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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部曲
徐淳刚

石碗由来的第二种说法是:这是村民的祖先——远古巨人的饭碗。大约在500万年以前,一些巨人在这里活动,这是一个巨石丛生、动物凶猛的时代,所以他们用石头做成各种器具,捕杀吞吃各种猎物,但后来因剧烈的地震或大洪水都灭绝了。什么都毁灭了、消失了,唯独留下这个罪证一样的石碗。懂点历史的人和许多石器专家反对这种说法,他们说根据我们现有的考古发现,不可能有这种巨人,而且即使有,为什么只留下来一个碗而不是很多碗。我们知道80万年前的尖状器、砍砸器、刮削器,但像石碗这样巨大的石器却从未有过。坚持的人说,我们今天的考古工作其实还是非常粗浅的,2000多年了只是到最近几十年才有所发现。凭我们的经验根本不能证明什么,但我们可以推测,完全可能有这么个时代,就像有恐龙时代一样。干脆这么说,这种比巨人的化石还要坚固的石碗原来到处都是,只是后来出现了大地震、大洪水,才给埋到地底去了。反驳的人感觉这太滑稽了,他们说如果我们的经验不能证明至少能够反证,胡乱地揣测想像毫无意义。好吧,就说有这么大的材料,但这些巨人又是用什么工具来做这个东西的呢?坚持的人则狡辩道,人的想像是真实的,你应该想像洪水漫过你的头顶,或者你脚下的遗址突然裂出一个大窟窿,而不是一直处在经验主义的清醒中。我们应该想到这些巨人力大无比,他们可以用别的更锋利的石头来砍砸,甚至一把下去就能在石头上抓出一个大坑来,就像我们小时玩泥巴那样。反对的人更不同意,他们说虽然自石器时代以来碗在人类历史中便绵延不绝,陶碗、石碗、瓷碗、木碗、玉碗、铜碗、铁碗、银碗、金碗甚至大清国的人头碗各种各样,但它们基本的形状和大小却是一定的,比如碗底是根据大人孩子虎口的大小设计的,碗高根据大拇指和中指持碗时的圆环,而石碗大得毫无意义,只具有碗的形状,不可能有类似的用途。坚持的人则说,我们现在谈的是巨人时代而非人类时代,所有的人类经验在这里都是多余的、无用的,哪怕是粗壮有力的具体细节。的确,我们吃饭是站着、坐着、蹲着的,这种说法就像卖艺的青年咬着个空碗突然背过腰去。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后来他们还谈到70万年前的剑齿象、剑齿虎,先秦石鼓文,埃及狮身人面像,8种南北朝时期绝迹的树木,现代的谈到洋瓷碗、塑料碗、日韩料理用的石碗。幸亏这个东西的口沿不是花瓣形的,否则他们还要联想到碗莲,自唐代以来各种腹形、口形五花八门的碗。口干舌燥之后他们还谈到乡间的诸多禁忌:不能用筷子敲碗,不能用手平托着碗、攥着碗,不能把筷子插在碗中间;同一件东西不同的用途:喝茶的碗、刮痧的碗、木匠的油漆碗、耍气功的紧吸在肚皮上的碗;别出心裁的用料:象牙碗、犀牛角碗、海螺碗;懂艺术的还谈到夏尔丹《菜市归来》中的碗、凡高《吃土豆的人》中的碗、清代一位擅长山水、花鸟的画碗工画的碗、当时在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一幅油画中的碗。他们为碗在古代主要是用来吃饭还是喝酒互不相让,以至鬼使神差地争执起盘子的历史,好像巨人的在或不在并不重要,石碗的从何而来并不重要。当他们在某部著作被揉皱或撕烂的几页上东拉西扯、吵闹不休时,另一种说法又出现了:村里的一位老人说,听上辈人讲原来有四只一模一样的石碗在东南西北四个村口,后来不知怎么就只剩这一个了。当然,这又是可有可无的传说,不过许多人还是猜想,如果有这么大的碗就应该有同样规模的石锅石盆石瓢石铲。想像丰富,这是无法控制的事,他们还想,如果这碗配有筷子,那应该是碾子粗的两棵树干,当然现在早已腐朽不见。或许,我们的祖先真的早就知道固体的永恒和光辉,但由此而来的问题依然很多。譬如说到碗上的树、鱼、鸟等图案大家的意见就很不一样,一些人认为这完全可能是远古时代留下的,自然变迁形成的相似物,另一些人则认为这需要相当高超的技巧,如果在几百万年前根本不可能凿刻出来。

