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另一种历史的故事(下)
沈谊三

(3.3)

暑假中,J从东部来加州采集植物标本,我陪她上了次塞拉山脉,K似乎有点不高兴。接着我就去南方一所大学为一个和我们合作的教授处理数据。再回到学校,已经是九月中,新学年又快开始了。行装甫卸,就去K家,知道她暑假里没出去过,想问问她是否有兴趣上近处玩玩。

K见到我很高兴,但她很遗憾地告诉我,她马上要去看棒球,只能下次再聊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棒球的?”我十分惊讶。

K笑而不答。

那我就要趁机讽刺女人的棒球观了:“哎呀,这个人怎么球棒也扔掉了,乱跑什么呀?哎呀,这个人跑到二垒了,怎么傻乎乎看着球到人家手里?抢球呀!快抢呀……”(棒球规则,在垒位的守方球员接到球之前,攻方球员能跑过垒,就可得分。棒球不争球的。)

“算我看不懂棒球,那就看男人呗。”K笑着反攻。“你们男人,全是棒球哲学,越快上垒越好,别的都不要。接吻是一垒,拥抱是二垒,脱衣服是三垒,上床就是……”

“全垒打!”我俩一起叫。坐在沙发上的K,做了个击球姿态,向我打来。我偏头一闪,却没防到她一脚蹬在我坐的椅子上,椅子退出,我一跤坐在地上,K笑弯了腰。

从来没见K这么疯过。看她眼睛笑得水汪汪,面颊晒得红喷喷,女学者的衬衫换成了加州姑娘的T亵,下面套的是紧身的牛仔裤,脖子上还多了一条金链,笑的时候眉掀目动、眼波流转,浑身是青春活力。我只能心里叹气。“K,看来腐儒只能陪你到这一段了。今后你在美国的路,全靠你自己走了。”

“怎么啦?”K一愣。

“以前,要是被你说得理屈词穷,只要拿你的身材开玩笑,我总能反败为胜。今后,大概是没这种便宜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K肘部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我,良久,才说道:“实验室里要是忙,那,你就少来几次吧。”

该走了,我伸出右手,与K握手告别。我把手掌全力张开,一把抓住K的手,紧紧握住,再缓缓加重压力。

K先是有点惊异,接着就渐渐绽开了笑容。

我深深望入她的眼睛:“美国男人是这样握手的。”

“我知道,受得了。”K坦然地望着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吗?”

“天底下国情有不同,爱情却都是一样的!”

觉得K也在加重她的力量。“你呀,手也别太软了,还是用点力的好。哎,不说了,你呀……”

我把左手也盖上K的手掌。她望着我的眼睛,我望着她的眼睛,我俩重重地一握。

只在乎曾经拥有,拥有这一握间的两心相契,即使一握后就是“曾经”。

当夜,海滩。我坐在和K一同烤过火的BBQ炉子边,静听夜潮来了又去。时当初朔,无情无月。炉子里也找不见炭火。只有沙滩上波纹依旧。

(4.1)

K对课程逐渐习惯,不用再天天在图书馆读到半夜,我们在校园里就很少碰面了。我也忙。新发现的高转变温度的超导材料在我们这一行、乃至整个科学界引起了轰动。各国实验室在高温超导材料上的激烈竞争在那一年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指导教授天天催进度,我也就不太有工夫与K联系。

我到美国的第三个春季,K结婚了。男方是攻读日本文学的美国人罗依,他们是在一次日本史的讲座上认识的。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规矩:中国女孩嫁了中国人,大伙都去祝贺,婚礼办得惊天动地;如果嫁了洋人,则总是偃旗息鼓,至少女方一边是这样。也不知是谁心里虚,是男生不愿去呢还是女生不愿请。K去了东部罗依的父母家,在那里度了蜜月。回来后,她又忙着在城里布置新家。等到打电话来请我们去玩,都已经快放暑假了。

K其实也没请几个人,我和同屋的老陈,还有就是三、四个文科的研究生。一见K,我就发觉,K变了,变化不小。

倒不是说她的装扮有了什么了不起的变化。K还是朴素的学生样,虽说眉毛修过了,变得弯而细,但脸上并没有很多的make-up。还有就是眼睛下的熬夜的黑圈,只剩了一点淡痕,反象是描的眼影。但是,我一眼看去,觉得K就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K,走路又急又快。我曾经跟她开玩笑,说是装上卷片机,用五百分之一秒的速度,“唰”地给她拍一卷走路姿势,洗出来,大腿和小腿的角度,张张都是直棍棍的180度,只是离地的高低有不同。为了减慢她的步速,我和K在海滩上漫步,总要拉着她的手一起踩水葫芦。

