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风中行走
方 晓
我三十九岁那年,又见到了闻达。
闻达对我的出现明显有些吃惊。他坐在高高的沙发上,双腿不停的晃荡。山羊胡子和额前精心染过的一绺黄发显示了他性格里以前就存在的极不和谐,他表达吃惊的方式是略微吃力地扭过头去看我的背后,用他一贯夸张而固执的表情等待某个人的出现。一分钟之后,他突然爽朗地大声笑起来,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莫名其妙的轻松。但几乎同时,他的左脚就抬了起来,这是他以前紧张的习惯性表现。我认为,如我对他一样,有关我的记忆此刻应该也在他的意识里瞬间复苏了。
我与闻达的起初交往只有短暂的两年。我此后并没有彻底忘记这个人的存在,归因于他的不同寻常和因此对职业的选择。他三十六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我眼前突然完全消失,几年后的一天又突然出现在我办公桌摊开的报纸上,不过那时他是在监狱里接受了采访,进去的理由好像是家里藏了白粉。可是几天后在电视的专题报道中再看到他,当被光头记者咄咄逼人地问道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时,他的回答却是不该和某个流里流气的学生斗殴。电视里同样光头的他坐在阳光耀眼的操场上显得突如其来的苍老,蓝得像帆布的监狱服装使他看上去像火葬场的工人。尽管这样,他与记者对视的眼神里却藏着调皮和笑意,他是那种笑起来既灿烂又奸诈的人。
我因为记者的那句话彻夜难眠,下定决心第二天就去郊区看守所探望他。但他近乎嬉皮笑脸的样子再次证明我纠缠于细节不是一个好习惯。他一根接一根没命地抽我的烟,并一再追问我是否给他带来什么好吃的,乘着看守不注意还侧过头假装欣赏墙上一副风景油画问我可不可以待会留几包烟给他。几乎是他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在罗嗦,而我既没有插话的机会也一时忘记了说什么好。我是有备而来的,头天晚上还专门翻了几本里面有探监情节的小说,但现在发现一切对话都不适合目前的情形。
临近结束时,我才得以问他,你犯了什么罪,可能被判多少年。看着他脸上喷涌而出的惊讶表情,我赶紧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光头记者曾经问过你“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他放肆地大笑起来,并不顾看守严厉制止的神情乐不可支地拍打着椅子。他说,你以为我这一生就这么到尽头了是吧。他又疯狂地笑起来,一口气没喘上来,握着咽喉急速地咳了很长时间,才兴奋不已地说,那是光老二,他以前是我兄弟,当他还在决心进军歌坛的时候。上电视的机会是我百般争取才得来的,听说一个看守所只有一个名额。我插话道,就是说没那么严重?还刻意舒出一口长气以示自己终于放下心来。他却一针见血,表情严肃带着挑衅意味地说,你不必要这么虚伪,虽然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那一切全是扯淡,光老二最大的优点就是喜欢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
我不介意他的攻击,已经转而好奇地问他,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他看上去对这个问题不厌其烦,伸手找我要烟,看我慢腾腾摸索的样子干脆一把夺了过去,点了一支,余下的全揣进自己的腰包。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才突然说,我不过是酒醉了抱着一棵树哭泣而已,有两个巡逻警察上来质问原因,我突发奇想,越发装醉问他们要不要我家里藏的白粉。进来后第二天他们就查清了骗局要赶我走,可我却喜欢上这里的生活了,于是又向他们编造了我曾经与一名流氓学生斗殴,打他致残然后逃逸的故事,此刻他们正在四处寻找那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学生以验证我的坦白呢。我看着他幸灾乐祸几乎是信口胡说的样子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起身告辞,他又恳请我第二天就去陪他聊天,而且一定要带几条烟给他。
闻达和我的第一次交锋是在十六年前一个秋天的黄昏。这种说法源于一个传言,我之所以毫无芥蒂地采信它,是因为据我所知,当年诸多关于闻达的传言事后均被证明属实。流传甚广人们不愿深究立即相信的传言不外乎权力与偷情,正是这两者组成了许多人生活的全部,或者生活的全部理想。当年有人说闻达运作进教育局大势已定却在最后关头被不声不响地搁置,原因是受原先学校书记和会计联手贪污两百万的牵连,然后闻达被平调到我们学校
此去多年,一次千奇百怪的人组成的莫名其妙的聚会上,一个未老先衰满脸雀斑的家伙走上前来自称是我曾经的同事,而我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为了寻找共同的话题向我询问有关闻达的信息,在得到一概否定后,他仿佛终于放下心来,一口气给我透露了许多关于闻达的我闻所未闻的事情。最后,他神秘兮兮又充满自信地说,闻达当年把那次会议视为一次交锋。
