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警车的人
卢江良
一
郑洪大从梦里挣扎着醒来,手伸出被窝抵抗着寒气拉亮灯,瞟了一眼床对面墙上的挂钟,见时针和分针均超过了“4”,不由地吃了一惊,赶忙腾起身穿衣。手还没套进袖管,想到刚买的摩托车,便自嘲地笑了笑,紧绷的心弦一下松了,整个身子懒了下来,重新缩回了暖和的被窝里。
这时,老婆也醒了,艰难地侧过身,面对着郑洪大,困惑地问:“你咋了?”
“还早呢!” 郑洪大说。
老婆就瞅了挂钟,惊诧地叫起来:“怎么还早呀?你看都快四点半了。”
郑洪大说:“现在有了摩托车呢!”
老婆这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伸过手来,搂紧了郑洪大。
过了一刻钟,郑洪大还是不舍地离开老婆怀抱,一个人爬起了身。虽说买了摩托车,但也不能去得太迟,要不又像以往一样,只能贩被挑剩的鱼了。
郑洪大是做鱼生意的,每天凌晨到城里贩来鱼,去镇上的集市卖。等集市散了,还有鱼剩下,再挨村去卖。以前他骑自行车,无论贩鱼还是卖鱼,总比别人慢一拍,挣的钱少,死的鱼多,且一天下来,到了夜里,全身酸痛。
今年秋季,老婆建议买辆摩托车,开始他不答应,两个小孩要读书,老婆又刚摔伤,整天躺床上,家里入不敷出。后来考虑再三,觉得买辆摩托车,不仅人轻松了,钱也挣得多,才向亲戚借了钱,前几天去买了过来。
现在起床后的郑洪大,第一件事就去看摩托车。
摩托车放在脚屋里,离正屋十来步路。郑洪大一边扣着衣扣,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去。走到脚屋不远处,发现门钮被拧坏了,不由地吸了口冷气。但他连忙安慰自己:别慌,别慌!车用铁链拴在石柱上的,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安慰着,郑洪大赶到脚屋前,透过门缝,见摩托车还在里面,便长长地吁了口气,那架势像胸内积了数年的气,此刻一古脑儿要喘出来。
等郑洪大吁完气,再跨进脚屋的当儿,他的脑袋一下子炸了,轰隆轰隆地直响。他看到摩托车车身还在,但两只轮子却不见了。
“这车我昨天刚买的呢,这车我昨天才买的呢!”他嘴里不断嚅讷着,身子开始索索发抖。抖了一会儿,他有点清醒过来,猛地转过了身,箭似地冲出脚屋,朝村口狂奔起来……
村里已起来了几个老人,他们见了神色慌乱的郑洪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七嘴八舌地问:“洪大,你咋了?出咋事了?”
郑洪大不理,喃喃自语:“这车我昨天刚买的呢,这车我昨天才买的呢!”语调里带了哭音。他跑得更快了,边跑边在心里喝:“我不能让它就这样没了!我不能让它就这样没了!”
郑洪大奔到村口,村道上除了落叶,根本寥无人烟,他彻底清醒过来,追也没用,小偷也许半夜就溜了,便站立在警亭前,怒骂不休:“偷我车的,全家死光!”
这时,他看到了旁边的警亭,一股无名之火袭上心头,便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抬起腿朝着紧闭的门,狠狠地踹了一脚又一脚,直到脚丫生痛发麻为止。
二
郑洪大沮丧地回到家,老婆见了问:“你干嘛去了?看摩托车要这么长时间?”
郑洪大开了一下口,想到老婆的伤还没好,怕说出来影响她养病,连忙闭上了嘴巴。过了会儿,支吾着说:“我,检,查了一,下车,看有没,有问题。”
老婆紧张地问:“有没有问题?”
