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 位
徐 东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像候鸟一样迁移,在很多朋友看来,这已经是我的家常便饭了。我猜想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尽管有时候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十多年里,我去过很多城市。每个城市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工作的地方,都会使我认识一些多数是工作上的朋友。我换的工作,比我去过的城市更多,就连我也不清楚我自己究竟换过多少个工作了。当别人问我为什么动来动去,不在一个地方待下来的时候,我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自由。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回答而已,事实上我清楚,所以动来动去,正是为了调整自己,方便自己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待下来。
能在一个地方待上一生,这在我看来几乎是一个梦想。城市里的房价长得很快,我的收入总是处于一种入不敷出的状态,不可能有钱买房子。想象不会使我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其实房价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更重要的是变动已经成了习惯。虽说没有人真正喜欢漂泊和动荡,但人生命的内部总有许多说不清的原因致使人做出那样的选择。有时候我想,人的命运正是由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造成的。
很多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是个租房子来住的人,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一无所有可以使人感到轻松。这种感觉也许并不可靠,但我会这么认为。
在诗意的乡下,有在感觉中已经变得古老的家园,我的父母每一天都过着几乎是一成不变的生活,而他们却越来越老。他们惟一的儿子,我,更像是他们的一个持续的梦境,不过,我一直觉得,他们在有意无间地等待着我回去,而过去的每一天,他们都在为我守候着属于我的家。因为在我的父母看来,我不仅是他们的儿子,还是他们财产的继承人。除了我,他们不想给任何一个人,在我清楚他们的这一愿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无比富有。
但是,看多了高楼大厦,以及都市的繁华,我适应了城市的生活,不再觉得那个可以说是真正属于我的家,再是我真正的归宿。即使思念家乡的时候,我也无形中有一种自己不愿意有,但却存在的抱怨,——为什么我的家不是在城市中呢?
在我感到熟悉家乡的时候,我已经对我的家乡,甚至对我的亲人感到越来越陌生了。尽管我总是告诉自己,我是爱着爱乡以及我的亲人的,可事实上我很快就发现,我早已放弃了回到家乡生活的想法,甚至放弃了我的亲人。我认为亲人们对我的思念,以及我对他们的思念,也只不过像是一种形式,而真正的内容,正是我以及扑面而来的城市生活。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会忘记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说我在城市里的情况,问一问家里的情况,这有点儿类似于一个关系并不太好的朋友,有时候也偶尔联系一下一样。这只是一种需要,是一种呼应,从而可以更加确定彼此行走在城市中的方位。
如果说从乡下来到城市里发展的人除了自命不凡,以及在城市中生存和发展必要的自信以外,通常还会有一种因为自己坚持否认,从而不易觉察的自卑感。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坚强与自信也是有限的。虽然我并不是个会以自吹自擂来取得朋友信任与重视的人,可我也很关心别人怎么看待我(尽管别人的看法也不见得真正能影响我),因此,即使在我缺少生活费的时候,我也会派场地请别人吃饭;即使在我失去工作的时候,我也要巧妙地大谈我的理想和未来。事实上我感到自己缺少真正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这并不是说别人不适合做我的知心朋友,这似乎是因为在城市生活的人们,使整个城市的风气变得虚伪,而坦诚会使人觉得自己活得更加空虚。因此,即使无聊的人,通常也不愿意在向别人承认。
大街上散步、溜狗的人,以及并不需要买东西,却去狂商场的人太多了。实话说,我也曾是,而且将会继续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看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数和我一样。但是我又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我是一个观察者,虽然这算不上是一份使我感兴趣的工作,但却可以使我自认为更加清楚地认识自己。我需要认识自己,像很多读过书的人一样迂腐,并期待人生有奇迹发生。尽管我时常会认为,没有思考,随遇而安地生活着的人是幸福的。可是真要我不思考,我会发疯。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养成的习惯。
