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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铁军的消息
杨邪

那年暑假里,我曾经看到小薇几次从我家前门的大路上走过,走过的时候,小薇几乎都是目不斜视的。

“喂——杨小薇!”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她。

小薇的身躯好像震了一震,可是她没有停下脚步。

“哦,是你呀,你放假啦!”

小薇转过脸来,瞥了我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一句就快步走了。

印象里,很多年前的这一句话,好像就是小薇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当然,这么多年来,我跟小薇是有过几次碰面的,可仔细想想,她要么回避,要么就微微一笑而过,真的没再对我说过一句——甚至有一次在共城的大街上我们巧遇,我不由得惊呼了起来,而她居然非常平静,脸不改色地报我一笑,就跟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同伴手挽手谈笑着走了。

那年暑假以后,反倒是铁军变得热情起来。每回看到我,哪怕是大老远的,铁军就会笑吟吟地向我招呼。可我总觉得,铁军对我的热情和小薇对我的冷漠,其实都是一种反常的过敏反应,而归根到底,他们俩之所以有这样的过敏反应,根源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各自的表现恰好相反罢了。

铁军没有上过高中。在我和小薇上完高一那年的夏天,铁军初中毕业了,然后就在家里闲着,整日地东晃西荡。但铁军毕竟是铁军,他父亲可是我们杨家湾村的村干部,而且是我们杨家湾村里唯一的电工,威望非同小可,所以大约没过几年,铁军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我们杨家湾村的第二个电工了。

我毕业后分配到共城中学,当了一名初中语文教师。到了共城中学的第三年,我做了一个在当时来说是非常英明的决定——我在共城最著名的小区“朝阳新村”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当然那时候我并没有独立购房的经济能力,钱是父母帮着凑起来的,这并不值得骄傲,值得骄傲的是我的眼光。当时的“朝阳新村”是共城第一个新型的商品房小区,它的售价虽然只有很多年之后的现在的它的转售价的九分之一,可在当时那也是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而且当时共城的市民们对于购买商品房的热情比较低落,大多处于怀疑和观望的阶段。但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朝阳新村”绝对是一个值得赶快押注的宝地,于是就动员父母帮着我押了一把。后来一入住到“朝阳新村”我就装了电话,而等到我的老家也装上电话,那又是差不多两年后了——那时候在我们杨家湾村装一门电话的花费可还是一笔不小的钱,不过我的父母还是咬咬牙装上了。我的父母之所以装上电话是为了方便给我打电话,而给我打电话,是为了可以时刻催促我去找一个女朋友。

我的母亲几乎在刚一开始就流露出了谈论小薇和铁军的热情。比如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跟我说,小薇跟铁军吵架啦,看他们能有怎样的一个好结果!又比如有一次她说,铁军他已经入了党了,你怎么样,也争取入一个吧?再比如有一次她说,铁军已经被选上当了村委会委员,成了村干部啦,那你呢,校长有没有提拔你的意思?你得机灵着点……等等等等。当然,可能是母亲那时候更关心我有没有找到女朋友,接着又关心这女朋友是否能够成为她未来的儿媳妇,再接着又关心我的一拖再拖的婚期吧——或者是那时候的小薇和铁军还没有那么多值得我母亲饶舌的“事迹”,又或者是那时候母亲还没上了年纪因此还没那么爱饶舌吧,反正,当母亲源源不断地通过电话线给我带来那么多有关铁军和小薇的消息,那已经是我和我的同事蔡琳结婚之后的事了。