古人说走路要舒缓有节。现在的K,即使不算“有节”,至少也是“舒缓”了。看她穿着裙子款步走去,膝盖轻快地弯出伸折曲放,于是步子显得富有弹性。在国内骑自行车、在这里走山路练出的结实的小腿肚子,肌肉在浆过了的缎子般的又亮又紧的皮肤下有力地牵伸,又因皮肤的紧张而牵连出大腿肌肉的轻微颤动。这就是青春:不必穿高筒丝袜,却比穿了的人展示了更多的腿部整体的灵动之美。而且这是结了婚的少妇的青春,竟比做姑娘时更有青春的气息。

K这样的拥有足够的心灵力量的知识女性,当然不会学得象模特儿那样,走路时前脚掌向后脚掌靠一点儿,从而带起腰臀部的轻微摆动。但是,即使是现在这点改变,也应该是反映了潜意识里的自我定位的深刻变化。

K给我们端来饮料。老朋友怠慢一点也无所谓,我就只能耐心地等着轮到最后了。从K手里接过杯子,我俩轻声聊了起来。

“听说有人把你管的好紧,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敢来了呢。”K似乎对我还有一点怨恨。“哼,还说我脾气坏。”

“你下的请帖,怎么敢不来?”这种攻击还难不倒我,接了招就反击:“罗依怎么一刻都离不开你?你上厨房拿饮料,他还跟进去端盘子。”

K脸上飞起幸福的笑容。“美国人啊,就这样。他说反正中国男人不会跟到厨房里来帮忙的。其实他自己能帮什么呀?人家开个冰箱,还冲冲撞撞的。”

我脑海里霎时掠过那晚“撞死臭男人”的景象。“哟,那么喜欢看你弯腰拿东西的样子啊,都是叫那张照片害的吧?”

“别胡说!”K悄悄地在我的鞋帮上踢了一下。

不过,K告诉我,罗依确实很喜欢那张照片,朋友来了就拿给人家看:“瞧,K多幽默!”而他的那些朋友,看了第一眼就同声高叫:“Great hips!”把罗依乐得合不拢嘴。

在加州住了三年,对加州男女在表达感情上的明火执杖,早已见怪不怪。去学生宿舍作客,常见女孩子坐在男朋友的大腿上。和她开玩笑,还挺幽默地说,要不是怕压得人说不出话,她还要坐胸脯上呢。但是,罗依还是让我长了见识。

K坐在沙发上。罗依那么大个的一个很有男子汉气概的人,自自然然地在K脚边的地毯上一坐,手肘搁在K腿上。要是跟着我们学象了一句中国话,他垂下的手掌就得意地在K的小腿上轻轻拍着,还扬起脸讨赏似地望着K。这种时候,K总是温和地笑笑,用手揉揉罗依的头发。

我不禁有点心中酸痛。毕竟是东方女子,K还是有她的温柔的一面的。但是我们中国男人却似乎不知道怎样把这一面引发出来。K的男朋友,见K考取了出国研究生,不是为她高兴,不是为她热情地准备,却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硬说自己不愿出国,似乎他是能为而不屑为之。他的自尊心大概早就受不住了,只是惑于K的美色,K在时还镇得住他。K一走,有了一点误会,心中的怨毒立即泛滥。

幸好,新郎不是他。

罗依显然经济条件不错。他俩租了一个两层townhouse,是那种在里根总统的“向钱看”的八十年代里建造的很典型的加州新村房子──面积不很大但是设备过分齐全,适合不带孩子的小夫妻。村里有游泳池、桑拿浴和涡水澡池,还有两个网球场子。屋子的底层是客厅和厨房,客厅兼作罗依的书房。他是老美习惯,在TV table上可以做任何事情──从吃饭到规划世界大战。二楼是两个卧室,小的做了K的书房;他们自己的睡房内,床两边的床头柜也都堆着好几本书。K的书桌上竖着两人的结婚照。K坐着,身穿白纱衣;罗依则西装毕挺,紧靠K站著。这还是东部小城的传统吧?加州年青人拍结婚照,怎么烂怎么穿,然后在阳光下紧搂着一声“咔嚓”。心中暗暗为K高兴,看来罗依还是比较传统保守的。

看过了婚礼的照片,参观了新房,开了玩笑,吃了点心,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我们与K、罗依握手道别。

老陈突然撞了我一下:“咱俩的礼物呢?”