因此有人坚持第三种说法:石碗到底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别处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代表2000多年前一个石匠的终身成就。他出身贫寒,后来成了一个吃完饭还要舔碗的大地主。从小他就对碗有着痛楚的记忆,当他有本钱有能力使用一些东西,就想凿一只流芳百世的大碗。首先,这是一个石器、铜器、铁器并存的时代,切割、凿刻任何东西已经不成问题。其次,村西口正好有这么一块大石头,可以让他好梦成真。起先是他一个人,后来随着工程的加大,他请来附近村子所有的石匠。这些石匠用特制的长梯爬上爬下,他们整天丁丁当当,终于凿出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石碗。这种说法颇有道理,它使碗壁上那些粗犷有力的图案获得了相应的智慧,而且像后世诸多的石窟造像那样巨大的东西也有不少。是的,这是恒久的精神的寄托,世世代代端着碗吃饱饭的理想。但是,有人立即质疑,为什么我们现在看不到凿过的痕迹,而是看上去跟石头的表面一样呢。坚持己见的人认为,因为年代太久,再人工的东西也会被冲刷成很自然的样子,何况一只大器晚成的石碗。可是反对的人又问,那他为什么要凿一只碗而不是别的?强词夺理的人说他就是想凿一个碗,他什么都不为。可这听起来太荒谬了,不是天大的笑话也是碗大的笑话。据理争辩的说法是:碗是农家最寻常的器皿,凿一只碗和凿碌碡碾子门墩石狮子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放大了而已。反对的人很不同意,他们说这是从现在的日常回到过去的日常,缺乏具体事实的支持,简单地类比是不行的;它可能和敦煌石窟、云岗石窟一样具有宗教的而非世俗的涵义,而且带头的人为什么非得是石匠,是铁匠、木匠、泥瓦匠、皇帝、皇亲国戚也不一定。可是坚持的人说死咬住一些细节毫无意义,他们认为重要的是事实的基本框架、普遍存在的人类精神,譬如石碗上的树、鱼、鸟图案完全可能是后人的穿凿附会,是几代人而非一代人在时间的长河中一点点完成的,而不需要追究过分琐碎的东西。专家绝不信口开河,他们说得深奥曲折。一位精研表面有花草图案的乾隆石碗和民国年间双耳石碗的专家大致同意这种说法,但他又认为前者的怀疑批判有一定道理,而世俗本身正是一种新的教义。一位精通商周青铜簋和东汉瓷碗的专家稍有不同,他认为石碗虽然包涵教义,但并非完全就是教义,事物本身永远比所谓的人类意义更真实。一碗水端不平;头砍下来碗大个疤。一位对复活节岛上的石人、非洲原始部落的穿孔石器和中国的陵墓艺术写有多部著作的外国专家带着学术压力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推测说曾经有一个大饥荒时代,人们追求精神的满足从而凿刻出了它。石碗象征永恒的饥饿和空虚,它和碗研碰砸砍碍硬磨确磊这些方框形的文字一样古老。这是一件寓意深刻的古代杰作,碗这个形象在中国非常普遍,因此又是非常中国化的杰作。这种说法颇得吃这碗饭的、饭前绝不祈祷的年轻专家们的欣赏,但村里大多数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更多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碗,就个吃饭的家伙,哪有什么高深的道理;仅个别人灵光一闪,说它怎么就不是药碗、狗碗,是顶帽子也不一定。

