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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上一盘古老肉
沙 石

我是个厨子,也就是常说的厨房里掌勺的,已经作了好多年了。有时候看见别人带着一家老小到餐馆里来,围坐在餐桌旁,唏溜唏溜地吃我炒出的菜肴,心里总是又苦又甜。这“甜”字比较容易理解,可“苦”的滋味是哪来的,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人性的复杂吧。

那天是个周末,上午我上了一辆开往唐人街的巴士,买了张票,在车的尾部找了个座位坐下,一路朝唐人街驶去。我做事的那家餐馆叫“福满楼”,地点在唐人街上的都板街上。谁都知道唐人街是旧金山的黄金地段,在那找个停车位比找到古埃及法老的墓穴还难,所以我每天都乘巴士,上班下班都是如此。

巴士上人不算多,可也不算少。旧金山的街道不平,巴士走在上边非常地颠,所以巴士上的人也跟着巴士一起颠。从我坐的地方看去,形状各异的身子一起一落,动作一致得像是被一根绳子牵着一样。要不是昨天晚上打了半宿麻将,让坐在对家的托马斯?李胡了三圈,赢去了我二百多块钱,我此时的心情会好得多。他妈的!

一想到输钱的事情,心里就堵得慌,人就不免灰溜溜的。再加上车身一摇晃,上眼皮立刻变得象生了锈的闸门一样,抬不起来。我开始犯困。先伸了个懒腰,然後又很自我地打了个哈欠。没想到这个下意识的举动,竟然给我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哈欠刚打完一半,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嘴巴还没有完全合拢,透过潮湿的视线我就看见一位黑人老太太。她摇晃着身子,顺着巴士中间的甬道向我这边走来。开始人有些模糊,但越走越清楚。老太太来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老太太脸色很黑,就不用说了。倒是她一头白花花的头发,在她炭黑的皮肤帮衬下,显得越发地苍白,格外引人注目。她的身体消瘦,虽然眼睛睁得很大,但目光却是软绵绵的,显得没有头绪。那种混浊不仅是因为白内障,还反映出人生的苍凉,这是毫无疑问的。

黑人老太太在我面前勉强站稳了身子,因为够不到头上方的扶手,她只好把手扶在前边座位的靠背上。说句不怕犯错误的话,我对黑人的看法老也跳不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至于说这个思维方式是什么,只有靠那些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去研究了,我作为一个厨子,哪管得了这么多?不过这位黑人老太太却具有一定的特殊吸引力,她身上似乎蕴涵着一种能量,至少她对我的友好一下子驱散了我因为输钱而产生的烦恼。

黑人老太太凑到我跟前,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孩子,你笑得真好看,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笑容了。

笑,我什么时候笑啦?我定了定神,对这位黑人老太太说,我没有笑,您老大概是看错了吧?

没错,没错,你是笑了,刚才你是笑来着,我是不会看错的。

老太太显得有些激动。从她脸上皱纹的走势来看,她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同时我注意到,她说英语的时候带着强烈的美国南方口音。别看我常年在厨房里耍炒勺,这点英文程度还是有的。

老太太一侧身子在我前面的空位子上坐下,和我形成了面对面的局面。我注意到她手里提着一个挺大的皮包,深褐色的,面上拉着一道红铜拉锁。或许是由于陈旧的关系,皮包的提把上翻着白色的毛边。坐下以後,老太太把皮包顺手放在大腿上了。她确实上了一把年纪,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多岁,不过她的骨骼很端正,加上她的坐姿很有方寸,所以她和皮包合并在一起,几乎形成了一个正方形。

黑人老太太说,你别跟我争辩,刚才你是笑了,而且嘴张得老大的,像动物园的河马一样。

她这么一说倒把我给逗笑了。我说,老奶奶,您确实弄错了,我刚才实在没有笑,我只是困了,打个哈欠而已。

老太太对我的解释并不满意。她显得很不高兴,黑脸上立刻注入了许多红的成份,变成了酱油色。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你看上去挺老实的,可实际上一点都不老实,说你笑你就是笑了,为什么不承认呢?要知道你的笑法我以前是见过的,我的拜伦,他笑起来就这样的。

拜伦?我奇怪地问她拜伦是谁?

