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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
方 晓

4

其实周小妹并不理解马林为什么那样疯狂,正如她不理解自己接下来干的另一件事情,她去附近的理发店里把头发也染成了淡淡的黄色。

现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周小妹一个人,屋内很静。马林似乎像影子一样消失了,却又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坐到夜深时周小妹渐渐觉得,其实这个老房子里有许多人的影子。她为这个念头恐惧不已。每天黄昏,有一只形单影只的鸟从空中飞过,孤独的叫声一下子把天色拖进昏暗,周小妹就不由自主地走到阳台上。这一时刻,世界更加热闹,周小妹能看到许多窗户后面忙碌的缥缈身影,然后楼下空地上跳跃追逐的孩子会被挨个喊回家。接着,世界又似乎在某个时刻毫无预兆地掉进一种无声的状态里。

周小妹觉得自己理解了马林的感觉,至少是一部分。当一个房子里只有一个人时,你不会感觉自己是房子的主人,你可能是个房子的囚徒,充其量只是一个看房人。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周小妹觉得自己开始分裂,很多次在昏暗的光线里,她分明看见,有一个老女人也坐在对面的角落里,她的面容并不明朗,但周小妹知道,那也是她。镜子里的周小妹是一个有着淡淡黄发的青春女子,但周小妹觉得那也很陌生,她习惯了以前顺畅的黑发,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改变毫无道理。有一个夜里,周小妹朝镜子里笑了笑,却发现里面的黄发女子依然面无表情,不为所动。那一刻,周小妹疯狂的尖叫扯亮了整个四合院的声控路灯。周小妹平静下来知道这是错觉,孤独也容易让人神经错乱。

每个星期四,对面窗户里不再传来苍老女人青春亮丽的叫喊。周小妹注意到,每个星期四临近黄昏的时候,那个窗口都会探出那张木然的脸,兀自发一阵呆,然后砰地把窗户关上。这样的夜里,西边五楼总是传来令人烦躁的广播声。

光秃秃的树枝和青草上开始覆盖上一层薄霜,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而后几天,温度急剧降低,院子里死了一个老人。一天夜里,院子的东南角冒起了烟,与老人有关的一切东西都被烧光了,有两个人只是相继拨拨火,使其烧得快些,他们也悄无声息。

马林在一个清晨裹挟着寒风站在周小妹的面前。这次他对周小妹的黄发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带有观赏意味地多看了几眼,然后羞涩地对周小妹笑了笑,仿佛自己是个唐突造访的客人,周小妹嘴张了几下,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马林就径自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午饭时,周小妹说,其实你完全可以赶我走,而不是你走。

一样。马林头也不抬地说,没有区别。

......

我是去外地忙一笔生意。

周小妹觉得这样的谎撒得不聪明,而且没有必要。周小妹想起早晨门口马林的样子,那分明是一个离家出走最后走投无路才迷途知返的孩子。而且她周小妹只是一个保姆,马林似乎已经忽略了这样的角色。

我很抱歉。周小妹几次深呼吸,但声音仍然透出一丝惶恐不安来。

你干的很好,我不在的时候。马林眼睛盯着自己的手点点头,你头发染成了黄色。

是的。

很好看。

周小妹开心地笑起来。她觉得如果说在窗台上放一盆仙人掌带有某种隐晦的妒忌或怨恨,那么把头发染黄却绝对没有丝毫的暗示或类似于刺激的挑拨。她现在已经自以为理解当初放仙人掌的心理了,或许,那本就是不经推敲的,她自己因此也不愿深究。

周小妹慢慢觉得有股柔情在自己心里荡漾开来,她承认这些天里坐在阳台上看着天空流动的浮云,院子里时开时落的花朵,以及记忆里那畅快的叫喊,她想起了马林。这是纯洁美好的,周小妹认为,人总是免不了需要在最近的人群中寻找一些东西。在一个夜里,她梦里被家乡棉花绽开棉壳哔剥作响的动静惊醒时,却发现自己喃喃叫着的是马林的名字。

现在,她更想走过去抚摸一下马林的头。她甚至觉得,马林其实更像她的孩子。

这些天我是想走了,但因为你又留了下来,说什么都得等你回来,她说,你在外面还好吧?她为自己的语无伦次而懊恼。但马林的态度更让她惊愕了。

马林回来后第一次直视她,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那好吧,现在,一切照旧,他说,请切记我跟你强调的那三点,别问我问题。然后他扔下筷子走进自己卧室去了。而周小妹还在组织语言,准备用切身体会和他谈一下对他孤独的理解。