郑洪大故作轻松地说:“哪会有,刚买的车。”
老婆就松了口气。
郑洪大动手去做饭,心里难受得要命,想我这车刚买的呢,钱还向亲戚借的呢,怎么说偷了就偷了呢。
做好饭,郑洪大心急火燎地扒了几口,跟老婆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地出门了。
郑洪大重新找出自行车,骑上它向村外飞驰而去。骑到警亭前时,碰上了刚从城里回来的郑小天。郑小天像一根竹杆,正一摇一摇地从雾气中穿过来,见了郑洪大,大声招呼:“洪大,这么早去贩鱼呀。”
要是碰上了别人,郑洪大敷衍过去就算了,但现在碰上的是郑小天,郑洪大连忙停下车来,哭丧着脸说:“他娘的,我刚买的摩托车被偷了轮子。”
郑小天听了,不禁一怔:“什么时候被偷的?”
“昨天夜里吧。”
“在哪被偷的?”
“我家的脚屋里。”
“村里值勤了,还被偷?”郑小天一脸困惑。去年春节之前,村里数户人家遭,搞得全村人心慌慌,久不回老家的郑小天闻讯写了一篇报道,在供职的报上曝了光。很快,村外就造起了一个警亭。
郑洪大气愤地说:“值屁个勤!”说着,忍不住伸过腿去,用力地踢了脚警亭,“这狗屁东西,造好后就从来没用过!”
郑小天见郑洪大这么说,就走近警亭,通过玻璃窗往里面望了一下,只见里面遍地狼籍,确实不像有人呆过,内心便有种受骗的愤怒。
这时,郑洪大又说:“就是来值勤,也是装样子,利民那个狗日的,夜里搓麻将还来不及呢,会专心值勤?!”
“那你现在干嘛去?”郑小天问。
郑洪大说:“我去镇派出所报案。”
“干嘛不先找利民这狗日的?”郑小天说,“他是咱们村里的人,还是镇派出所的民警,咱们村的治安由他负责的!”
“我才不找那狗日的,找那狗日的有鸟用呀!找他还不如找一头猪呢。”郑洪大不屑地说,“说实话,他要不是民警,这次我的车被偷,我还怀疑是他干的呢!”
郑小天被郑洪大的话逗乐了。他打心底里认同他的话,觉得郑利民吊而郎当的,确实不像一个民警,看上去更像一个痞子。可他一直想不明白:郑利民这个狗日的,有个舅舅在县里当二把手,他什么事情不好做,偏偏要当什么民警呢?
郑洪大强调说:“我现在去,就直接找所长。”
“嗯!” 郑小天说,“见了他,你得好好问问他,为什么造好了警亭不来值勤?你就说,咱们的东西被盗,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郑洪大应着,告辞了。他暗想自己得抓紧去报案,报好案时间还早的话,就再赶到城里去贩鱼。现在刚买的车被偷了,如果还耽误做生意,那加在一起损失就更大了。
三
郑洪大来到镇上的时候,小镇还沉睡在迷雾里,街上几乎不见人影。他骑到镇派出所前,见院子的大门紧闭着,下车上前拍了拍门,除了发出“当当”声,门里面毫无反映。这时,郑洪大才想到,自己来得太早了。于是,停好车站在门前等。
因为是隆冬季节,加上是凌晨时分,郑洪大站在大门前,恍如裸身浸在冰水里,他不断地搓手、跺足,依然无法抵挡寒冷。他假设要是摩托车没被偷,这个时候应该到城里了,如果骑的还是自行车,此刻正满头冒热汗呢!
不知不觉等了约三个小时,街上的商店都已依次开了门,可镇派出所还是没来人。郑洪大想今天的生意是泡汤了,心里就生起一股火来,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这帮狗日的,都他妈的是懒汉、寄生虫!”
都快九点光景了,终于盼来一个民警。他四十岁的模样,长得又瘦又高,脸阴沉沉的。他窥了一眼门旁的郑洪大,一声不响地径直去开院门,那架势好像郑洪大不是一个人,而是生在门旁的一棵树。
郑洪大本来就生气,这下气更大了,正想发作,想到事情还没办,就控制住了情绪,说:“你们这么迟才上班呀?”语气里含了一份讽刺。
那个民警显然听出来了,但他没有答理郑洪大,只是又斜了他一眼,继续开他的院门。等门打开了,才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郑洪大说:“我找你们所长。”
民警问:“找我们李所长什么事?”
