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计
卢江良
一
乐天挑着一担土货,衣着光鲜地在村里招摇而过。见着的人一律驻足,毕恭毕敬地问:“您又上城去?”
“嗯。”乐天简短地应着,更昂直了头挺足了胸,不缓不慢朝村外走去。那架势让人想起一句歌词:“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从小村乘车到县城,再转车到了省城,路上花费了将近半天。到了省城,见没熟人了,乐天便放下肩上的担子,坐在路面上息脚。这时,他意外地发现,米大竟直挺挺站在街角处,手里持着一支扁担,脚边放着两只箩筐。
这一见,让乐天吃惊不小。他立马站起身,顾不上拍掉屁股上的土,弯下腰挑起担子就走。走出一箭之遥,再回过头去张望,惊诧地发觉:米大竟尾巴似地跟着。这狗日的想干嘛?乐天暗想着,加快了脚步,企图抛掉米大。
可快走了一阵,再回头去看后面,米大还是跟着。乐天就恼了,干脆放下担子息下来,看米大怎么办。
米大见乐天停下来了,也不再朝前走,跟着停下来,立在街面上,眼睛却始终瞅着这边,目光里蕴含着挑衅的成分。
乐天想:这下坏事了,这狗日的原来在跟踪自己。于是,干脆又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寻思着怎么摆脱米大。
可是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得再次站起身,继续一个劲地朝前走……
米大又跟了上来,但与乐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段距离,听不到乐天的说话,但又不影响盯着乐天。
这让乐天堪为其难。他又走了一阵,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正好觉得肚子有些饿,就拐进了街边的一家小吃店。
米大也拐进来了,他没坐在米大旁边,而是拣了门口的桌子。
乐天吃面的时候,米大点的东西还没到,他不时地朝乐天这边看。乐天去正视他的时候,他的眼光又飞快地避开,装出不曾留意过乐天的样子。
乐天的面吃到一半头上时,米大点的东西还没上来。乐天暗想:我现在就走,看你狗日的还吃不吃。这样想着,起身就离开。路过米大的时候,瞅了一眼他箩筐的东西,跟自己的差不多——本鸡、茶叶、土豆等土产。
可乐天后脚跨出门,米大前脚也跟出来了。
乐天佯装不经意地瞟他一眼,只见他手里拿着几只包子。原来这狗日的,早有准备了呀!此刻,乐天有点后悔没吃完面。这真是浪费呢!乐天想,可他又不好意思再回进去吃。
乐天又开始跟米大进行拉磨战,时而坐下来休息,时而一阵急走,时而倏地拐进小巷,时而一下混入人流。然而,不管乐天如何努力,总是无法摆脱米大。米大一如既往地跟着,顽强得像一条蚂蟥,紧盯着乐天不放。
走了整整一下午,乐天的脚底都起泡了,但依旧收效甚微。乐天终于有些失望了,想总不能这样走下去吧?己又不是铁打的,再走下去米大倒没事,自己却要累垮了。于是,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准备从长计议。
乐天进房间不久,米大也跟进来了。乐天见了,气愤地问:“你来干嘛?”
米大瓮声瓮气地说:“过夜。”
乐天质问道:“你跟我住一起干嘛?”
米大就别转脸说:“这又不是你家。”
乐天不屑地说:“那你一个人住好了!”说罢,担着箩筐往外走。
米大见状,顾不上用扁担,用手提着箩筐,紧跟着出去。
到了外面,乐天喊着要换房间,可旅馆老板告诉他,今夜只有那么一间房了,如果乐天要住就住,不想住的话,只得走人了。
乐天一下子泄气了。本来他想斗气离开的,可走了整一下午了,腿已酸得厉害,加上不清楚附近哪有旅馆,怕错过了这里,走很多冤枉路,便只得顺下气来,重新返回房间。
米大见乐天没辙了,心里松了一下,跟着返身。
夜里,乐天和米大邻床而眠,但各睡各的,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睡前,心里都不由得酸了酸。他俩是堂兄弟,年纪相仿,小时候好得要命,不少睡一张床的。那个时候,可谓无话不说。可如今,时过景迁,竟成了冤家。
二
第二天一早,乐天刚醒来,米大已衣着齐整,坐在自己床那边,似乎就等着乐天了。乐天看到米大的架势,知道自己再折腾也没用,寻思上午回家去算了。
于是,爬起身,脸也不洗,挑上担子,一声不响地离开。
米大还是影子似地跟着。其实,米大昨天并不比乐天轻松,他不仅脚要跟着乐天走,眼睛也不能闲着,得时时刻刻盯着乐天,不能让乐天一不留神给溜了。
但米大不能不跟,他不能让那事就那样定了。
对于他和乐天的那桩事,明眼人都知道乐天理亏,但村领导一直给拖着,他们也是左右为难,护了米大吧,乐天那边得罪不起,而护了乐天呢,在村人面前交代不过去。也正因为这样,乐天就上城来了。
乐天一般不轻易上城的,除非碰上很辣手的事。他每次上城都挑上一担土产,一去一回就得呆上二三天。来之前事情还没眉目,回的时候问题就解决了。村领导总是在他上城之际,二话不说将事情办妥了。这倒不是上面给村领导施加了压力,只是村领导觉得没必要去惹怒了上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呆在村领导的岗位上,免不了有一些污迹,万一事情真的闹大了,问题还是那般解决,自己的位置可就难保了。
由于乐天有上城的资本,尽管二十多年下来,村领导换了无数届,但每当碰上事情,总竭力护着乐天,使乐天在村里的地位,慢慢地无比牢固起来。乐天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由衷地显出了高人一等的气派。也因为如此,乐天的每次上城,总让村人格外关注,也让村领导恐慌不安。
而这次,米大得知乐天要上城,事先早有所准备,也就跟着一道来了,他想:乐天的伯伯,也是自己的堂伯,他来得,自己来不得?