我对相关事件的理解明显和他发生了偏差。十六前的秋天,副校长闻达在一次分部全体教师会议上任命我为德育副主任。闻达的交锋对象显然是女校长,一个权力欲极强时刻把奉献挂在口头从精神上要挟员工们的老女人,她的另一个癖好是晚上请不到三十岁的男教师喝茶以示慰问和关怀或者请他们到家坐坐。她退休后,听说家里养了几十只猫和狗以供驱使,当然这无从考证。
虽然在闻达宣布这项决定后我立马站起来表示反对,但多年后我依然深知,闻达交锋的对象绝不是刚毕业才一个月的我,我不过是他故意私自主张而抛向女校长权威的一枚重磅炸弹。他从某种意义上利用了我——他与女校长的抢班夺权早已白热化——这种做法对我的残害此后许多个日子过去才渐渐浮出表面。但我当时的反对却并非清醒认识到这一点,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耽误考研。一次一名同事故意大声喧哗我看考研书籍之后,我考研一事很快无人不知,这同样成为女校长修理我的理由之一。对闻达的人,女校长从不心慈手软,在我了解的范围内,已有多起事件无情地证明了这点。
两起事件的直接后果是两年后我被辞退,官方理由当然只与考研影响工作有关。真正的交锋此刻才姗姗来迟,我在深夜十一点给闻达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说是他害了我,那么他必须负起责任来,而在有确切的研究生录取消息之前我不想失去这份工作。然后我又声泪俱下地扯了许多家庭、外债、焦虑、失败等第二天一想起就脸红的话题。电话那头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我以为他睡着了,大声叫他。他长叹了口气,支吾了半天,才羞愧地告诉我,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他又声调一变说,离开也好……。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也听不进去了。
半年后,我在电视上意外地看到了闻达。那时他已经成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看上去小有名气的娱乐节目主持人,风格冷峻而幽默。那档节目每周一次,请一些过气的歌星当评委,安排一些非音乐专业的小姑娘们登台比赛,整个过程唯一的亮点就是过气歌星上台来与参赛选手对唱,他们满身滑稽的优越感,满场寻找昔日的辉煌。电视上闻达从来不笑,他表达兴奋的方式是把左嘴角略微往上扬扬,并持续三秒钟。他造型很特别,光头,黑框眼镜,冬天用白围巾夏天紫丝巾,他除了报幕之外,几乎是全部时间用来与评委们拌嘴和互相攻诘取笑。有时候,在我看来,他完全投身其中,甚至忘记了报幕,不过他的黑色幽默却抢了许多评委的风头而让现场观众前仰后合地大笑。当然,坐在电视机前的我却心情复杂一脸严肃。
闻达几乎是与我同时离开那所中学,有人传言与我有关,但理由却不足信。他同样一年后又离开电视台,原因是与一个评委大打出手。一个法令纹很深显得残忍的四十多岁的老歌手(他习惯性带白帽子,拄着摆设性的拐杖),忍不住闻达对其十年磨一剑才出的一张新唱片冷嘲热讽,可能又觉得反唇相讥无法平复内心愤怒,摘下墨镜向台上的闻达扔去,然后又一身风衣地奔上前去。电视就此切了画面。
闻达的杳无音信并没有持续多久。又一年后一个春天的深夜,我因为失眠,打开收音机收听有关女性生殖健康的节目,中间插播的广告里出现了闻达的名字。那时他已经成为一名台湾风格夜总会的老板。广告充满热辣诱人的色情味道,详细的轰炸性的服务介绍之后,结语是——“唤春”夜总会老板闻达携全体小姐恭祝大家夫妻生活美满,期待大家光临——多么虚伪的逻辑荒谬的客套,不过仍然符合闻达的个性。
几天后我去时,闻达在一间安静得不可思议的房间里接待了我。对我的疑惑,他坦然一笑,说等会带我参观就知道实际是怎么回事了。他又故作深沉微微笑着补充道,诱惑只存在于若有若无之间,为了让客人第二次再来,第一次就不能脱光,为了让客人们永远再来,小姐们就永远不能脱光,那我就永远可以不犯罪地干下去。他喝了给我倒的水,又咂咂嘴几乎是不顾尊严地说,许多有品位的男人其实只愿意被诱惑,停止于诱惑,而并不太愿意真来那么一下子。这时候的闻达俨然已经睿智得像一个性学大师,他还不无卖弄地说他选择广播电台午夜那档节目当然是刻意的。
闻达的员工们我见过,清一色二十刚出头的姑娘,怀揣着进军歌坛的梦想在俗艳的舞台上翻唱或热舞。但又一年以后,我从报纸上得知,“唤春”夜总会被勒令停业,原因不详。从此,很多年我都没有见到闻达。
几分钟后闻达才停止观望和等待的姿势,终于接受我就是他要找的人这个事实。他转向我挤眉弄眼地调整表情说,我没想到会是你。
我轻描淡写地反问,如果知道是我你还会来吗?
他不假思索肯定地说,会来。他认为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赶紧补充道,我正面临一个困境。
我对他的困境因一无所知而丝毫不感兴趣。眼前的闻达确实变化很大,多年未曾谋面,我的吃惊程度应该不低于他。从过去的某一刻起,有关他的一切记忆都被我淡忘时,我们合影的某张相片上他的影象却因此凸显出来。但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意识到记忆不知何时发生了可笑的错位,原来一直残留于心中的“他”的形象被儿时床头一幅青年钢琴家的巨大照片给无情篡夺了。
他因为我的无动于衷有些慌张,自我解嘲地说,没什么好担忧的,其实我一直就处在困境之中,从未逃脱过。不过这倒验证了我的一个信念。
我表示出礼节性的惊奇,什么信念?