确实一切依旧。马林又恢复了以前冷漠的样子,他又仿佛只是把自己置于冰冷的地窖里,似乎这样可以抵抗某种不良情绪。这样的状态已经影响了周小妹,但周小妹不愿承认,自己的所有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她觉得,既然她没有目的,又何必在乎什么结果。

事实情况不是这样。一个上午,马林外出,周小妹又不知在怎样心理的驱使下,推开了马林卧室的门。周小妹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逆反心理,所有的理由都解释不通,如果非要一个借口,那就是她非常想知道独眼女人说的以前女主人长得怎么样。她似乎对那个女人有那么一点莫名的抹之不去的恨意。

当时,站在卧室门口的周小妹惊呆了。满屋的照片,墙上地上连天花板上都有,都是同一个女人的,无疑她就是前女主人。她淡淡的黄头发,多数时候喜欢扎起来,并系上一个紫蝴蝶。周小妹发现,她确实朴素淡雅。周小妹还发现,自己确实像她。

天越来越冷了,终于一场雪下了起来。院子里一片洁白宁静。周小妹觉得自己不能再迟疑了。

5

周小妹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敲开了马林卧室的门。

周小妹说在马林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经常接到一些陌生人的电话,有马林的老同学,以前的同事和听上去关系并不密切的朋友。他们总是先好奇而懒散地打听她的身份。大部分是因为无所事事才打来电话叙旧,个别是请马林帮忙一听说不在就非常不客气地挂了。

马林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他交叉抱着双臂斜依在门槛上,眼睛看着别处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但他听到李小雅这个名字时全身猛地一震。周小妹注意到马林眼睛里的光线迅速颤抖了几下,暗淡了下来。周小妹不知道此刻马林那半张着的嘴和松垮的表情是否意味着他心里的某个角落正在坍塌,她拿不定主意是否向已攻陷的马林来不及设防的城池再进一步。她像一只饱餐的鹅一样伸长脖子,喉咙间上下翻滚着早已想好的话语。这时,马林似乎还没睡醒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他索性走到客厅里坐下,并给周小妹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周小妹在这个刹那间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动机,她觉得解脱。

她第一次打来电话就自称李小雅(周小妹从一张照片上看到的名字)。似乎因为是我接电话很生气,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好奇而只是气愤的人。她接二连三地质问你去了哪里,并断言你就藏在边上而不肯接她的电话。她就那样没完没了的猜疑,一会又转而骂我,说我是不正经女人,她不需要见到我就能想象出来。

后来呢。马林用一个非常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周小妹。

后来我勉强插进话,问她原本有什么事。她静了下来,想了半天却说自己忘了。我怀疑她只是想无理取闹玩玩。

不,她是有轻度健忘症。是秋天打来的吧,那不是一个适合无事生非的季节。

周小妹被马林的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窗外云层压在半空里,榆树突兀地站立着纹丝不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唿哨,仿佛是城市蜕皮的声音。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冲进室内,呼啸着四处扫荡一番,又如潮水般退去,把光亮也带走了。周小妹盯着昏暗中马林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想起家乡那条冬天的河。周小妹在厚冰上行走,枯败的芦苇被踩烂在泥泞里,冷风撞过屋脊和竹林,在河上卷起一团白色的雾。周小妹摸索着向对岸走去,那里的栅栏下面匍匐着几只黑色的鸟。远处传来了祖母的呼救声,周小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半身掉在冰水里了......

过了两天,她又打来电话。
这次她说起有什么事了?
她没说。她好奇地问到了我。
......
她盘根就底地问个没完,后来我烦了,对她提出见上一面直接拒绝,并问她是谁。
她是我妻子。
她没说。她又开始骂我,很难听,比我们乡下人骂得还粗俗。
她以前没有这个习惯,只是偶尔说我几句。
她的声音很悦耳,骂人都像唱歌。唯一不好的是喘粗气,好象因为激动而呼吸不畅。
这有可能,她的肺不好。
你为什么现在不和她(他)在一起了呢。
无可奉告。我说过不要问我问题。
我是这样问她,不过她也这么说。
......
第三次她打电话来,出乎意料的冷静。她约我见上一面。
你答应了?
没有。我不知她什么目的,再说,她也不是为了见我,要见你可以直接上家里来了。
你们不妨见一次。
为什么?
我只是这样建议。

