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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央
——《烟村故事》之十三
王十月

水中央,有个小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半的时候,小岛被轻烟与雾霭遮掩,飘飘渺渺,虚虚实实,一阵风来,小岛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一阵云起,小岛又化成了一个虚无的影。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或是骤雨初晴,岛就一下子近了,那么的近,仿佛在岸边喊一声,岛上人就能听见,仿佛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就能游到岛上。然而没有人对着那岛去喊,也没有人扎个猛子游到岛上。

这湖中的岛,是烟村一个神秘的所在。烟村与岛,是两个世界。两个隔绝的世界。这岛从前一直是荒芜的。有打渔人偶尔去到岛上,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回来就天马行空编撰出许多虚虚实实的故事,这些故事,再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动人的传说。传说大抵与妖精或者土匪有关。然而从来没有人想过在那岛上去生活。那岛太小,估计也就十来亩方圆。那岛离岸太远,在那里生活,寂寞可以把人心磨出茧子。然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从州里来了一拨人,他们驻进了那荒岛。再后来,那岛上,建起了几间红砖碧瓦房。再后来,岛就住进了一群麻风病人。于是,那岛有了一个新名字:麻风岛。

关于麻风岛上的一切,那里的人怎么生活,怎么治病,烟村人并不真实的了解。只是觉得神秘。麻风病人给烟村人带来过一阵恐慌,他们害怕那恐怖的疾病通过水传染过来,很长一段时间,烟村的人都不敢吃湖里的鱼。渐渐的,并没有什么更坏的消息从岛上传来。天长日久,人们对于岛上的一切,不那么恐惧了,不那么好奇了。以至于那岛上,从何年何月起,并没有了医生,那里的麻风病人,有治愈了的,早就离开了,也有一些,却习惯了岛上孤寂而平静的世界,就留在了那里,他们也学会了结网捕鱼,把岛上少有的一点土地用来种上了庄稼,他们在岛上艰难而平静地生活。老了,死了,就埋在岛上。渐渐地,据说,那岛上早绝了人烟。烟村也没有人去考证过,怕惹上麻风。

然而麻子决定离开烟村,去岛上生活。

麻子是个特务。他有自己的代号,代号是老莫给他的。老莫告诉他,到了晚上收听电台,能接到来自那边的指示。老莫那时在组建一个名叫湖广司令部的特务组织,老莫是司令。老莫看麻子识文断字,封了他一个参谋长。那是公元一九六三年,麻子三十岁,结了婚,育有一儿一女。儿叫狗子,女叫荷花。麻子瘦,老婆瘦,狗子荷花更瘦,像小猫。麻子当了特务。莫司令交给麻子一项任务,去烟村民兵排长家里偷枪。麻子答应了,去偷枪时,被抓了。没怎么审问,麻子就把老莫给供了出来。老莫被抓,湖广司令部的特务被一网打尽。司令老莫被绑到江边上,一枪给崩了。麻子判了二十年。

谁也想不到,麻子居然是个潜伏在烟村的特务。原来特务就是这个样子呀!从那往后,烟村的孩子们玩游戏,抓特务不叫抓特务了,叫抓麻子。

一九八三年,麻子刑满释放,离开了劳改农场。二十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早就日新月异。用句古诗来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就是这个意思。当年那些玩抓特务长大的孩子们,现在都成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也开始玩游戏了。麻子坐牢后,女人金芝招了个男人进门。又生了一双儿女。麻子的女儿嫁人了,麻子的儿子结婚了,都有自己的家。麻子不可能再同金芝一起生活的了。儿子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也不愿意接受他。再说了,谁愿意和特务扯上关系?躲还来不及呢!