关于石碗的说法还有很多,人们总是时不时地提到它。它包涵稀奇古怪的传说,更有貌似真实的见证。有人说一个大力士天天早上将它背到河里去洗,有人说落日下一个神仙乞丐曾把它变成和我们用的一样大的碗。从我们这里走出去的一位作家曾就石碗写过长达10万字的回忆性著作,一位留着长发的摄影家千里迢迢来给石碗拍过几十张古朴异常但早已遗失的照片。见解独到的人大谈特谈现代博物馆的肤浅和荒谬,插科打诨的青年总拉扯起《西游记》中石猴初进水帘洞时所见的石桌石凳石锅石碗。一位深谙曲艺史的专家联系夏商时代的击缶而歌以及流传于陕西、山西的碗碗腔推断本来一共有12只奏乐而非吃饭用的巨碗,我还听说一个从城里来的几何老师费尽心力测量出碗口的圆周和直径,他的结论是就连这个东西也符合古今中外颠扑不破的3.14159265358979323846……。奇怪的事还有两件:一个小时候用碗扣过蚂蚱、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艺术家几年来一直幻想自己被扣在黑漆漆的碗下面,一位写过《中国古碗史》的专家30年艰苦求证,但一无所获,在他80高龄时只好相信它是女娲用过的碗,而且天天忍受着梦的折磨:鬼打墙一样绕着碗转圈,最后总是碰死在碗上面……转瞬即逝的风沙泥土,头上顶碗的杂技演员,吵架的女人摔破的碗,刻在墓碑上的文字和图案,能牵扯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却又往往毫不相干。各人的讲法不同,各人的听法不同:勤劳质朴的洗碗工得津津有味,端着国家铁饭碗的干部半信半疑。几年前我把石碗的事说给研究过门巴木碗和藏密法器嘎巴拉碗的甘肃作家杜撰,他的脑瓜摇得像拨浪鼓,而一个收破烂儿的却连连点头。道听途说的商人会在很远的旅店里聊起它,但往往说着说着就扯远了。离题万里的说道是正常的,事实上石碗也只能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可是,一辈辈的老人前脚后脚地死去,流传下来的故事越来越少,而专家的推论又只在铰鞋样的书本上。孩子们拔草折柴回来,还会在这里打仗玩耍,但已不知道石碗的许多事,上学、参军回来的就更不知道。女人在河里洗衣服时不再说起它,还记得些零星故事的人都离开村子赚钱去了。不讲了,故事都乱套了,吓哭的孩子早长大了,泉边的半只碗够用了。不讲了,专家的推论都打水漂了,淹死在碗里的苍蝇怎么可能是个姑娘,绕着碗转圈的疯子早死了。不讲了,黑脸秦腔吼的顶多是石碗的子孙的子孙,人们甚至不去想婚丧嫁娶时那震撼人心的碗的盛宴。不讲了,苍茫向天的大嘴给人讲烂了,能牵扯上的东西仅剩下出了问题的村名:村里叫大王村,外面人却叫大碗村、大惘村、大娲村。沉重的东西慢慢变得轻了,像炊烟一样袅袅升起,成为空气也不一定。年代越近,人们越不觉得石碗有什么神秘之处,到后来只是偶尔提一提……

虽然石碗的由来说法不一,但它却一直躺在那里,而且四周的草越长越高。20年后,村里要修一条横贯东西的大路,而石碗正好挡在路中间。有人早就提议用炸药炸开它,但肚子里有墨水的都担心它是国家文物。大家主要的意见是搬走它,可拽坏了好几辆重型吊车都搬不动。大家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后来不知从哪个嘴巴飘来的:可以埋了它。这真是个好主意,于是男女老少扛着镢头铁锨铁锹各种家伙全来了。美好的盛宴:他们在石碗跟前小心翼翼地挖,像给死人打墓那样。漂亮的盛宴:十几天以后,碗前出现一个大坑,他们用手把很长的镢头铁锨一点点地抠土,刨红薯那样。喧哗的盛宴:他们用拇指粗的麻绳网住石碗,喊着雄壮的号子使劲儿地拽。神奇的盛宴:石碗动了一下,石碗又动了一下,突然轰地一声砸进了深坑。崭新的盛宴:大家欢呼鼓掌开始掩土,孩子们感觉好玩也用手掬土往坑里撒。消失的盛宴:土越添越多,石碗一点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一些人已经往回走,剩下的还在那里不停地跺脚……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落日正好出现在西山上。大家边走边聊,孩子们窜来窜去。而埋在地下的风景,等待蚯蚓和蟋蟀,一个绝望的考古专家或盗墓贼。

2006年3月11日凌晨4点草就
2006年4月17日凌晨3点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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