他把面前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用手不雅观地抹着嘴,然后刻意布上一种矜持的笑容(我了解他此种动作背后的心理),显出一些无奈说(他还让自己的神情告诉我,这种无奈其实他不情愿表露出来),我找你是求你借一笔款子,事实总是这样,一旦我狠下心来干一些实在的事情时,却通常是一文不名。不过现在说说信念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信念在许多人认为可能是虚幻的东西,至少不比你即将贷给我的二十万块钱真实,但难为情地说,你知道,它却是支撑我活着的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它让我才有活着的现在感,并对陌生的将来不那么惧怕和充满好奇。换一种说法,它是我享受自己人生最好不过的道具了。
我没有表现出心里对这番话的不耐烦,依旧带着询问的表情固执地看着他,鼓励他说下去。
他不无紧张,把空杯子拿起又重重放下。我想证明一个人可能的经历是趋于无限的,他说,我不信宗教,也没有永生不死的妄想,我只是乐于这种在别人看来有那么一点抗争的姿态。那么,任何一次重复都将证明我的信念是假象,并会将其连带我的人生一起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对自己并不抱有什么良好愿望了,但信念的不攻自破却会宣告我的过去和将来乃至这一生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你可能这样认为吧,这些说法很玄乎,有些无趣。但请原谅,我并非和你争论什么,而只想向你说明一个宁愿活在内心的人可能不这样想,他甚至愿意为此勉为其难地去做一些可笑而根本不会起任何效果的事情。毕竟,我曾在百无聊赖但又特别惧怕重复生活的日子里进了精神病院。
我对他话里潜在的问题置之不理,而询问有关精神病院的事宜,我觉得闻达此刻可能更希望有机会对此作出说明或宣扬。
果然,他看了墙上“禁止吸烟”的提示牌几眼仍毫不顾忌地掏出点着一支,猛抽几口,表情放松而自信地说,其实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你要相信那一切都出于我的自愿,只有自愿才能保证起码的乐趣。这和进监狱如出一辙,顺便说一句,我对第二天你没有如约来看我十分失望。
他想在我脸上搜寻歉疚,但失望后又兀自说起来,起因不过是我一天晚上吃了猪蹄,接着我才发现牙签和避孕套一样,必须是随身携带常备之物。那天夜里我为牙缝里夹着的肉渣苦恼不堪,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起一点作用,一夜无眠。早上五点我就态度坚决地向老板请假——那阵子我在一个建筑工地当包工头,做一个人人唾骂的二道贩子——,期待上午能够美美地睡一觉。但已经如你能猜测到的,上午我依然很亢奋,没有任何疲惫感,中午还吃了三大海碗面条。下午我一直设想多种情况,但仍然排除了我患上精神疾病的可能。这天晚上我仍然失眠。失眠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白天精神却依旧很好,还幸亏我对一架脱落的横梁有了及时的警觉,才挽救了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工人的性命。我开始怀疑自己是掉进了失眠的城市里,和霍?阿?布恩蒂亚一样,因为我的失眠毫无理由,不过不能否认刚开始我对这种状态的惊喜和配合。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突下决心,进精神病院报道去了。这让人现在想来还沾沾自喜,我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的人。
闻达的讲述嘎然而止,能感觉出他对此后的精神病院蜗居生活讳莫如深,他紧闭嘴唇带着明显拒绝的神情端坐在那里。以我的了解,他这样做只不过是不愿与我过多分享。对一个“活在内心里”的人来说,精神状态永远是一份不可过多示人的财富。
我终于起身给他添水,他却手按在杯子上拒绝了。他也起身装出要走的样子,还刻意摆出一副事情没有如期办成的失望表情。
我没有犹疑就利用职权给他贷了二十万,晚上留他吃饭。席间他话很少。我问他准备干些什么时,他却几次巧妙地扯开话题。不过他临别前说的一句话再次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们坐在这里真像我的幻觉,但对你却可能只是一场噩梦,他接着不无歉疚地说,我一直没有帮到你什么,却总是给你带来麻烦。他似乎怕我跟着提及过去似的狡黠地话锋一转,不过幻觉也好,噩梦也罢,我始终认为只是这些主观的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比如嫉妒,性倾向,爱情,还有死亡。有些事情,有一点像爱情,又有一点像死亡。
这天晚上,送走闻达后我想,他的每一句话应该都是有所指的,尽管他不愿承认,他永远都是只能从世俗生活中寻找寄托的人。他经常有的幻觉和噩梦是些什么?为什么在闻达那里只有主观的东西才具有真正的价值?是什么东西既像爱情又像死亡?还有,他选择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是否与爱情和死亡有些关系?我决定找机会再去见他一次。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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