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死
方 晓
她确实没有认出我,虽然我中间暗示她许多次。她本应该对我对这些遗物了如指掌产生怀疑,但她没有。她的心不在焉说什么都让我有些悲哀。她的心思不在这些遗物上面,来收拾或许只是减轻自己负担的一种方式,如她所说,把死人留下的负担全部抛弃了。我看见她在楼下把两个纸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她没有认出我来,我们曾如此近距离的握手,我甚至还像以前一样调皮地在她虎口掐了几下,并把她食指夹的生疼,但她依然没有感觉出来。她对我已经如此陌生,我不知道她是否曾经像我一样研究过彼此的气味。
局长对我妻子的表现也不满意。他哀叹着对我说,她做的也太快了点。他的声音刻意透出一丝悲凉来。我耸耸肩膀等待他继续讲下去。他说,没有人看不出来她那些龌龊的行为,看她的胸脯我就知道他们昨天晚上就做了,而且时间还很长。他的言语中有着一丝让人心寒的醋意,顿了顿继续说,你不相信是不是,她那天投到我怀里时就把自己乳房紧紧地压在我身上,好像几年没有尝过男人滋味似的。我对他这样的诋毁很生气,我刚想发作,但他叫了一声,双疤,提醒了我的身份,他又支持自己观点说,死去的那个同事以前曾跟我说起过他那不忠贞的老婆,所以我再清楚不过了。但我记得自己并没有和他讲过这些。看来他还是一个鬼话连篇的人,也许副局长说的不无道理。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我故意坐到了副局长的边上。他对我的亲近有些惶恐,紧张地四下张望着,看我的表情费解又极力显现出很大的热情。我们自然而然又谈起死去那个人。他像照顾听者感情似的又感叹了一番,说我英年早逝,他很为我那年轻就守寡的妻子担心。我听出来他的幸灾乐祸。而且他非要把它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厌恶这样的人。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和他争那个上调名额的原因。当然这种想法只是我一厢情愿,而且最终失败的是我。我毕竟是死了,不能不说这与我非要厌恶他有直接关系。他又说了,你不知道,他摔在沟里那个惨状。他打了两声干瘪的哈哈,心满意足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我觉得有点可笑,盯着他问,这你都看见了?他赶紧说那只是传闻。我想起我来的目的,问起我相好的在城南宾馆当服务员的女人现在怎样了。我不想自己去看她,妻子的背叛可以容忍甚至天经地义,但如果情人也背叛了,别说活了,死都无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相信她。死了之后,我不得不承认,纵然平凡如我,对人的不信任也是根深蒂固的。我为此叹了一口气。他说,你倒可以乘着空隙钻进去,他说时的神态无比下流,仿佛大家在双疤面前下流都不觉得可耻。他说,那也是一个人人可上的骚货,她现在正是求人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提防地看着我,不过马上就释然了,他说,这是我给他介绍的,想不到现在连你也知道了。他不耐烦地挥手赶苍蝇说,当然了人都死了,也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了。他又变得恶狠狠起来说,他非要和我争什么上调名额。他妻子在市里,上面就照顾他。他命不好,如果被这个小妞捆住了,他就不会死了,说明有时候忠贞也不见得是好事。他强忍着笑使得嘴唇看上去像裂开一样。我听出一身冷汗,敢情服务员也是他安排的。可谓处心积虑。如果我没死,纵然我走了,说不定他还能玩什么手段把我拉回来,反正好戏不会很快结束。他看出了我的惊恐,朝我探过身子,安慰而宽容地说,我们说说而已,而且跟你说我很解脱。他拍拍我的肩膀朝我露出一种真诚而古怪的笑容,仿佛两个作恶多端的人又为同一起犯罪不期而遇,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他笑着说,双疤,你当年可没少干坏事。
我给我妻子打了个电话,她听不出来是我。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仿佛刚睡醒一般,而现在是下午四点。我说你们在干什么。她像没听见似的,在那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在思考着怎么回答,也许是觉得我这话不值得回答,反正时间一长,那句话的疑问意味就没有了。反而弄得我自己有些浮躁,于是我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也许你不该这么快就和他在一起。这次她极力辩驳,和谁在一起?也许你打错电话了,你是谁。我说,这并不重要。她的声音听上去像一个正在火车上讲话的人突然穿过黑暗的隧道,由强变弱。她说,这很重要。就从这样简单的四个字里面我听出了颤抖,我能想象出她紧咬着嘴唇紧张的样子,也许她感觉到了什么。也许没有,那我还能说些什么了。我说,他才死,或许你的深刻悲伤尚未到来。她瞬间又恢复强硬的语气说,你真莫名其妙。然后她就像开玩笑似地对我说,我丈夫都死了,他又没有其他亲人,我依靠谁去,即使我明天就结婚也没有人可以责怪我。我一时不是太理解她话里的逻辑关系,是因为我没有亲人所以她不得不离婚,还是我没有亲人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离婚。我沉默着。她语无伦次起来,我是一个女人,而男人的新鲜感是有限的。我说,总之你的理由会很多。但我说不下去了,只得很伤感地挂了电话。无论如何,对话出乎我意料的平静,我们真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也许面对别人不忠的老婆我会比刚才气愤,但事实情况是,我刚才没有。也许我还该问问她在我死之前有没有和我那大学同学好过,但问也无益,这种期待别人拒绝的求证会让我感觉自己很可怜。何况我是死了。我老是不得不这样提醒自己。法律规定,我一旦死了,婚姻关系自然解除。她是独立的,我们是陌路人。她或许追求的是幸福,是幸福感。还有,在死人和活人之间,一切无可厚非。