队里的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麻子去队里想要点地。队长说,地是没有的了,你自己去开荒吧。开出来算你的。麻子搬到了烟村的窑场里住了下来。窑场里住着一些叫花子,叫花子是有帮派的。有自己的辈份,有帮主。麻子要想和他们一起生活,得跟个师傅,没有师傅入不了帮,可没有花子愿意收他这个特务当徒弟。没有加入花子帮,是不能随便出去要饭的,更不能去赶酒。麻子在这烟村,过得很孤独。居然有些怀念在劳改农场的日子,在农场里,生活是极有规律的,几点起床,几点睡觉,每天干什么活,都有人分配。就是病了,上农场的医院里去看病,也不用花钱。只是没有自由,只是有些累,干不完的活。

麻子很无聊,无聊极了的时候,就坐在山包上,望着远去的湖。

水是那么辽阔,望不到边。据说这水连着八百里洞庭。

水是那么深邃,测不见底。据说这水抵到东海老龙宫。

回来许久了,人们还是把他看成特务,坏人,处处提防着他。他走到人家的屋前,伢们吓得哇一声叫,躲进家里,把门关得紧紧地。孩子夜里哭,大人吓孩子,别哭了,再哭让麻子特务把你捉去。麻子的孙子也怕他,许是儿子交待过了,离这个老特务远一点?孩子们看见了麻子,像见了鬼一样。金芝也从不同他说话,见了他,远远地躲路走。

一开始,麻子有些悲怆,有些愤怒,可悲怆也好,愤怒也罢,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什么恩呀怨呀爱呀恨呀,在时间的面前,都是那么平淡无奇,那么公平无欺。麻子的心渐渐平复,也理解他们,宽容他们了。谁叫自己是个特务呢。谁愿意去沾染一个特务呢。二十年的牢狱生活,麻子的心,早就磨成了茧。在牢里时,他就只有一个心愿,巴望着儿女们好。现在儿女们生活得都很好,他麻子也是儿孙满堂了,这就够了。麻子很知足。

麻子爱远远地看着他的孙子,有时,他会小声地招呼他们。他的手里,或是握着一个野果子,或是两个鼓眼睛的莲蓬,或者是一只小鸟。他用这些东西诱惑着孙子。小孙子不上当,远远地冲他吐口水,喊他特务。有一次,小孙子大抵是禁不住那小鸟的诱惑,怯怯地走到他的面前,做好了抢过小鸟转身就跑的准备。麻子咧开嘴,呵呵地笑,蹲在地上,冲孙子招着手,说,过来呀,过来这小鸟就是你的了。小孙子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住了。不敢再往前。麻子拿一根草,把小鸟的脚系了,放在地上,然后他往后退。小孙子抓住小鸟转身跑,跑了几步,见麻子并未追他,也不怕他了。居然和他说起话来。麻子正在高兴呢,他儿媳远远地瞧见了,风一样旋过来,扬手给了小孙子一耳光,把那鸟也扔了。骂:小心特务把你拐走。小孙子哇地哭了。那一巴掌,打在孙子的脸上,痛在麻子的心里,也坚定了麻子去岛上的决心。

麻子没有想到,岛上居然还有人家。有狗。有鸡。狗望着他,并不叫。这狗,大抵从出生就没有见过生人,并不懂得叫,只是惊恐地哼了一声,见了麻子直往后退。鸡在树荫下,奓开翅膀,在灰窝里刨,不停地抖动着翅膀。

麻子大声喊,有人吗。

喊了好几声,并没有人答应他。人家的门口,晾着几件衣裳。岛上有人居住,这让麻子感到失望。麻子来到岛上,只是想离开人群,一个人安静地生活。现在岛上有了人家,是否会欢迎他这个外来者呢?

麻子在人家的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屋前屋后都是竹林,是树木,一条细细的小径,隐藏在齐膝的草中。麻子顺着小径走,走了一会,眼前一亮,他看见了一片水田,水田里长着绿油油的秧苗。穿过那一片水田,转过一个小山包,终于见到了人。

两个人,正在山坡边挖地。见了麻子,倒并不害怕。麻子同他们打招呼。他们很高兴,也同麻子打着招呼。麻子走过去,吓了一跳。麻子从来未见过这么丑的人,两个人,一个鼻子掉了一块,嘴也豁了一块,另一个,怎么看都是怪怪的,麻子愣了半晌,才发现,那人没有耳朵。麻子很快还是镇定了下来。麻子知道了,这两个人,都是麻风病人。麻子并不害怕他们。麻子终于看清了,那两个人,是两个女人。