可现在让米大头痛的是,乐天知道自己跟着,偏偏不去伯伯家,一个劲地在街上瞎绕,绕得米大腰酸背痛的。要早知道堂伯家的地方,米大一个人找上门去了,遗憾的是他不知道,他跟堂伯家几乎没有走动过,便只得跟着乐天绕。他想,你狗日的再怎么绕,总得上堂伯家吧,你没上村领导不一定护着你;你上了我跟着上,把事情向堂伯挑明,堂伯一个明事理的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见得会偏向你。
正如米大所料的,乐天被他这样跟着,真的束手无策了。他就起身朝车站走去,可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又心疼起来,暗想:这般回去也太不合算了,路费加上住宿,还有吃喝的,来回一趟少说也得二百块呀。这样想着,就折过身,朝热闹处走去。
米大以为乐天又在玩花招,一边锲而不舍地紧跟着,一边禁不住暗笑道:乐天你狗日的,这样穷折腾没用,我都跟你一天了,还会让你“摔”掉?那我岂不白跟了?!
可让米大不可思议的是,这次乐天不是“摔”自己,他竟然在街头搁下担子,从里面掏出各种土产来,朝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声音响亮地叫卖起来。
这让米大一下子疑惑了,弄不懂他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也许被正宗的土产所吸引,行人闻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将乐天和他的箩筐围得密不透风,并七手八脚地拣着里面的东西。乐天一时间不再是走亲戚的,恍如成了走街过巷的卖货人。此刻,正卖得欢呢!
米大懵了一会,立刻领悟过来,暗想:这狗日的,估计被自己跟着,不想去堂伯家了,想将东西卖掉回去。于是,也将担子息下来,打算也将东西卖了,然后回去拉倒。因为看现在的情景,堂伯家是不会去了。
正当米大要吆喝的时候,发现乐天那边有些不对劲了,便放回拿出来的土产,眯起眼细瞧了一下,只见那些围着的人散开了,几个穿制服的围住了乐天,对着乐天动手动脚起来。
米大急了,忙收起担,赶过去。
米大赶到乐天那边的时候,几个穿制服的在大声嚷嚷:“真是无法无天了,竟然到街上来卖东西,还不服管,推到车上去,推到车上去。”说完,六七个人齐心协力将乐天制服了,准备将他扭进旁边的货车里。
米大虽然跟乐天有过节,但现在见乐天被扭住了,心头的怨恨一下子散了,觉得再怎么着也是自己堂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就扔下担子,抽出扁担,断喊了一声,赶上前去,朝着那些人拼命地舞起来……
那些穿制服的给吓坏了,放开乐天四处逃窜。乐天脱出身来,拉上米大往外逃,可逃出不几步,又舍不得担子,停下脚步,返回来收拾。可正在这时,那些散开的“制服”,重新包围上来,一举将他俩抓获了。
那些“制服”将他们带进屋子时,乐天和米大才知道他们是城管,不是抢东西的地痞流氓,后悔当初不该跟他们对着干。可现在都给抓进来了,后悔已经没有用,便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地站着,寻思如何出去。
一个上年纪的“制服”负责处理此事,他询问了乐天和米大的情况,确定他俩只是地道的农民,也就懒得再追究下去,只是没收了他们的土产,罚了他们各自二百元钱,向他们挥了挥手,准备将他俩打发走。可乐天和米大不走,打心底里觉得不公平:咱们只是卖东西,又没有犯法。
“老制服”费尽口舌,向他们解释缘由。他俩还是不听,依旧赖着不肯走。“老制服”就发火了,猛拍了一下桌子,威胁说要拘留他们。
乐天和米大一听,害怕把事情闹大了,一下子给吓了出来。
三
走出城管局,乐天和米大苦着脸愣在门口,舍不得离开,都惦着土产和钱。这时,米大说:“咱们不能这样就算了。”
乐天就问:“那咱们还能有啥办法呢?”