这天中午,我去一家小饭店喝了点酒。太阳很好,街道上南来北往的人明晃晃的,一切清晰无比,这更使得坐在角落里的我像一个飘渺虚无的影子。后来下起了暴雨,而太阳仍然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只是阳光在雨中也有些颤抖。黄昏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服务员从楼下经过。
服务员,我愿意这样称呼她。这表示一种距离。她的步伐一如往常显得匆忙而惶恐。她与路边的一个熟人打了声招呼,却不小心与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相撞了。还好,她没有破口大骂。她的脸在暗光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可以想象她一贯紧锁的眉头。其实她远比平时在我面前要苍老,她曾经也吵着闹着要我离婚她要嫁给我,但我明白这也只是一种取悦。类似激将法,反而显得她确实没有这样的底气和魄力。她只不过明白我的分寸才会这样说,她当然认为这不是什么分寸,而是我胆识不够。如同游戏,我退一步她就进一步,才能把游戏做的尽情尽兴。她有她的目的,服务员毕竟不是终生的职业。她从过三十开始就不得不考虑老去的光景,这怎么说都值得人们同情。我想起来,选择她只是因为我需要选择一个,是一种趋于时髦的心理需要,这么说其实并不过分,伤害不了谁。我对她的好感只在于她对自己丈夫是很忠诚的而对我也不赖。我喜欢对自己丈夫忠诚的女人。我死了,她没来看我,表面上自然有各种各样说得过去的原因,但绝不能排除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这一可能。总之,她是一个实在的人。果然此刻,在他们僵持了片刻之后,她还是忍不住怒气冲天吼了几句,然后离开了。她也许去菜市场,也许去另一个旅馆。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均无不可。
我之所以着急给我妻子打电话,是因为我的身体出了严重的问题。我妻子还处在我死了的兴奋期中,也许过几天联系可能会让她意识到我的死亡,那时候,深刻的悲伤才会到来。虽然这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但自从我的骨灰被下葬以后,我就感到双腿发虚,走路无力。渐渐地我感到胸闷,心慌,后来嗓子又干疼,每说一句话就像针刺一般,而且最后竟然很难发出声音。我需要费很大力气,酝酿很久才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稍稍完整的话来。
回到办公室,我终于下定决心寄张照片过去。我在柜子里搜寻半天,它曾被我妻子毫无理由地遗忘。我找出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服务员在床上赤身裸体的照片,照片中她的身体仍然显得娇好,这更让我怀疑她一直处于伪装的状态之中。这张源于一次午后的嬉闹,那一天我们很快活,后来还去了植物园。我是不顾她极力的反对拍下的。看自己做爱的照片,这让我有男人的成就感。我喜欢夜里坐在办公室里远距离地看着照片想象一些事情,有时候还能想到少年光景,总之是一种美好。邪恶的美好,更能触动心灵。另一张是我们在山上的合影,我们像初恋情人那样若即若离的牵手并肩,两人微笑的表情都羞涩而幸福。这座山就在城市的东北角,去那里游玩如今说来是我和妻子再也完成不了的夙愿,我们以前曾经多次计划,从我们恋爱时就开始,但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完成。如今想来,这真像是命中注定似的。现实中,我和妻子都曾经各自找了一些低劣的理由阻挡了几次的即将成行。我思考了很久,最后把山上那张照片放进信封了。我还止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这算报复,虽然不直截了当,但绝对天长日久。它停留在我妻子的心目中,恰恰因为我的死去是不会抹去了。这次,我希望这不再是我的一厢情愿。在我们的感情还好的时候,她一直因为不是我的初恋而耿耿于怀,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动物。好了,让这座山,永远地横亘在她的记忆里吧,她如果想起我们在一起少量的相敬如宾的日子里的承诺与誓言,如果她还有点良心,她就会非常痛苦了。我哈哈大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局长就是这时候进我办公室的。他背着手阴沉着脸,但在我对面坐定后又一脸笑逐言开的样子。他带着专注、探究的神情长久地看着我,眼睛中藏着一种讥讽的笑意,却又怕我体味不了他的讥讽,故意把嘴角拉得长长的。