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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三)
王瑞芸

维可领上她的儿去酒吧——当然是别处的酒吧。维可几乎示范给他看:如 何象没人事儿地先向女孩子挨过去,注意,先别开口!甚至别动!这是整个事 情成功的关键。你是个男人,你只管那么待在那儿,静静的,从容地抿你那杯 里的酒,甚至都不看她!照这样,稳住,嘿,就敌得过千言万语——那些笨伯 贱胚才会立即开口呢。他在这块曲尺之地干了十好几年了,全在他眼睛里!反 正,男人越是不动声色,女人就越中意。不多会儿,她那点儿乔张致虚派头包 准就坍了。那时候,只消朝她盯一眼,象扣动扳机一样,要狠,要准,只一下 ,就射中了目标,百试不爽的。于是他照了维可说的坐在那儿,虽然动倒是不 动,可就看上去象个蜡制的人儿,只是比蜡像多出一个淌汗的功能。酒吧里的 女人也看他,但眼睛里的是轻蔑。他一遇到那样的眼光,坍的不是女人,是他。

就是个木头刻的人模子,只怕也比他要多出些吸引力吧?维可简直满心奇 怪,这样的东西,上帝造出来做什么用的?

“你生的,是个男人吗?”维可回来后问做母亲的。

她的面孔一下子涨红了,一会儿,又变得煞白:“你走吧。”她对维可说 ,声音虽然不高,可字字清晰。



为了向她和解和讨好,维可特别带她去了一趟拉斯维加斯,那是她在三十 年前被卡车司机带去结婚的故地。三十年前她到这个地方时,昏头昏脑,一个 人根本是在云端里,压根儿没有留意到拉斯维加斯的模样。这一次,虽然已经 三十年过去了,她在拉斯维加斯前心态还是过去那个瑟缩的女孩。拉斯维加斯 在三十年里积累起来的财富和繁华,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这一辈子何曾见 识过如此辉煌的地方,如此密聚的人群。在这种地方,她根本是个十足的乡下 婆子。街上没有人看她,她也不看人,眼睛只锁在维可身上,须臾不离,生怕 走丢了自己。只可恨他们走在路上,常常会被人隔断甚至阻拦,拦他们的人为 的是给他们递商品传单,不足半里路下来,手上已经抓了一把。维可叫她丢了 ,她不曾听,总是个惜物的习惯。那些传单有不少印得非常精美,回到住处, 一张张展开看,才吓她好一跳。上面全是光屁股的娘儿们,个个娇嫩艳丽。这 时候,维可倒凑在她边上看得入神,跟着笑嘻嘻地告诉她,这里的妓女是公开 营业的,这是她们的“促销”广告呢。说完,又选出其中印刷最为精致的几份 ,扑克牌似的一字排开,指指点点,评说这一个腿生得好,那一个奶子鼓涨肥 硕……两个笑说了一回,才丢过不提。

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那几张广告不知怎么一来就被她搁在行李里带了回 家,叫儿子看见了,当宝贝一般收着。她竟糊涂,没有觉得这事不合适。她对 于儿子,向是依顺甚至纵容的,因为儿子生性纯良,心思简单,她从不担心他 会出格学坏。她的思路是:儿子喜欢看光屁股姑娘的照片儿,那就让他看嘛, 他没有找女人,看女人难道还不许?她这个儿子欲望少到几乎没有,这点子爱 好,难道还忍心剥夺不成。再说,这又碍着谁的事呢?她倒巴不得儿子真有女 人才好。毕竟,他是个男人,是个需要女人的男人。

再后来的事,任是谁看了都觉得太不正常,可是在她短视的眼里,还是正 常。在这个做娘的心里,天下的是非只归结为一个标准:儿子。她以儿子的是 为是,儿子的非为非。事情做到这样,镇里的人没有对她不摇头的。岂止是摇 头,甚至引起公愤呢:她竟带了儿子去找画片上的那种姑娘们了。



美国内华达州,土地贫瘠,工业滞后,可它却能出奇制胜,靠了赌场和妓 女生财有道。它的拉斯维加斯享誉全球,光芒四射。它的妓女公开招客,挂牌 营业。因此在贫瘠的外表下,这里的财源暗流滚滚。

大约离拉斯维加斯100里的地方,有个约克萨县,说是叫县,连个像样 的县城也没有,这里一小片房子,那里一小片房子,在贫瘠的戈壁地里象干瘦 的野蘑菇,衍不成片,更长不出个儿。然而,就在这样的地方,却有个名声遐 迩的“兔园”。不光附近一带的人知道它,内华达州的人知道它,甚至外州的 人都知道它。当然,它的名气只在男人中间流传。