我莫名其妙:“说好了我开车,你管礼物的,你怎么问我?”

真是胡涂,礼物忘在车里了。美国人在这种时候总会来点解围的幽默,哪怕是老掉了牙的套路。“我去教堂时,要不是母亲提醒,我欢喜得把送给新娘的戒指都差点忘了。”罗依笑着说。按习惯,结婚戒指由女方家长购买,K的情况特殊,男方只能包办一切了。

还是K直爽:“我一直在心里嘀咕呢,我结婚,你居然不送我一件东西。”

我奔到车里拿来了礼物。K打开包装,里面是一个镶着铜皮的小盒子,盖子上一边粘着五星旗,一边粘着星条旗。我们要K把手放在五星旗上,罗依把手放在星条旗上。“这个礼物是要你俩一起开的。”我笑嘻嘻地吩咐。

老陈发令:“一、二、三!”

两人打开盒子。突然,手同时弹开。愣住,旋即疯笑。K扒在TV table上,手指着我,笑得说不话来。罗依喃喃地说:“我还以为会蹦出个小人呢。”

盒子里,盖在上面的一张贺卡之下,是实验室里偷出来的串连在一起的四节六伏的强力电池。盒盖内里的铰连上焊了一片铜片,打开盒盖时铜片翘起把线路接通。这机关化了我整整四天的心血。不是看到他俩那濡沫情深的样子,我还舍不得给呢。

我们这几个客人早已在笑声中逃到门口,大家挥手与这对快乐的异国鸳鸯告别。我大声说道:“现在你们身上的生物电流接通啦!”

“我们身上的电流早就接通了,但是现在更强烈了!”罗依笑着反驳。K攀着他的肩头,在罗依背后对我嫣然一笑:“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祝福的!”

K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头儿略偏的妩媚的笑的?

(4.2)

罗依不久就拿到了博士学位,并在南方的一所小学校里谋到一个教职,K也跟着转学了。我和K的联系,成了真正的美国人情──圣诞节一张卡片,交换几句最新状况。

今年情人节的前夜,K突然打来一个电话,问我春节好。

“K,你怎么不干脆明天打?”老朋友了,虽然久不见面,却也不必客气。

电话里传来K的惯曾熟识的爽朗笑声:“还是今天吧,老美吃起醋来,也够瞧的。”

K告诉我,她最近生了个女儿,知道我古文好,要我帮她参谋个名字。说起女儿,K的话音里充满了母亲的骄傲。小家伙长得很象她,也是黑头发,不过眼珠是浅褐色的,鼻梁似乎也高一些。

我答应为她的宝贝好好想个中国名字,接着就犯了老习惯:“K,添了几磅啦?这下你更壮了吧?”

“哪里哟,做美国的月子,没什么休息的。”K有点抱怨。她说这几年丈夫辛辛苦苦拼tenure,白天教书晚上写书;她又读学位又管家务,生孩子的事也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要算高龄产妇了。现在总算好了,几件大事都已完工,但是人也磨瘦了一圈。罗依开玩笑,说她更有东方美了。

“没有胖到穿12号裤子的日子喽,”K带点感慨地说道。“还亏了你,在我青春正旺的时候,给我留了几张好照片。”

脑海中又掠过“撞死臭男人”的那一晚。“不止是拍照啊,还有我的漫画手艺呢。

K哈哈大笑:“这么多年了,那家伙什么样子我早忘了。”停了一会,她又笑道:“我现在看照片,越看越觉得,那个贼样,象你嗳!”

呵,这个K,遇到自己人,还是这么好战而有趣。

都是过来人了,K,如果你现在问一声,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倾诉当年的真实感情……但是,K,都是过来人了,即使我不说,你又岂会不知道?我们当年相处的时候,我也就是你现在的年龄。

人生,是一系列的窗口……

放下电话,耳边的笑声缓缓远去,却又唤起了心中深埋已久的笑声。我拉过键盘,就为中文网敲了一篇爱情是生活轨道的重新安排的情人节杂感。写完,心里舒通些了,但还是有些堵着的地方。这些日子,我把堵着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掏出来,就成了这个故事。

(一)(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