我想象自己有一栋老式的别墅,深居简出,有两个并不需要与我谈心,而我也绝不会有冲动找他们说闲话儿的佣人,他们也可以安心在我的别别墅里生活。照我的本意,我希望有一个佣人,但想到一个佣人有可能会孤单,我愿意他们是两个人,那样他们可以像朋友一样交谈,而不必总是关注我。
我不需要关注,我喜欢阅读,阅读只需要一个人面对不断更新的书架就可以。书中有一个现实世界中无法比拟的世界。我的所有的想象几乎都可以在书中找到气味相投的朋友。在现实中所不具有的一切,在书中都有何能让我产生已拥有的感受。我愿意生活在信以为真的感觉中,就像从我的内部,观看我和别人的表演。
如果说我没有创作的想法,显然是说谎,事实上,我把自己当成了正在阅读的一部书,我并不需要写字来记录下来自己。我觉得写字的人总难免会自以为是。我的理想状态是不写。当然,矛盾的是,我是个写字的人。我需要稿费来生活。我会感到悲哀,——但这好像又并不像我的真心话。因为,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以写作维生,并渐渐从中品到了甜头,认为在所有自以为是的人中,作家因为擅长虚构,而接近了另一种真实,成最为坦诚的人。
说起来,在我看着城市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整个城市都会是我的家园,甚至我感觉的范畴大过了中国,是整个世界。盲目的激情以为获得了思想与方法,时常让我感到焦虑,以为自己是可以重建现实世界的。不过,我感到自己缺少创造力,更缺少破坏的力量,因此对自己也很灰心。不过,即便是那样想一下,也可以使我获得陶醉感。
具体到我观察的某个人,虽然那个人对于我来说或许完全是个陌生的人,我仍然觉得他正在扮演的角色不仅是他自己,还是我,是别人,——其实我们已经相当熟悉,可是却仍然是陌生的。这种在很多人听了都会发笑的,我的认识,像没有音符的乐曲,可以使我的生命产生一种优美的旋律,如果不介意别人看到,说我是个疯子,我会用跳舞来表达我的欢悦心情。
微笑也是一种舞蹈,因此有时候我可以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一个人的才能与秉性,从而判断这个人是否有前途。
我时常一个人微笑,在我想起一个人,一件事,或者一片风景时,我的想象美化了一切,使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对上号,觉得一切可以说是浑然一体的美妙,于是我就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一个人的脸就像一个密码,我看到太多的脸,在照镜子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脸是许多面孔的重叠。我不相信自己的这种说法,就像我认为,——一个人的微笑更多的不是对当下,而是于出对未来的期待一样,这样的说法,不仅会让人感到费解,也会把自己带进思维的怪圈。
事实上,我自己一个人笑的时候,那种笑,不会像面对一个具体人时那种微笑。人与人之间总有着一层面皮,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因此在我即便是猜到一个人的心思的时候,我也会表现得不敢确信。
我生活在先知先觉之中,清楚自己的行为与我的内心之间的悖反关系,却又在生活中做一些浑水摸鱼,并自认为是身不由已的事情。事实上那正是自己的选择。有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众人之中不被人瞩目的一员,因此我经常原谅自己所犯的过错,不过,这有利于保持内心的完美,——虽然可以说这已经是一种假象。如果有神,我们的内心都会呼唤神,我们愿意在神面前扮演孩子的角色,即使坏事做绝,也会认为神会原谅一切。我们认为,事实上正是如此,于是我们更加是肆无忌惮。
我时常感到自己不像前面所说的那种人,有时又希望自己彻底做一个不要德行与修养的人。如果真正能做得到,说不定我早就拥有了我梦想的一切。当然,所有的假设都极其不可靠。不过,我虽是一个喜欢假设的人,可也尤其讨厌自己喜欢假设的毛病。因为我清楚,假设并不是有利于看清楚自己与事实的一种真正有效的方法。假设在人生的过程中,实际上是一种骗术。不过,我有时候也视假设为一种孤独的自娱自乐的方式。
不久前,我从一个城市,又重新回到了北京。
在来到熟悉的北京的第一天,为了省钱,我住在一个半地下的招待所里。当天,我给我过去的朋友一一打了电话,通知他们说,我已经从曾经对他们说过的,一个我生活了将近一年的城市重新又回到了北京。
我给那些朋友打电话似乎并无目的,至少并不是出于对他们的无比想念,或者是想请他们帮我留意一份新的工作。我认为,我的一切言行都并没有目的。这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我想(看,我又在假设),如果我在北京有了自己的一栋别墅,而我在新一个城市生活了一年后回来,我想我通知朋友们的时间至少会向后推迟一个周。我甚至也有可能不会通知任何人。如果说这种说法并不可靠,可是此刻我却相信我自己的假设。
我希望有别墅的那一天快一些到来,让我外出一年,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这样。我祈愿上帝看到我时常独自微笑时候甜美的样子,并因此赐福于我,让我享受那样的孤独与安静生活,而不是住在半地下室的招待所里,对朋友们通报我重新回到北京的消息。
如果我夸张一点,敏感一点,我觉得自己简直太无耻了,我为何耐不住那样的寂寞,像一个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却自称学识渊博的人那样肤浅可笑,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呢?我认为愿意接近我电话的人,尤其是提议给我接风洗尘的人,简直是太好了。我珍惜这些朋友对我的友谊。
(一)(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