在槐树底下,那只破铜钟被枝叶间的阳光一照,烁烁放光。
段长海扫了人群一眼,咳嗽一声,人群立刻鸦雀无声。“今天叫老少爷们来,是因为有大事相商,周围有些地方闹蝗灾了,很厉害,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准备好对策,下面让玉林给大家讲讲闹蝗灾的情况。”
锔锅匠段玉林往高地方挪挪,神灵活现地说开了,他本来就灵牙利齿,再加上表情丰富,人们都听呆了……
“话说我挑着锔锅担走遍天下,广游四海。这日来到了……”段长海咳嗽一声,截住话头说别扯远喽,讲简单点。
锔锅匠赶忙答应一声好好好……
“那天我正在商河县一带锔锅拉生意,当时正是晌午头上,我好不容易拉着一个活,刚紧忙活着,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望天上一看,竟来了一团黑云 彩,那个贼亮的太阳一下子就没了,我还纳闷呢,一点风也没有哪来的云彩呀,我仔细一看——我地娘啊,可不得了了,是蚂蚱群,成千上万地蚂蚱,挤挤察察地拧 成了一个蛋,黑乎乎地就压过来了。那会儿村里的几个人跟我一样都吓傻了。那个黑云蛋嗡地一声就散开掉下来了,把村外的庄稼和满村子都盖满啦。你就听吧,满 耳朵都是嘁哩喀嚓的声音——你问那是什么?嗨,那是蚂蚱在吃东西呀,我当时第一个反应过来,生意也不做了,三下五除二,几把就把东西收拾好,撒丫子就跑, 玩命地跑呀,也就是我吧,换一个人早就让蚂蚱给撕巴撕巴吃啦。我跑出二里地再回头看看,乖乖隆咚锵,我地那个娘啊,你猜怎么着?一棵一搂粗地大杨树,眼看 着就变成他娘的光杆啦,我低下头一看,我脚上地布鞋都湿透了,我说怎么跑的时候老觉着滑不唧唧地呀,赶情全是蚂蚱的绿血和黑屎……”
锔锅匠有意停下来,他想吊吊人们的胃口再说。可是看看人们,发现大家都一点反应也没有,都半张着嘴,好象听傻啦。终于,有人打个哈哈,高声 笑道:“咱们这儿没人给你锔嘴,你就可劲儿吹吧——蚂蚱多成那样,那还不得天上掉蚂蚱?再说,你吹蚂蚱吃庄稼、啃草叶,俺信,吃杨树?你就拉倒吧,除非是 你锔锅匠锔出来的铁蚂蚱!”
锔锅匠急啦,额头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我说老少爷们,你这么说还有点良心没有啦?我马不停蹄地拼了小命跑了二三百里地回来,就是为了没事 吃饱了撑的给你吹牛玩吗?错!我是为了咱们老少爷们嘴边上这点粮食。你刚才说蚂蚱不吃杨树?这就老外了不是?这蚂蚱结了群,别说杨树,连木头、小孩都敢 咬。听说蚂蚱过运河的事吗?运河那边的蚂蚱要过河到这边来,运河宽呀,一气它们飞不过去,正好有一条船过来,蚂蚱们都落到上面歇脚磨牙,黑压压地有一尺多 厚,船夫吓得跳河就跑了,最后你猜怎么着?桅杆让蚂蚱咬成了锯末,整个大船一眨眼就完蛋啦。”
这回人们都有点听傻了,他那么正儿八经地说,不象是自己胡咧咧的。现在关键是小小的蚂蚱真有这么神通广大吗?
几个小孩子听说有蚂蚱,都乐颠颠地奔走相告——这回有烤蚂蚱吃喽,这回有烤蚂蚱吃喽……段三家的老黑带着七八条狗,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紧盯着一些孩子手里的熟地瓜。
族长段长海威严地看着人们:“闹蝗灾不是新鲜事,我也早听说有些地方闹得很凶。蚂蚱吃人不可能,可它们吃草、吃粮食,它吃粮食就等于吃人,我们得提前想办法对付它们。”
人们沸腾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觉得对付小小的蚂蚱还是有办法的。很快,大家就总结归纳出了几条能立马见效的好办法:找来破盆子破锣可劲地敲;把全村的鸡都放出来随便吃;垛起乱草来烧,蚂蚱翅子一见火就完,飞都飞不起来啦,就让它吃干土噎死它……
段长海最后做了统一安排:各家各户都在自己的地边上多准备些柴草;多找能敲出响声的破锅破盆子一类的东西;鸡要尽量饿着;为防不测,又让大家多多准备扫帚铁锨一类的东西,实在不行,就男女老少一齐上,和蚂蚱们拼它一家伙。
……
蚂蚱们是在第三天早晨来到的。
当时,老李头赶着羊群刚来到街口,连天蔽日的一大堆黑云彩就从天边涌过来了。最先察觉的是羊群,平时温驯的绵羊这时突然就炸了群,没命地扭 头往家里狂奔起来,老李头刚想发作,也发现了那片扑拉拉乱响的黑云彩,吓得心里一激灵,随后,他就没命地嚎叫起来,声音尖利、叉音、走调,好笑得一塌糊 涂:蚂蚱来啦——蚂蚱来啦——赶快出来灭蚂蚱呀……
整个段家寨好象愣了愣,然后忽然就沸腾起来,人们呼啦啦地冲出家门,跑到大街上喳喳乎乎地喊在哪呢在哪呢?