我和蔡琳结婚后,母亲就渐渐爱上了在电话里谈论铁军和小薇。那时候,蔡琳像个小孩子,经常在我接听母亲的电话时好奇地把耳朵贴过来,或者在另一只分机上拿起话筒旁听。蔡琳知道铁军和小薇是小时候跟我一起玩大的邻居,但她比较讨厌他们俩,一般每当听到母亲扯到他们俩时,就没了旁听的兴趣。蔡琳讨厌他们俩,是因为我们结婚的第二天在老家办的那场喜宴上,当我们去给那几桌邻居敬酒时,借着酒劲儿,铁军一边搂着长喇叭花一样的小薇,一边开蔡琳的玩笑,说新娘跟新郎的个儿差太多,新娘怎么不穿高跟鞋?又说,新娘应该扬长避短,应该穿矮领儿的婚纱更好看而不应该穿高领儿的。蔡琳其实长得也不难看,然而矮个子和短脖子是她的两大心病,可是偏偏在结婚喜宴上被铁军公然揭了短,而且小薇也帮着在一边没心没肺地呵呵发笑,所以她不讨厌他们俩才怪。然而有一次我在客厅里接听母亲的电话,母亲说漏了嘴,母亲说小薇越来越爱花钱了,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幸亏当年小薇她没嫁给你!母亲说漏了嘴没关系,可要命的是蔡琳却在卧室的分机上听到了这句话,事情发生得连拦都没法子拦了!

东窗事发,我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当年自己和小薇的初恋抖搂了出来——除了那个雷雨前的午后在小薇家阁楼上的那次初吻。于是,蔡琳对铁军和小薇的讨厌明显地升级了,虽然她没闹什么情绪,但我分明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幽怨,并且看到了她的一个咬牙切齿的动作。也就在那次以后,蔡琳再也不爱旁听我跟母亲的通话了。

母亲频繁地在电话里谈论铁军和小薇,是在铁军要竞选我们杨家湾村的村长那一阵子开始的。

那年的那一阵子,母亲差不多天天要向我报告村子里的情况,谁怎么拉票,谁谁怎么拉票,谁谁谁怎么拉票,而那些觊觎村长宝座的人,他们对村民的许诺又是那么的五花八门——譬如杀猪的安乐王就走家串户说,要是谁一家人都投他的票,谁就可以到他的猪肉摊儿上拎五斤猪肉。

那一阵子,听着母亲在电话线那头兴冲冲转播来的一道道新闻,我几乎傻了眼。我感觉我们的杨家湾村好像成了典型的愚昧、肮脏之地,它的典型意义,一下子冲毁多年以来我私下里对国内民主建设进程的不满情绪。

可对于整个村子陷入前所未有的争夺村长宝座的大混战,母亲却感到了极度的兴奋。“已经有人抛出价钱了,一张选票给十块钱,也有人张嘴说给二十块!”有一次,母亲说,“我看那,我们就选安乐王好了——他们给钱,多不好意思啊,还是到他的猪肉摊儿上拎五斤猪肉来得顺手!”

我没好气地说:“他们为什么给钱给猪肉?为什么这么好?”

母亲说:“我们选他当村长啊!”

我说:“选他当村长为什么就给钱给猪肉?”

母亲说:“你怎么绕来绕去的?”

我说:“绕来绕去,选谁当村长,谁就有油水可捞哇!”

母亲说:“这有什么,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不管选谁当村长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我没有跟母亲绕下去,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说:“那铁军呢?他那么想当村长,他给我们什么好处?”

这下子问住母亲了。“咦?对呀,就他没仔细说给什么好处,只好像说到时候请客来着还是怎么来着的……”母亲想了想说,“不过你想,他和小薇两家已经有这么多人了,再加上他们两家又有那么多的叔伯亲份和表亲,谁不选他呀!说不定啊,他这回是真的要当村长啦!”

母亲又说:“看样子,铁军这回是发疯了——他去找安乐王说,要是安乐王选上了,他就天天去把猪肉摊儿翻个底朝天!”

我默然。我想,母亲说得没错,铁军大约真的要当村长了。铁军的父亲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又是老电工,他在村里既有威望又有人缘。再说了,铁军和小薇两家在村里有那么多的叔伯亲份加表亲,区区几十块钱或者几斤猪肉又怎么比得上他们那曲里拐弯的那份亲呢?