老太太稳稳地坐我面前的位子上,不错眼珠地瞪着我,看来她要跟我长谈下去。这时放在她腿上的皮包向下滑了一下,她马上用手抱住,往上提了一把。那个皮包的形状真是又方又正,虽然皮子是好皮子,可样子过于笨重,和她瘦小的身子相比,有些不配套。

她告诉我拜伦是她的孙子,他可是好孩子,他笑的时候声音很响亮,而且也是张着大嘴,样子可好看了。

说完,她把後背靠在座位的靠背上,不再说话了。我又注意观察了老太太一下。她的白发盘在脑後,梳成一个髻,因为没有梳理过,看上去有些蓬乱。她干瘪的手臂上布满了松弛的皮肤,看上去很像牛尾汤里煮过的桂皮。

这时巴士到了一站,停了下来,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巴士里的空气开始流动起来。我看见车外一个黄头发的男子差一步没赶上巴士,他跟在车後边狂跑,最後还是被巴士落下了,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十分好笑。

我转过头来,看见老太太那张近乎冰冷的脸,突然觉得挺对不起她的,于是对她说,就算我刚才是笑了,就算我笑起来象您老的孙子,可是您的孙子是干什么的?他的样子一定和我一样好看吧?

老太太向我呲了一下白牙,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解冻的动向。她说,我的拜伦比你长得好看多了,他又黑又壮,哪像你这样面黄肌瘦猴里猴气的。

说完,她又习惯性地向上提了一下皮包。

老太太的话又把我逗笑了。我说,老奶奶,你也别太主观了,别看我这人长得象猴子,可心眼一点都不象猴子,要不然我怎么还坐在这巴士上赶着去上班呢?不过话说回来,您老的孙子到底是谁吗?他人在哪呢?

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我。她把脸转向窗外,眼睛里好像又多了一层白内障的雾障。然後她转过脸来,凑近了我的耳朵说,拜伦啊,他出远门了,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

我说出远门了?去哪了?

这你就别多问了。

这时巴士已经接近唐人街,街上行人多了起来,店铺门脸上挂满了中国式装饰,五颜六色的,还有不少中国字样。老人家看着窗外,嘴里自言自语着,这就是旧金山的唐人街吧,真的到了唐人街了,这里果然乱糟糟的,和我们菲尼尔的棉花种植园一点都不一样。

老太太的话虽然不是对我说的,但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我对她的印象。她不是本地人,她是外地来的。于是我问她是哪的人?是从南方来的吧?

她点了点头,说她是从阿拉巴马州一个叫菲尼尔的小镇上来的。她问我知道菲尼尔那个地方吗?没关系,不知道也不怪你,因为菲尼尔太小了,差不多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就在这么大的地界儿上住着一百多户人家,我们都在棉花种植园里种棉花,祖祖辈辈都是种棉花的。所以到了菲尼尔你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棉花田。到了夏天收棉花的时候,一眼望过去,白花花的一大片。棉花是白的,摘棉花的人是黑的,嘿嘿。

老太太笑了。这是她上车以後第一次对我笑。我也礼节性地笑了笑。

我继续追问她到旧金山干什么来的?这大老远的,从阿拉巴马州到旧金山,坐飞机也要四、五个小时。

老太太再次把脸转向窗外,不过这次她把视线拉得很长,让它越过了街道旁的建筑,伸向远方。她用类似耳语的声音说,看我,都忘了告诉你,我是来干什么的了。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是带着我的拜伦到唐人街吃古老肉来的。我的拜伦从小爱吃古老肉,一吃就吃一大盘。可是在我们菲尼尔那种地方哪有像样的中国餐馆,所以拜伦从小到大就嚷嚷着要到旧金山来,为的是到唐人街去吃古老肉,这是他的愿望。这不,我是带着他来吃古老肉的吗?