女人问麻子怎么到这岛子上来了。麻子说他是个特务,坐了二十年牢。麻子说,是不是吓着你们了。

两个女人笑了,两个女人笑起来样子更古怪。说,是我们吓着你了吧。

麻子说,一开始还真有点吓着,不过现在不怕了。
女人说,你不晓得这岛是麻风岛?
麻子说晓得。
你不怕麻风病?
麻子说有什么好怕的。
其实,我们的病早就治好了,不会传染。女人说。
见麻子不说话,说,你不信。
麻子说,信,怎么不信。

一个女人就拿过地头的茶壶,筛了一壶茶,递给麻子。麻子接过茶,咕嘟咕嘟都喝下去了。女人脸上的表情,这一次是真的舒展了。麻子觉得,这两个女人并不丑。起码心地都是善良的。

你真的不怕麻风?女人说。

麻子笑。我看你们俩都是好人。

女人说她们的病是治好了,可回到村里,男人不认她们,孩子们也不认她们了。连她坐过的椅子,家里人也要烧掉。她摸过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敢要。女人说前些年,岛上的人要多一些,有六个。这两年,他们都走了。

麻子说,走哪里去了?

女人指着地头的一排坟堆,说,走到阎五爹那里报到去了。我们也快去了。

麻子说,哪里话,你们还年轻。

麻子又说,我想留在岛上。

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答复他。

麻子说,我不是坏人,我能干活,我是特务,可我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

女人说,我们不把你当坏人。

岛上多的是房子,两个女人很麻利地帮麻子收拾出一间屋子,只是屋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雨。麻子说不碍事,慢慢修补。

麻子留在了岛上。岛子上有了男人,这日子,开始过得有些起色了。麻子就和两个女人搭伙吃饭,一起干活。像一家人。麻子来了,岛上的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有时缺点油呀布呀什么的,对于两个麻风女人来说,是很伤脑筋的事。现在麻子来了,麻子划了船,去到镇上,卖了鸡鸭,卖了蛋,卖了捕来的鱼,换成了钱,买了生活必需品。漏雨的屋顶也补好了。

天晴的时候,麻子坐在岛上,望着岸上的村庄,那里有他的亲人。他知道他们过得都好,并不怎么思念他们。他对两个女人讲他坐牢的事,两个女人也对他讲她们这些年的生活。

岛上的生活,是枯燥孤寂的。也没有多少的农活要做。菜园里,种了黄瓜,冬瓜,南瓜,豆角,茄子,菜多得吃不完。鸡就放在岛上,不怕黄鼠狼,岛上没有黄鼠狼。也不用垒鸡窝,鸡就在树下放蛋。没事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就在岛上晒太阳。有时候,三人有说有笑,有时候呢,三个人,一天都没得一句话。只有自由的风吹来吹去,把春吹到了夏,又把夏吹到了冬。

两个女人,性情有些不同。缺鼻子缺嘴的那个,叫大秀,少了耳朵的那个,叫冬梅。大秀话少,有些闷,心事重。大秀生病前,是有两个孩子的。她时常想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等她病好,回去找孩子时,孩子不认她了,男人也不认她了。嫌她丑,说她像个怪物。她哭了一场,又回到了岛上,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岛。冬梅没有什么牵挂,冬梅还没有结婚就得了病,冬梅的父母,也都不在人世了。冬梅了无牵挂。她倒是羡慕大秀,发呆的时候,可以想一想儿女,她什么都没得想。冬梅的话比较多,当初,麻子来到岛上时,和他对话的,十句有八句是冬梅回答。首先答应留下麻子的,也是冬梅。

麻子划船离开小岛,去镇上采购生活用品。一去就是一天,两头摸黑。两个女人,就有了一份新的牵挂。麻子走的时候,两个女人送他到岸边,回来时,天黑了,月亮光光,清清白白,湖显得格外的深不可测,像这世人的心,没有底。麻子老远看到两个女人守在岸边,在等着他回来。麻子回来了。大秀去摆饭,冬梅就问麻子在镇上有什么新的见闻。麻子边喝酒边说。麻子说,下次,带你们一起去镇上。

大秀说,这样子,去了吓死人,不去。

冬梅也说……不去。

麻子滋溜地喝干杯中的酒,说,管那么多干嘛呢。

下一次,下一次是两个月以后了,麻子再一次离开了岛。冬梅就跟着麻子去了,冬梅的脸上没有留下病后的伤痕,只是耳朵没有了,拿草帽遮着,别人也看不出来。冬梅许久没有离开过岛了,看着镇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采购完了东西,麻子早早地要回岛上。

冬梅说,再看看。

麻子说,回去迟了大秀会担心的。

两人回到岛上时,太阳刚刚落到西边。湖面上跳跃着金光。许多的鹭鸟在树上盘旋。远远地,麻子没有看见大秀。到了岛上,唤了半天,大秀才从屋里出来。晚饭也没有做。麻子拿出给大秀买的衣服,大秀并不高兴。麻子说,你这是怎么了?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大秀不说话。冬梅说,是我惹她不高兴!