果不其然,那场竞选,天时地利人和都让铁军占了去,铁军以绝对多的票数胜出,坐上了村长的宝座。母亲说,多亏事先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所以跟我父亲一商量,就没要安乐王的猪肉,也把我们家的两张空白选票送去给了铁军。

“什么事儿?”我奇怪了。

“你五岁那一年,铁军救过你的命啊!”母亲的口气充满了感恩戴德的味道。

我愣住了,我说:“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总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母亲埋怨似的说,“可是铁军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这事呢!”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觉得这真的是一件太不应该忘记的事。

“有一天中午你跟小薇在我们家后门的河埠头捉蜻蜓,小薇踩到青苔上,滑到了水里,你去拉小薇,结果小薇把你拉下了水!”母亲似乎还带着心有余悸的口吻说,“幸亏铁军当时站在岸上还没走下埠头,这小鬼机灵得紧,大喊大叫起来,结果铁军他爸抢先跑来救起了你们俩,要不是啊,你和小薇在五岁那年就没了……”

“真的?”我脸上发讪,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事?”

“那还有假!我以前肯定提过的,是你忘记了!”母亲说,“三十年啦,现在要不是铁军和他爸一块儿说起,我也忘记了……”

“嘿,那是我去救铁军他爸的儿媳妇,是铁军他爸的儿媳妇把我拉下水的,然后做老公的喊叫几下,做公公的下水把我们俩捞了上来,这也应该呀!”

我故意这么说说,惹得信佛的母亲在那边直呼罪过。但说实在的,三十年前的这么一个插曲,倒是突然让我感叹了半天。

铁军当上了我们杨家湾村的村长,几天以后,他们家举行了持续的大规模的宴请。由于那两张空白的选票,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受到了邀请。

母亲说,铁军在镇上的黄鱼大酒店接连开了七天的酒席,她和父亲是最后一天被邀请的对象,那晚开了八桌。母亲还帮铁军算了一下,说如果铁军每晚都开八桌,那么七天就是五十六桌,每桌十人,一共五百六十人,这正好接近铁军在选举时的票数——他一共得了五百三十九票。母亲啧舌不已,说铁军这酒席还挺讲究排场的,大闸蟹、河鳗、鳖,全上了,还每人一包硬壳儿的中华烟——虽然听说这些烟是走私货,但这五十六桌没有个五六万块钱还真下不来……可是村长的工资也就一个月一千块钱哪,当个三年也就三万六,他差不多还要亏一小半呢!

过了几天,母亲说,原来当了个村长还真忙,铁军还得三天两头地夹个公文包去镇里市里开会呢。母亲说,小薇也忙,忙着打扮,买了好多新衣裳,光裙子就买了六七条,鞋也买了四五双呢,她还到街上去烫了个出奇洋相的头,头发卷得跟狮子头似的,可是没两天又去改烫了一个,每一根头发都笔直笔直,还染了发,染了几缕金黄金黄的!

没想到铁军刚当上村长就忙上了,更没想到小薇也忙碌成这个样子。不过想想,铁军和小薇还是忙碌起来的好。

铁军原先当着村里的一个什么小干部,屁大的官,几乎没他的事儿,他的事儿主要是电工的活儿,每月在全村抄一次电表收一次电费,平日里哪家坏了电表电闸电路的也不多,至少不是三天两头跑。可是电工的活儿还有他父亲在,虽说他父亲大约已经退下了,不当电工了,但村里的电工的活儿差不多还是他父亲在跑。据说铁军闲得发慌,经常去外村参与赌博,还慢慢上了瘾了,手头上进出的数字比较大。然而就在选举之前,铁军发誓不赌了。不再赌博的铁军应该是整天空落落的,现在好了,正好夹着公文包去开会。

小薇呢,当年学做裁缝的时候裁缝可还是门不错的手艺,学成后她还在家开过裁缝店,并且口碑很好。不过这社会变化太快了,大家似乎一下子都不时新到裁缝店里做衣服,而是时新去街上的服装店里买现成的衣服了。乡下的裁缝店都改做私人服装小工厂的外加工了,但是做外加工根本不需要有多大的技术,要的是没日没夜地做苦力。小薇可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说做苦力太没面子,小工厂的老板也剥削得太厉害了,所以没做多久,后来趁着跟铁军办结婚的当儿,她就干脆关门不干了。小薇不做裁缝了,她就在家闲着,化妆打扮,上上街,有时候打打小孩的毛衣,说是预备给儿子穿,但就没见她的肚子隆起来。然而现在好了,她成了村长夫人,原本就爱打扮的她,于是就更有了花大力气打扮自己把自己打扮得更漂漂亮亮的理由。