说完,她用乌涂涂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美国人爱吃古老肉我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古老肉在美国的中餐馆也叫甜酸肉,炒的时候在传统古老肉的基础上多加甜酸酱,再放点青椒胡萝卜和菠萝片之类的水果蔬菜,其实这些配料的观赏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说白了,美国的古老肉纯粹是中国餐馆专门用来骗老美的。老太太说他的孙子爱吃古老肉,我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她说是带着拜伦来的,却令人费解,因为说了半天,她的拜伦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呢?看来这位黑人老太太不仅固执,她还挺神秘。

这时巴士已经驶进唐人街,街上流动着周末逛街的人群,车速慢了下来。随着不断有华人上车,巴士里飘着一股鲜鱼生鸡和豆瓣酱的味道。我对这个味道很熟悉。老太太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不过我知道她是要说话的,这个世界赋予女人的天性就是絮絮叨叨地说话,但凡对此有所了解的人,都耐得住女人说话与说话之间的片刻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黑人老太太终于开口了。这时的阳光正好从车窗外斜射进来,照着她脸上的皱纹,产生了木刻般的效果。黑人老太太是这么说的:

大概一个多月前,菲尼尔镇上开来一串军用吉普,一直开到她家门口,从上边下来好几个军人。其中一个高个子白人,身着笔挺的军装,头戴大壳帽,胸前别着一大堆勋章。他自我介绍说他是霍姆斯上校。霍姆斯上校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还向她行了个军礼,然後把一面叠成方形的美国国旗递到她手里。然後告诉她拜伦是个英雄,他是美国人的英雄。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我没有完全听懂黑人老太太的话,因为我的意识一直处于八宝粥的状态。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在慢慢拉长,变得越来越平板。她还在喃喃自语地嘟囔着,我的拜伦成了英雄,而且是美国人的英雄,这真让人难以相信。要知道霍姆斯上校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态度是多么认真,多么严肃。他站在那里,笔直的,简直像支铅笔。他给我敬礼,手掌向下,手指对准了太阳穴,姿势标准得不可挑剔。要知道他可是个白人,在此之前没有一个白人到过我家,不要说我家,就是我们那一条街上都没有来过白人。当时我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连一滴眼泪都没掉。霍姆斯上校临走的时候,把那面叠成方块的国旗留给了我,还留下了一个小匣子,他说我的拜伦就在匣子里呢。等霍姆斯上校和那群军人开着吉普车走了以後,我来到门外,看到邻居们送来的鲜花,都放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我才意识到我的拜伦真的成了英雄了,这时我才哭了。

作为一个厨子,我的心理活动通常不太复杂,除了输钱,也很少有什么事情让我沮丧,但此时我心里乱得跟什么似的。千万别以为黑人的脸不会变白,我眼见着黑人老太太的脸渐渐地失去血色,没有了红润,也不再有任何光泽,象烧尽的火变成了灰炭一样。老太太的双手包着腿上的皮包。

我什么都明白。

这时巴士已经开到了唐人街上,周围的一切甚嚣尘上。巴士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朝车门涌去,而车外边等车的人也都拥挤在车门前。黑人老太太吃力地站起来,看来她对我已经失去了兴趣,她已不想再理会我,也不需要再和我搭讪。至于说我刚才是打哈欠了,还是笑了,这已经成了历史遗留问题。她提起那个过于沉重的皮包,踉踉跄跄地朝车门走去。嘴里还在嘟囔着,到了,总算到了唐人街了,咱们这就去,这就去吃古老肉,咱们一定去一家最好的餐馆,要一大盘古老肉,痛痛快快地吃,让你吃个够。

我跟着人流下了车。两脚落了地,顿时有种归属感,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黑人老太太的白头发立刻淹没在一群黑头发里。我的心有点失重,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忽视了什么,心里就象多了一个真空而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我踮起脚尖,在人群中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提着褐色皮包的背影。我一路小跑颠了过去,拍了一下黑人老太太的肩膀,等她回过头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我才对老太太说,老奶奶,你不是要找一家古老肉做得好的餐馆吗?我指给您一家,那里的古老肉保证做得最好,分量给得最足。我用手指着前方,说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见到第一个路口向右转,再走一条街,就是都板街,再向右一转就看见那家餐馆了,餐馆的名字叫“福满楼”。

黑人老太太在风中点了点头。她说你真是个好孩子,刚才在车上就看出你是个好孩子,我要谢谢你,也替我的拜伦谢谢你。说完,她转身朝我指的方向走去。

这是2007年春节的前後,美伊战争还在继续。

〔2007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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