看上去,兔园也就十几间普通平房,和这里的其他房子一样,戳在平坦而 荒寂的土地上。前后不见人家,甚至也不见树木花草,板块状的土地上只长着 仙人掌和伏地而生的蓬乱小灌木,风吹过去,沙粒打在干硬的小树枝上刷刷地 响,然后往更荒更远的地方滚过去,但见尘烟而没有人烟。这根本是个兔子也 不肯来拉屎的地方,可偏偏这里就叫兔园。

兔园的房子在旷野上看上去显得单薄,但这并不妨碍它被兴高采烈地装饰 着,墙壁涂着艳俗的蓝色和明黄色,房檐四周一圈儿拉着彩色灯泡,一个可以 转动的大灯箱竖在房顶上,一边写的是“兔园”,另一边则用花体字大书“姑 娘”二字,在姑娘二字的肩头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红唇,勾勒红唇的霓虹灯管 一坏,往往只剩半张嘴的轮廓,却还照样兴致不减地一闪一灭,一闪一灭,象 一个歪着嘴的坏笑。

这个地方,有十几个姑娘,黑白杂陈,环肥燕瘦,她们便是这里的“生产 资源”或者“营销货色”。她们都年轻,健康,看上去都挺快活,因为她们从 来都视自己为社会劳动者,跟别的劳动者没有两样。在这个以市场经济为命脉 的国家,道德、伦理、风化不往这个行业中搀和。这决不是说美国人不讲道德 、伦理、风化,他们只是和市场的事分开讲。在家庭、学校、教堂里他们可以 大讲特讲,可对于生意却另有标准。美国人是生意面前事事平等,人的六欲七 情,桩桩都可以拿出来当商品服务对象。如果一个需要,另一个提供,两相得 益,不曾损人利己,就成为合理,生意就可以成立。你去瞎搀和,反倒是不讲 理,不道德。

因此兔园的气氛很喜庆——因为生意兴隆、声名远播;很坦荡——因为公 平交易、合理合法。兔园的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姑娘们都叫他维廉老爹 。维廉老爹看着是个身体宽大,面相随和的人,但心思精细,眼光准确,不然 就不会把兔园经营得远近闻名。他非常善于挑选自己的“员工”。他挑选姑娘 时先挑性格儿,然后挑身体,最后才考虑脸蛋。他最看好的是那种开朗、无忌 、洒脱的姑娘,换句话讲,那种没有“心”的姑娘。有心的姑娘才是麻烦,羞 耻了,委屈了,自娇自贵了,在这个职业里最要不得。做事就做事,做完就完 ,心里不起念,事过就无痕,最干净爽快,不烦人也不自苦。这个方针,形成 了兔园的风格。这里的姑娘们都直率明朗,把性事视为平常的穿衣吃饭,只要 具备了这个心态,就能成为兔园的优秀雇员。因此维廉老爹平常跟姑娘们相处 十分融洽,他对姑娘们摸一摸奶子,捏一把屁股,已经是这里的寻常礼节。

维廉老爹的老婆在一边看在眼里,一点也不起急。维廉老爹真是个正派的 生意人呢,即使干了这种营生,居然能不见色起意,好好儿地把上了五十岁的 老婆一直留在身边。这老婆也一力给他上脸,平常总插花戴枝的不让姑娘们, 染了色的金发束得象一朵大花开放在头顶心里,身上黄的白的项链手镯叮当乱 响,把个五十岁的老太婆弄得有声有色。维廉老爹笑眯眯地由了她可心折腾, 金的银的随便她挑。要知道,这个老婆做起事来是一顶一的好手,兔园的前台 只由她一个人,就全部张罗开了。她的男人倒可以经常出门,可是这里一天也 离她不得。置物装修,算帐盘点,计价收费,接待客人,全是她!在节假时她 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料理才好,可她忙得高兴,一心一计帮助自己男人做皮肉 生意。

此外,兔园雇有两个黑胖的墨西哥妇女,专替姑娘们打扫房间。另雇四个 男性杂役,其中一个管做饭,一个管采买,另两个是保安,若碰上犯混的客人 ,便由他们去出面“摆平”,但这样的机会在兔园极少。平常无事,两个保安 就分别给炊头和采买帮忙。这四个小子尚若要跟这里的姑娘有染,可以,但一 样得交钱,按时计价。维廉老爹最多酌情给他们一点折扣,作为员工“福利”。