曾经有一段时间,母亲的热情更多的是集中在小薇身上。母亲说,小薇是越来越漂亮啦。母亲说,女人真的是需要打扮的,小薇现在简直比以前还漂亮了好几倍。母亲说,小薇最近迷上跳舞了,经常进城去学,家里天天开着音响,很大声呢。母亲说,小薇的气质也是天生的,她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什么发型到了她头上都好看,连头上梳个发髻,都怎么看怎么好看——可别人学她,照样梳个发髻,怎么看都像头上顶着坨牛粪干!母亲叹气说,唉,小薇不应该做个农村妇女,她应该做城里人——不过话说回来,她要是做了城人哪,我看她打扮得整个人儿连飞都会飞了……

我知道,母亲有些话是有心无心说给我听的,因为她对自己的媳妇蔡琳的长相还是心有不满的。当然我也理解她的不满,毕竟,假若让蔡琳跟小薇站在一起,至少两个人在外表上是没法相提并论的。可是我心里清楚,小薇没有选择我,她是对的,因为我们俩真的不太适合;而我选择蔡琳也是对的,她适合我,我也适合她。结婚过日子就得这样,像我跟蔡琳,也像小薇跟铁军,不能乱。

母亲对小薇的热情渐渐减弱,是由于小薇的怀孕。

母亲说,小薇终于争气啦,她怀孕了。母亲说,小薇的脾气一天天大了,动不动就给铁军脸色看,公婆俩就更不在话下了,呼来喝去的。说着说着,母亲就明显地把话咽了回去。我想,母亲大约突然意识到贤惠的蔡琳对公婆从来都是那么的彬彬有礼吧。

后来小薇生了个女儿,这让早就抱了孙子的母亲偷偷乐了一阵子。母亲说,虽说现在是新时代,但生儿生女还是不一样的,可是小薇生了个女儿,脾气还是那么大,这也太那个了。母亲说,小薇的女儿满月了,可是小薇再也不肯喂奶了,小薇坚持要改喂奶粉,小薇说喂奶的时间长了,她的那两个奶就会下垂,难看死了。母亲说,小薇把女儿整天都丢给婆婆了,晚上也不管,直接放公婆的屋里了,她说女儿太吵,吵得她睡不好觉,可是睡不好觉的女人是最容易变老的。母亲说,铁军从城里拉了一套设备,就是什么健身房里的东西,小薇就天天在家练健美……母亲说着说着,后来就不说了,很明显,她把一些话咽回去了。我想,说到这些,母亲是又意识到了蔡琳的好了,从蔡琳怀孕到儿子出世到带孩子,都是蔡琳她妈过来帮的忙,我母亲几乎没怎么费心过。

后来有一段时间母亲就说铁军的事,不经常提小薇了。

母亲说,你不知道现在铁军有多风光!光是吃饭,铁军就差不多天天有人请!请他吃饭,还得派辆小轿车来接呢,他家的院子里老是停着各色各样的小轿车!铁军是整天被人追着拍马屁呀,我看哪,他铁军是被拍得屁股都疼啦!母亲说,铁军这人变了,变威风了,连走路都张牙舞爪的!他现在是一个人说了算,批宅基地啦,造桥修路开沟啦,都是他找的人,他不知道赚了多少外快呢!母亲说,千把人你记得吧,他家办了个真空包装厂,就是把鱼片牛肉花生开心果核桃仁什么的做成一小包一小包卖的,他家的生意很火,铁军看红了眼,现在已经在他家掺了白份子,等着分钱啦!母亲说,铁军这人的本事相当了得,他跟镇里市里的人都混熟了,现在别的村不是把买洋垃圾的都赶走了吗,可是铁军把他们都请到我们杨家湾村了,村西边那片地儿成了垃圾场,还烧废垃圾呢,铁军肯定也有白份子的,上面来了几拨人检查,都被铁军不知怎么着给弄回去了,连个屁也没放!母亲说,铁军横得很呢,他把村里西边路廊那儿的小菜场搬到我们这边来了,村里还出钱建了新摊位收租呢,那边的人骂死他了,可我们这边的人都高兴啊,铁军也算是做了件大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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