这天晚上,周小妹躺在床上听到马林卧室传来的沙沙声,应该是拖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整夜不息。周小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觉得自己成功了一半,也许棘手的问题明天就可以解决。同时,她不理解的是,自己竟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幸福。

6

已经进入隆冬季节,天气变得更加阴冷。寒风在院子里肆虐扫荡,发出尖利的咆哮,把墙壁冲刷得惨白,使树干的颜色加深。四处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死亡气息。周小妹又看到一个死人被抬了出去。站在窗户后面,仿佛是在观看一场年代久远的无声电影。在冬天偶尔才有的梦里,周小妹又一如往常地梦见了那幅童年的场景,在她将醒的时刻,她发现自己趟过冰河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村庄,村庄所有的道路上都堆满了死人,一些穿着白麻孝衣的人在收拾尸体的时候也就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周小妹看见自己得像一条上了岸的鱼一样惊慌,恐惧却抬不起步子,也找不到出口。醒来很久,周小妹突然想起,西边五楼的收音机已经有些时候不再响了。

马林在一个下午提前回来,却发现周小妹不在家。

周小妹是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才一身冷气的进门,她想直接进厨房,但被马林喊住了。

马林脸上凝固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很长时间。还是马林先开口,你们见面了?

是的。

又是静默。某个窗户后面传来若有若无的孩子哭闹声,让周小妹没来由的心慌,她右手捂在胸口,左手撑着头,似乎是有意避开马林戏谑而又略显残忍的眼光。

没聊些什么?还是马林先说。

周小妹把双手摊在膝盖上,眼睛转向某处凝视了几秒钟,才倒过头来看着马林的脸,她还轻轻笑出声来。

你绝对想象不到她居然涂了深红色的口红,烫卷了头发并高高地盘在头顶上,但是就这样依然轻易就能看出她的衰老,一笑眼角就挤满了鱼尾纹。鬓角也有清晰易见的几根白发,可以看出她平时疏于打理自己,她似乎也没有太在意这些。还有,她感冒了,谈话的时间里她用去了三包餐巾纸。

马林听出来了,周小妹在刻意强调一种变化。

我们坐在公园里。很冷。其实也没说什么。我们长时间就坐在那里不说话,甚至都不看对方。我注意到她总是盯着一株白梅。

是的,她喜欢白梅。

后来我们聊起了孤独。准确地说是她一个人在讲,而且我对这个问题并不了解,我一直认为这是有钱人的事情,虽然她看上去活的并不好。不过她也不是在倾诉,而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只不过需要一个虚置的听众,有一阵子我故意转脸看别处她好象也没介意。我还是听懂了一些,但没有用心去记。她没完没了地讲着,差不多是在重复了,最后连我都不耐烦起来。

确实,她变化很大。

外面有一轮晕黄的半月,从窗户投射进来,正好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分明的暗线。有流动的黑云不时飘过,马林就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而周小妹这边依然是黑暗。光线在走,逐渐向马林逼近,马林诡异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退去,他也在看着走动的界线,皱着眉头,似乎对这样的入侵非常反感。

我终于打断了她。我很夸张地说其实每个人都孤独,包括我,也包括......这时她俯过身来用手按住我的肩头,未卜先知似地阻止我说下去。她解释说她非常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我说那你找我来干什么,不是为了聊聊他?她突然间变得有气无力,像一颗饱满的葡萄被抽去了水分,她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轻声地重复,坐坐。后来我几次试图提起你的名字,但她都敏感地制止了你的出现。她因此似乎生气了,又像是想起了某件以前不开心的事情,又长久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她的嘴里有一股腐肉般的难闻气味。

她以前也经常上火。她身体并不好。

我也这样劝她,不要在冷天里长时间地坐在外面。她不住的咳嗽起来。最后,她刚准备说什么话却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放浪笑声停住了。附近凉亭里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重叠在一起,还偶尔传来女人压抑的叫声。

她最终没说?

说了。分别时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形很美,优雅得让女人都心慌。但那是一双冰凉的手,很抱歉,当时我想起了死人的手,小时候我摸过。
哦。

她握着我的手说,你或许已经看出来了,我活的并不好。最近又生了一场病,医生说需要一些钱。

她看上去像生病了?
很像。
她说多少。
她没说。
一万够吗?
应该够吧。她约好了明天下午。
那你明天给她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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