这里的生意,跟美国的任何生意一样,规则清晰,老少无欺。客人来了, 维廉婆子先接着,带进客厅里。客厅的一边摆着沙发,茶几,几上摊放着“花 花公子”一类的色情杂志。客厅的另一边舞台似的拉着一道紫红丝绒的帘子。 维廉婆子一声招呼,帘子动处就走出了五个七个姑娘们,黑的白的,胖的瘦的 ,甜香扑鼻,胴体光滑。永远都是笑嘻嘻的,兴高采烈,情绪饱满,好像演员 上场一般。(做不到这样的,维廉老爹自然就辞退了,来这里求职的姑娘排着 队呢。)接下来,客人从中挑了中意的姑娘,从客厅边的一个侧门进去,侧门 通向一个长廊,长廊两边是旅馆似的一个个单间。虽然兔园外头看着一般,可 房间里的装饰和家具维廉老爹特别肯花钱。每个房间里他配的是STANLEY 这一类的名牌家俱,床上的被褥枕头都是RALPH LAUREN牌的,哪 怕是台灯咖啡壶,也色色都是精致上好的。因此这样的房间走进去简直大方阔 绰,绝没有通常妓院的那种廉价鄙琐的俗气,更没有那种发了馊的便宜香水和 脂粉气味。兔园的房间里总散发着空气芬香剂的清香,姑娘们用的都是巴黎的 高级香水,高档内衣……唯有这样,才显得兔园的与众不同,兔园的高价格才 让客人们觉得不亏。这是维廉老爹懂行的地方。

客人被带进房间之后,姑娘先和客人软语温存地说话,抚摸,兜搭。坐着 躺着都行,姑娘们都是极聪明伶俐的,察言观色,审时度事,不着痕迹地引话 头入了港,然后两个就开始宽衣解带了。这个时候姑娘就侧身把装在床头的一 个按钮一按,表示进入计时收费的服务,前头的酝酿接谈都不收钱,哪怕“酝 酿”的时间再长,也不算钱。这就是兔园公道的地方,也就是体贴客人的地方 。这恐怕也是兔园建立起名气的因素之一吧。

在维廉婆子的前台办公室,有一张好大的写字台,上面有文件夹,麦克风 ,电脑,信用卡刷卡机。右手的一面墙上,挂了一整排的钟,每个钟的顶端有 一个灯,钟面上写有号码。一个钟连着一个房间,钟上的号码就是房间的号码 。当房里的姑娘按下床头的按钮时,维廉婆子这边钟上的绿灯就亮起来,等走 满一个钟头,绿灯自动变成红灯,并开始嘟嘟出声,提醒维廉婆子时间到了。 维廉婆子这时就劈啪一声钦灭了钟上的红灯,对着桌上的麦克风嚷道:“It  is reparty time”(这是重新开张的时候啦)。她的声音 直送到房间床头的小扬声器里,那头的好事自然就该收场了。再要重温回味, 就该是下一轮的生意了。一轮就要交一轮的钱,兔园的价格是一小时1000 美元。



她带上儿子就是去了兔园。很简单,儿子看了画片之后,心生羡慕,但自 己没有胆量。没说的,她这个做娘的就领上他去了。

维廉婆子乍一见这母子,心内着实吃惊。他们兔园,有弟兄同来的,父子 同来的,甚至还有夫妻同来的,母亲领了儿子来,倒是他们这里的头一遭。可 维廉婆子何等角色,把惊讶从脸上抹得一丝不露,笑吟吟地招呼说:“你们真 聪明,到兔园算你们来对了,我们这里的服务包你满意!”说最后那句话时, 维廉婆子对她儿子拿眼光一罩,那一瞬间好像给他拍了张X光透视片。儿子被 那一眼看得喉结上下滑动,母亲知道,那是他在咽吐沫,他一紧张就这模样。

她何尝不紧张,可为了她的儿,只得大了胆子往前凑近了说,“多谢你, 夫人。你瞧,……当然……请给他安排个好点的姑娘,我的意思是……能干姑 娘。你瞧,他不曾有过……嗯……我是说啊,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很远,嗯 ……因此,因此……”

“好说!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是好样儿的!不满意你可以退钱嘛!我可告 诉你,这种事我们兔园从来没有发生过!”维廉婆子的语气有些硬,这在她是 少有的,因为母亲那声“夫人”叫得她心里不乐,通常来这里的客人直口都叫 维廉婆子“姑娘”。

母亲被维廉婆子的气焰吓住了,哪里还有回话,只呆鹅似地和儿子站在一 边,动也不动,脸上恭顺渴望的表情,看着倒象是来求人借钱的。恍惚见维廉 婆子低头在一个小麦克风上飞快地说了句话,她一个字没听懂。还不曾弄明白 究竟,就看见挂着紫红色丝绒帘子的一边变戏法似的已经站出来五个姑娘。都 穿着花丽胡梢的拖鞋,后跟几乎有一尺高,因此让她们走起来一个个摇摇曳曳 ,妖妖饶娆的。胸罩小得只托得住乳房的一半,只只大有喷薄而出的势头。带 蕾丝花边的三角裤根本已经减约到丁字形的带子而已,在股沟间隐隐约约,似 有若无。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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