米大就提议去找伯伯:“伯伯是当官的,权力大得很,只要一个电话,那些人还敢强硬?”
乐天开了下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吭声。
米大见状,以为他不情愿,又催促了一次。乐天被迫同意了。
米大跟着乐天向前走,走了半条街的光景,乐天突然停了下来,叫米大站着等他,自己去问一位交警。米大隐约听到米大在问路,在乐天返身回来后,便禁不住奇怪地问:“你不认路了?”
乐天含糊了过去。
两人走了半天,终于到了目的地。那地方看上去很庄严,里面有很多高楼,外面用墙围着,门口站着俩当兵的,手里还握着步枪。米大没见过这架势,心里有一些胆怯,瞧了一眼旁边的乐天,见他也是神色紧张。
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去,轻声细语地问站岗的:“省长在哪?”
那当兵的狐疑地瞅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呶了一下嘴。
他俩就循着他呶的方向,来到了大门右边的一间小屋前,坐在里面的也是当兵的。乐天和米大正要问,那当兵的盯了他们一眼,问:“你们干嘛的?”
乐天忙说:“咱们找省长。”
“省长?”当兵的打量了他们一番,猜测着道,“你们是不是来告状?”未等他俩开口,便说:“告状找信访办。”
米大赶紧说:“咱们不是告状的,省长是咱们的伯伯。”
当兵的就正色了很多,他端详了一番乐天他们后,觉得省长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不太会是他们的伯伯,便开口问:“你们说一下你们伯伯叫什么名字?”
米大不太记得堂伯的名字了,求助地看了乐天一眼,乐天就顺口报出一个名字来。当兵的听了,摇摇头说:“省长不叫这名字。”
乐天又问:“那副省长呢。”
当兵的想了想,说:“副省长中也没叫这名字的。”
说话间,有个老头从里面出来,当兵的就转过脸问他,有没有乐天报的那个人。那老头脱口而出:“是找郑师傅呀,他以前这里做饭的,前几年退休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
米大和乐天一听,不由得缩回了身。
离开了省府,米大迷惑地问乐天:“你来伯伯家这么多次,伯伯从来没告诉过你,他是在省里做饭的?”
乐天知道了伯伯是做饭的,觉得再瞒下去已没有必要,便实话告诉米大说:“我以前从来没来过伯伯家。”
米大吃了一惊,几乎不相信是真的,颇感蹊跷地问:“那你每次挑着土产来干嘛?”
乐天说:“我是来城里卖的。”
米大觉得越发不可思议了:“那你干嘛每次回去,都说上伯伯家了?”
乐天说:“我有意那样说的。”
米大又问:“那你怎么说伯伯是当官的?”
乐天闷着声说,他小的时候,伯伯回过一次乡,穿得很时派,样子像当大官的。后来,他碰到过一件难事,想伯伯帮忙,来找过一次,没找到,回去不好实说,就编了谎。后来的事很明了了,乐天编的那个谎,村领导竟然信了,顺利地给解决了事。从此,乐天就拿伯伯顶事了。为了让村里人信,还时不时上城来,说是到伯伯家走亲戚。这样一去一来,村里就无人不知他的伯伯在当官。
米大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暗想你这狗日的,原来是瞒人的呀!而且还瞒得煞有介事的,幸亏这次我跟着来了,要不还一直蒙在鼓里呢。现在可好,你瞒不下去了,村领导不会再帮护你,那件事你是输定了。
乐天听到米大的笑声,才一下子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他想反悔,可已经来不及了,便隐隐地担忧起来:米大这狗日的,会不会去村里说呢?这样想着,顿时恐慌不已,腿也像灌了铅似的,变得沉重起来。
这时,米大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东西给没收了,钱也罚了,伯伯又不是当官的,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了。”继而征求乐天的意见,是否现在就动身回家去?
乐天正要答应,一想不对,赶忙说:“下午没车了呢!”说下午没车,乐天是在说谎。乐天因为说漏了嘴,担心现在回村里去,米大把秘密公布开,那样那事输定了倒是其次,以后的日子也就难过了。他得尽量拖延时间,想出个万全之策来,将米大的口给糊住了。
米大听信了乐天,因对省城不熟悉,还是跟着乐天走。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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