蚂蚱群正在忽起忽落间不停地向前滚动,整团蚂蚱云向前滚动时,中间又有数不清的蚂蚱落下去又飞起来,成片的翅子发出很响的扑拉声,在阳光下 犹如千军万马闪烁出的刀光剑影。这些小小的昆虫此时犹如轻功卓绝的黑衣人,从空中落下去在树枝、树叶、土丘、房脊、墙头上垫一下脚立刻又弹起来,动作干净 利落、迅速快捷,几条爪子坚硬有力,尤其是后腿,很多人的头上眨眼间落满蚂蚱,一弹,又飞走了,脸上马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子……人们反应过来,立刻又嚎叫一 声,怪叫着奔回家去。
这一群蚂蚱飞过村子,落到了大田里。但随后更多的蚂蚱又飞过来,源源不断地飞过来……村前村后很快就成了蚂蚱的海洋。
……村里的饿鸡们放出来啦……破锣破锅破盆子能出声的都被疯狂地敲打着冲出来……狂叫着从家里冲出来的人们手里拿着特制的宽大的扫帚、铁 锨、木锨……一出家门就冲入蚂蚱群里狂扫乱打……早起劳作的人也都在村外的庄稼地边上点起了准备好柴草,浓烟滚滚与蚂蚱群混成了一片……成片的蚂蚱随后从 空中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一场罕见的人虫大战就这样乱糟糟地开始了,既没有开头,也没有序幕,多数人是一出家门就立刻进入了短兵相接。
咔咔嚓嚓的声音如同冲天的火光一样铺天盖地地响起来,蚂蚱们坚硬无比的嘴巴如同铁嘴钢牙一般,毫无选择地见啥咬啥……的确是咬,它们只咬不 吃,似乎只是为了磨牙而疯狂地咬合……人们弄出的破裂尖利的噪音对它们已构不成任何威胁,甚至被打断了两条长腿,仍然拖着身子在地上见东西就咬……
这些平时不起眼的虫子们疯了。
所有的人也疯了。
人们很快就发现了战斗的残酷……锣破破盆子都不敲了,而是改成了抡起来向蚂蚱窝里乱砸乱拍;饿鸡们开始仓皇逃窜,叫声怪异凄厉;老黑和全村的狗都没了往日的威风,呜咽着夹着尾巴往家里跑。
战场上只剩下人和蚂蚱,疯狂的人和疯狂的虫子。
蚂蚱已经尸横遍野,人们浑身都溅满绿色和黑色的汁液,腥臭难闻,火堆四处点起来,有人不断地把可烧的东西往火堆上扔,四处乱飞的蚂蚱不断地 落到上面,一股股焦糊的恶臭直上云霄……一把把铁锨、木锨、扫帚早已看不出是什么模样,全都粘满了蚂蚱的汁液。有人用铁锨往蚂蚱窝里一铲,竟是满满的一锨 蚂蚱,顺手丢到火堆上,立刻窜起一团黑烟……
但是蚂蚱仍在源源不断地飞来。
……
第三天,段家寨仍然被浓烈的腥臭气和焦糊气所笼罩,猪圈坑里、沟边壕沿上,都留下了蚂蚱们的残肢断腿。时不时的都可以看见有人走着走着突然一阵干呕。好吃蚂蚱的小孩子们早都不敢提起“蚂蚱”两个字了。
地里的庄稼已荡然无存,和那些树一样,只竖着枝干孤零零地在太阳下站着。没有人再象往年一样没事爱去大田里转悠转悠。人们已经不忍心去看那里的惨象。
像所有的战争一样,这场人虫大战同样没有给人们留下任何东西。纵使段家寨的人们早早地做了精心准备,也无济于事。
不久,段家寨的人们开始陆续出去逃荒要饭。
数十年后,爪哇岛遍查陈城县志,这场耸人听闻、代代相传的人虫大战,却无半字记载……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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