郑洪大不答,只是问:“李所长什么时候到?”
“不清楚!”民警说。末了,顾自进院子去了,把郑洪大晾在了一边。
郑洪大尾随着进去,但他没有跟着民警进办公室,而是站在了办公楼的廊下,耐心地等着李所长的到来。
民警从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倒过夜的茶水、提着热水瓶冲水,从郑洪大跟前晃来晃去的,但再也没有理会郑洪大,好像洪水是一个隐身人。
又等了约十分钟,一辆带警灯的摩托车飞驰进大院,“叭”地一声停在了大院的一角,紧接着走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走起路来摇来晃去的,嘴里哼着流行小调。
郑洪大见是郑利民,鼻孔里哼了一下,暗骂一声“狗日的!”,将脸扭到一边,直视着院子那边的一棵树,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郑利民一看到郑洪大,不禁怔了怔,随即恢复了平静,熟视无睹地擦身而过,走进了走廊顶头的办公室,之后再也没有现身。
接下去,又陆续进来了几位民警,有的问他有什么事?有的则置之不理,进各自的办公室。郑洪大问李所长什么时候来?一律回答:“不清楚!”再问今天来不来?都说:“应该会来的。”
郑洪大等到李所长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李所长是一个中年人,长得胖乎乎、矮墩墩的,可能由于份量太重,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他满面笑容,给人一种亲切感,见了郑洪大,关切地问:“你这位同志,是不是有事?”
郑洪大问:“你是不是李所长?”
李所长答:“我是。”
四
在所长办公室,郑洪大的话刚开了个头,李所长就打发他去找郑利民,说他们村归郑利民分管。
郑洪大说:“我不找利民,我得向你反映。”
李所长和气地解释道:“郑洪大同志,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
郑洪大不屑地说:“利民怎么能解决得了,他根本不是管事的人!”
李所长就正色地问:“你找利民解决过?”
郑洪大说:“没有。”
“没有,怎么能这么说呢!”李所长的口气顿时严肃起来。
郑洪大知道说错话了,站在那里不出声。
这时,李所长的语调又有所放缓:“你要相信我们的民警,他们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民警,要不怎么进得了公安系统呢。”
见郑洪大还是不走,又说:“郑洪大同志,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咱们镇虽然不大,但案件不少,如果都由我亲自处理,要那么多民警干嘛?”
李所长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了,郑洪大知道再坚持也没用,只得悻悻地走出门。
郑洪大走到楼下,想郑利民不是干事的人,正打算径直回家去,可又想自己的车不能被白偷,便转过身朝走廊顶头走去……
郑洪大出现在郑利民面前时,郑利民正埋头在剪脚趾甲,他听到声音头抬了一下,眼皮朝上翻了翻,重新剪他的脚趾甲。
郑洪大说:“我反映情况。”语气里没一点感情色彩。
郑利民没吭声,缓缓地收起指甲剪,斯条慢里地穿好袜,从抽屉里拖出一份表来,瞅了郑洪大一眼,问:“姓名?”
郑洪大想,这狗日的,完全装模作样呢。
郑利民见郑洪大没回答,笔就停在姓名栏上,不挪开也不移动。
郑洪大知道对峙不是办法,只得赌着气大声说:“郑——洪——大!”
郑利民的笔开始在表格上动起来,郑洪大瞟了一眼他的字,觉得像蚯蚓屎的,要多难看就多难看,止不住不屑地笑了一声,想这人一点水平都没,怎么能当民警呢!随后,也顾不了那么多,开始反映车失窃的情况。
花了一个多钟头,将事情笔录完毕,给郑洪大读了一遍,取得郑洪大认可后,郑利民叫郑洪大按上手印。待郑洪大按好后,郑利民收起那份表格,冷冷地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郑洪大皱了下眉头,问:“你也不去现场看一下?”
郑利民说:“现在没空,到时会去的。”
郑洪大问:“什么时候去?”