平静的生活,渐渐被打破了。麻子发现了问题,从前,两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得像一个人,现在,两个人在一起时,不怎么说话。当着麻子的面说起话来,又总是话中有话,这让麻子很是为难。这是麻子不愿见到的,可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并非一朝一日之间,而是慢慢地,两人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这让麻子很是烦恼,原以为,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平静的地方,把这后半生就这样打发走的,谁曾想,到了这孤岛上,依旧有是非。人的心,怎么是这样的古怪,这样的让人难以捉摸。麻子未来之前,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生怕另一个出了事,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麻子来了,她们的生活一日日过得好了。可是两人的心却越来越远。甚至都在盼着另一个人早点离开。

麻子说,下次去镇上,带大秀去。大秀却死活不肯。说她这一辈子,就死在这岛上了。说这个鬼样子还到镇上去招摇干什么,去吓人么!

大秀这话里有话。冬梅听了不干,回:哪个去招摇了?哪个去招摇了?

大秀说,哪个去招摇哪个心里有数。

冬梅说,你把话说清楚。

大秀不说话,低着头干活。

日子还是这样过下去了。但总是难免有些磕碰。第二年年三十,吃过团年饭,大秀突然说她要分家,单独过日子。

麻子说,这又何必呢。
冬梅说,单过就单过。

麻子说了许多三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的好处,说,我们能住在一起,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再说了,很多事情,分开了都做不来的,人多力量大嘛。麻子说我们现在就是一家人,哪个也离不开哪个。

大秀说,你离不开她,她离不开你,你们俩一起过,总之我是一个人过。

麻子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分家。但麻子总不能跟了冬梅去过,也不能跟了大秀去过。这样,一个家,就一分为三了。鸡分成了三份,鸭分成了三份,田分成了三份,菜园也分成了三份。鸡还是跑在一起觅食,鸭还是混在一起游水。麻子说,人倒不如了这鸡鸭。

麻子去镇上,买了两口锅,打起了两个灶。大家就分开过了。

分了家,麻烦又来了。到了农田里的活出来了,麻子看大秀累,去帮一天的忙,冬梅有意见了,说起话来夹枪带棒。他去帮冬梅干一天活,大秀说的话里,又藏针带刺。两个女人,倒是争着帮麻子干活。大秀和冬梅两个不再说话了。像仇人一样。大秀在麻子面前,就编排冬梅的不是,冬梅在麻子面前,又编排大秀的不是。麻子心里很难过。两边劝,没有用。麻子说,都怪我,本来你们过得好好的,现在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还是走吧。麻子要走,两个女人都留,说你要走,那我就跳湖。

麻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麻子本来平静的心境被打破了。麻子有了心事,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他爱坐在岛上发呆,一呆就是好半天。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有想。大秀来同他说话,他不说。冬梅来同他说话,他也不想说。这个岛,一下子更加的孤寂了。只有鸡们鸭们和鸟们,在一起和谐共处,其乐融融。

麻子病了。病得不轻。发高烧。两个女人都劝他去镇上看病。麻子不肯。麻子抱定了病死的心。麻子对两个女人说,我要走了,我走了,你们两个还是合成一家过。

麻子死了。两个女人把麻子埋到了这岛子上。

开始的时候,两个女人还是分开过日子。还是谁也不理谁。这样过了不到半个月,冬梅终于是先开口喊大秀了。于是,两个女人又合成了一家,住在了一起。这样又生活了几年。一个女人死了,另一个女人把她埋了。过了几个月,另一个女人也死了,没有人埋她。

小岛依旧静静立在水中央,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2007年4月6日于31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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