我等着他说话。他一针见血地说(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双疤,中午你们聊些什么了。我说,只是和副局长聊起那个死人,没多说什么。看他不信,我继续说,我们还聊起他的情人,副局长倒建议我去搞一把,你怎么看。局长朝天哈哈一笑,但看我的表情依然严肃,一时我没有弄明白他的笑声是怎么发出来的。他说话时五官还居然一动不动,他说,你这个色鬼!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它应有的玩笑气氛。他站起身来在屋里不停的踱着步,越走越快,并不时踢响什么。猛然,他立住了,侧过脸说,双疤,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忘记为好。我咳嗽几声,努力放大音量朝他叫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他看着我点点头,不是首肯我的话,而是对自己内心某种想法的首肯。他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抬腿欲走出房门,又退了回来。他说,关于那笔款项的事,这么多年,我都补不上去,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问,什么款项。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越发显得意味深长地讲,副局长一直和我不和,他是个恶毒的家伙,你当年走得和我那么近,他肯定会从你身上下手。你强奸的事他还没有作为把柄要挟你?我不置可否。他顿了顿说,他上不去,于是扳到我就成了生平大愿了,狗日的那个死鬼,挡他的路,操他老婆。
他看上去心力憔悴。我说,你放心。他看我一直保持着小心翼翼的神情,就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这种状态我很高兴,不愧是当年的好兄弟。他的劲道很大,仿佛要把什么拍碎一般。他的眼神浑浊,但似乎又有某种东西在里面流动。我一时有些害怕,刚想说什么,发现自己发不出来声音,我挣扎几次张大嘴巴,依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看看我,走了出去,我朝他后脑勺大喊,但仍然没有声响。我一边猜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时奇迹出现了。我在他的后脑上看见了一幅画面。里面阴云密布,天空不时有巨大的闪电划过,局长坐在由八个黑衣人抬着的长藤椅上抽着烟斗,他们奔跑得我想象不出的飞快。许多黑衣人蜂拥着向前追杀两个人。我终于看清了,是我和副局长,他们在一个竹桥上被赶上了,数不清的斧头在空中舞动着许多美妙的曲线向他们头上砍去。局长坐在椅子上狂放而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局长走过门,这景象就倏地不见了。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副局长第二天早上果然死了。却不是局长干的,他早上上班时淌过一滩积水。昨天夜里大雨倾盆,还夹杂着八级大风。变压器上的电线都被吹断了,落到了积水里。也许副局长走过的时候正在想着什么,所以不是一脚跨过去,而是踩了正着。就这样,他被电死了。他的死大快人心,局里的人奔走相告时强忍着脸皮底下的兴奋。看来他这些年在同事中没有少作恶。甚至还有人提议,要给我妻子去个电话,让她也高兴一下。这个平时跟我关系并不好的人,此时一脸落寞和忧伤,他在办公室来回转圈圈,并大声嚷嚷,说我的仇终于得报了。
在同样的殡仪馆送别时,一切肃穆依旧。局长也把副局长妻子的右手紧握在手掌里,并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劝戒她要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可不能苦了自己。周围同事们麻木地互相张望着,或者被莫须有的气氛感染得唏嘘不已。其实很多人厌恶他,只不过虚伪在死后延续而已。角落里有几个人已经商量中午要怎么好好喝一顿了。我走到副局长的尸体旁,假装很难过地捧着他的头,盯着他的后脑勺,这时又一副奇怪的景象出现了。我被绑在椅子上,局长低着头蹲在那里满面乞求饶恕的可怜样子,而副局长正举着鞭子没头没脑地向我身子抽着,这是一副定格的画面,形状扭曲,应该是副局长刚触电的瞬间他的想象。最后的想象。我死了,如今也发不声音,却意外地可以从后脑窥视人们的内心。
过了几天,我毫无悬念地被警察逮进监狱里。局长不会真傻到自己拿刀干掉我。法庭对我这个强奸犯的审问也极为潦草。然后,我的判决书下来了。就在明天凌晨,他们要对一个已死的人执行死刑。
方晓,男,安徽安庆人,1981年12月生,现为安徽大学法学院研究生。05年11月开始小说创作。小说散见于《山花》、《福建文学》、《安徽文学》、《长江文艺》、《创作》、《西湖》、《当代小说》、《厦门文学》(新锐小说家推荐专栏)等杂志,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获“天涯.网易.芳草杯”短篇爱情小说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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