郑利民说:“我们会安排的。”
郑洪大就来气了,说:“你都不去看现场,怎么破这个案?”
郑利民白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么懂,那你自己来破?”
郑洪大听罢,不说话,别扭身就走了。
郑洪大气鼓鼓地来到所长室,李所长正伏在桌上写字,见了他停下笔亲切地问:“郑洪大同志,你还有事?”
郑洪大说:“利民根本不是办事的人!”
李所长坐直身子问:“你说说利民怎么不是办事的人?”
郑洪大说:“叫他去现场看看,他都不肯去,你说这案怎么破得了?”
李所长说:“郑洪大同志,现在我们手头的案件很多,不只有你的那一件,破案也得讲个顺序,要不别人的案件怎么办?”
郑洪大试探着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去?”
李所长沉思了一会,说:“尽快吧。”
五
郑洪大从镇派出所出来,已经是晌午时分了,他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赶,可赶到差不多半路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今天不去贩鱼,怎么向老婆解释?车速陡然慢了下来,后来干脆停在路边,点着了一支烟,认真思考起来。
燃完了一支烟,解决问题的方法,在郑洪大的头脑里成形。郑洪大又骑上车,朝二姐家里骑去。在郑洪大所有亲戚里也只有二姐家家境还行,所以现在自己有难,能求助的也只有她家了。
二姐夫吃好饭到石矿去了,他是这个村石矿的矿主,二姐正在收拾碗筷,一见到弟弟郑洪大上门,很是感到意外,赶紧问道:“弟,你有事?”除了春节,要么有事,郑洪大不轻易上门的,平时到这边贩鱼,也从不进她家的门。
郑洪大开口说:“二姐,再借我一千块钱。”
二姐不禁怔了怔,暗想几天前刚来借过,怎么又来借钱了?但她不好意思问,一问就见外了,只是犹豫着不去拿,嘴里不停地说:“弟,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在我家吃一口?”
郑洪大看出了二姐的心思,连忙讲了摩托车失窃的事。
二姐听了,问:“那你一千块钱怎么买摩托车呢?”
郑洪大无奈地说:“还买什么摩托车呀。我老婆的病还没好,我得先瞒着她,今天我没去贩鱼,这钱我是假装向她交账的。”
“你今天不去贩鱼干嘛去了?”二姐又问。
郑洪大回答,我去镇派出所报案了。
二姐撇了撇嘴,说:“报案有啥用呀!水清的店被偷了好几万现钞,也去镇派出所报了案,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不要说案破不了,民警都懒得管呢。”
“可也不能让白偷走呀。”郑洪大说。
二姐说:“报了还是白偷走,还浪费时间呢!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说完,二姐不想再跟郑洪大争论,上楼为郑洪大取钱去了。她走到楼道中间,郑洪大的声音追上来:“不要给我整的,给我零散的。”
郑洪大从二姐家出来,很凑巧碰上了蒋水清。蒋水清是二姐夫他们村的,跟郑洪大也算是老相识了。他以前和郑洪大一样贩过鱼,后来改行做建材生意了,目前镇上的建材店是他开的。
郑洪大见了蒋水清,连忙停下自行车,打听道:“水清,听说你店里被偷了,现在偷的人抓到没有?”
蒋水清一听,没说话,只是笑了。
郑洪大看得出是苦笑。
这时,蒋水清恼怒地说:“你说那帮狗日的能管事呀?如果他妈的真能管事,我店里的钱也不会被偷了!”
郑洪大不理解蒋水清说的意思。
蒋水清提醒道:“我的店就在镇派出所旁边,如果那帮狗日的管事,贼会有这个胆量?”
郑洪大听罢恍然大悟,心头增添了几份失望。
郑洪大跟蒋水清告别,回到家已一点多,老婆见到了郑洪大,问:“今天攒得咋样?”
郑洪大没回答,只是取出一把钱来,递给躺在床上的老婆。
老婆清点完后,顿时笑逐颜开:“今天比以前多不少呀。”
郑洪大佯装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当然,今天我骑的可是摩托车!”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却油然一酸。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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