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房子(之二)
华 纯

（二）

我受这话的开导便有些快活起来，仿佛这事是命中注定。我把从前大吵大闹分了手的男友的缺点，全部推到中国男人头上，并拿冷冷的眼色给他们看。

两个大女子就像傻瓜似的，一心期待着白马王子和粉红色梦境的降临, 结果没有一位中国男同胞，愿意送来一枝美丽的红玫瑰。

我和魏圆圆，在东京寂寞得快要憋出毛病了。

我独自住在东京郊区荒僻的破旧公寓里，从四搂窗户里望出去，十几座低矮、造型粗陋呆板的建筑物分布在草地的周围。寒来暑往，除了这草地不断绽开五颜六色的鲜花和匍匐一些小动物之外，四周静静地不起任何变化。

眼下由于黄猫新家族的诞生，绿茵茵的草地便有了生气勃勃的景象。艳阳天下，雌猫和雄猫在翻滚嘻闹，互相亲热地舐舔对方。幼猫发出啊呜啊呜的叫唤，构成了一幅令人愉悦的图案。我还看见草地南面的一幢小楼里，走出了一位腰系围裙的妇女，动作麻利地打扫整齐的庭院，仿佛这是女人的一种天职。这情景让我发起楞来，为什么我从没想过手拿一把扫帚去扫地。这本来是普通女性行使生活权力的惯常行为，可是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才女偏偏把世界看得那么复杂，整日价地绑紧神经，拿戒备人的眼光审视周围，还不住地抱怨上帝为什么不送来阳刚好汉。……啊，我们干吗让自己活得这样累？流落在异国他乡……不知图的是什么……。

电话铃响了， 魏圆圆的嗓门震动着我的耳膜。

“艾燕，你爱上那个银行家了吗？……怎么不说话呀？……我早就猜到了，你这人太清高，简直和这个世界融合不到一块。你听我说，我和拉斯一见钟情，昨晚我们就落入爱河，度过了销魂荡魄的一夜，好不快活。……你说我轻浮，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看我。这世界谁来欣赏你死守贞洁？拉斯是温柔的帅哥，他带我去豪华的希尔顿饭店，而不是肮脏低级的情人旅馆,我打听到他不仅是独身，还曾经在哈佛大学获得工科博士学位。现在是美国重机联合公司驻日本代表，年收入不下二十万美金。我发现他使用的一把刮胡刀，是最昂贵的德国双子牌。……艾燕，我问你,为什么放弃迪克？……啊，他已有家庭，那就没有缘份了。下次我们再去原宿那边逛咖啡馆，说不定会与更帅的男人邂逅相遇……”

我生气地大吼起来∶“够了，别再说了。我和金发碧眼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你懂吗？没有任何关系。我找不到工作，心里正厌烦透顶。我得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办哪。”

我又回到苦恼的现实中。我拿出那些写得工工整整的履历表，那上面注明我曾获得经营管理学硕士学位，有国际会计资格和汽车驾驶执照。我的自信被那些看过这张履历书的日本男人击得粉碎，我听见他们在肚子里说这样的话，“啊，到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在家里照顾丈夫和小孩。至今还没有结婚的，性情一定很难弄啊。……没错，我们需要中国职员。可是想得到应聘机会的中国留学生排成了长龙，我们当然得优先选择男士。这位小姐只好蒙受委屈了……。”

我数了数银行存款，悔恨平时没有省吃俭用，只剩下一百万圆日币。到了半夜我辗转反侧，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找工作横竖碰壁，何不做一件自己梦想实现的事。允许滞留日本的工作签证还剩十个月的期限，我立刻决定在生活道路出现转机之前，先拿起笔来实现我从小梦寐以求的、想成为作家的理想。

我的情绪终于放开了，似乎当作家并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我知道那些出名的作家去世之后，他们的身体就变成了书，这种化身很不坏。

第一部小说的主题自然从颠沛流离的留学生生活入手，开始进行主人公痛苦的回忆和叙述。

我夜以继日坐在电脑面前，不知疲倦地用十指敲打字母键，屏幕上很快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方块汉字。小说写得有血有肉，有时触景生情我还会不由自主地放声痛哭，调动起所有的泪水。魏圆圆几次约我去原宿逛咖啡馆，都遭到我斩钉截铁的拒绝。可是我哪知道，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中国留学生，正有不少人在动笔描述同样的悲惨世界。两个月以后,处女作－长篇纪实文学《上海人漂流纪》终于脱稿，我立即封进信封寄往出版社，搓手等待好消息的到来。然而不久就遭到沉重打击，书稿被退了回来。理由是这一类题材已有人捷足先登，不符合市场竞争原则。我赶到书店调查，果然发现畅销书《鸿》和《北京人在纽约》陈列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我动摇了，这情形不正像圣经在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十四节里写到的∶“很多人被叫到名字，但却没有几个人会被选上。”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味空空地坐在电脑面前纹丝不动，直到第二天才恢复神态收拾所有稿纸丢入垃圾箱。做完这些事后我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 偶然发现草地上的黄猫毛家族正陷入了危险的状况。

两只身材硕大的白猫举起利爪，一边气势汹汹地逼向黄猫家族，一边嘴里发出骇人的挑衅声。那声音实在难听，一下子让我揪紧了心, 真怕黄猫家族遭遇血肉横飞的恶运。但见黄猫家族已经怒不可遏，一齐“嚯”地弓起了身子准备一场拼死决斗。我还来不及眨一下眼，它们就撕打成了一团，在地上疯狂地滚来滚去了。强壮的白猫一时扑到雌黄猫的身上，紧紧咬住喉部不放。我不禁失声大叫，希望能吓跑恶猫，可是这声音完全淹没在附近马路嘈杂的汽车喇叭声里，简直是无济于事。眼见黄猫家族就要惨遭杀戳，千钧一发时刻，对面那幢小搂的一个窗户里，猛地摔出了一本书，正好打着白猫后腿。白猫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飞快地逃走了。全身颤抖的黄猫紧偎成一团作苟活的喘息，我也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不由得感谢地朝对面望去。隔着五十来米的距离，我实在看不清站在那窗户里的一个男人的面容，但是我意识到对方的视线也正好移动到我这一边，立即转过身来逃入到房间里。

电话铃大响，又是魏圆圆的声音。这回传入我耳朵里的，不是那明朗活泼的声调，而是歇斯底里的愤怒了。

“艾燕，我真是忍受不了啦，每天夜里拉斯跟我进入疯狂的爱河时，他总说我是最可爱的缪斯女神，可是一到早晨醒来，就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说他一生都不愿意结婚，只有愚笨的女人才需要这人生枷锁。我痛苦得快要发疯，这些白人为什么这样自私？他们拿身体跟你做爱，却吝啬地不肯分出一丝感情和责任来。这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艾燕，喜欢恋爱游戏的日本女人不介意白人这样任性，可是我介意得很……我一直希望被他爱，和他一起生活。结果什么都得不到，只能彻底分手。但是我想报复这个男人，……请你不要反对……。寂寞真是一种折磨，我常常睡不着觉，为青春时光流逝而委屈不止……，我们不该来日本留学，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爱情。”魏圆圆哽咽了起来，我的眼睛也蒙上了同情的泪水，嘴里却如此安慰她∶“你还年轻，犯不着这样Sentimental。”

“不,你不理解，拉斯让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我怎能不寻找机会去报复他，你应该教我怎样达到目的。”

“这，……我哪能教你呢，得到教训还不够吗？”我不愿意再这样罗嗦下去，便寻找借口切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