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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的城市
丁良卓

1

白得刺眼的夏阳吐着丝丝带芒的光,几个赤膊光臂的汉子抬着一块钢精水泥预制板,口里喊着号子,脚步附和着号子声,“嘿呀!嘿呀!……”地从别号面前走过去。一串串晶莹发暖的汗珠吧嗒吧嗒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跟着地面上就冒出一缕一缕的水雾,那是汗粒顷刻间就被蒸发了。别号的眼光顺着那一爿旧房子扫过去,地板、墙壁、房梁、角儿角落都是穿着短裤短衫正在劳作的男人。用羊镐敲凿石地板的的咚咚声、用钉锤取锈钉,锈钉“咣”地一声撞到在水泥地上又嘣出一串叮当声、房梁上敲揭瓦椽的撕裂声……单调嘶哑的交响声塞满了老城区的半边天。偶尔传来霹雳噼啪的一串闷响,原来是一堵矮墙被掀倒砸地了。尘土中的颗粒在炽烈的太阳光下委随着干风,从一处开阔地腾空跃地冲窜到墙角,接着又从墙角旋转到半空,落到一片被拆得千疮百孔的房梁间。

别号穿过一栋栋正在被拆除的旧房子,不时地看看捏在手心的手机显示屏,拆迁工地没有一处是安宁的,即便把手机听筒调到最高音,对方打过来的声音传到耳朵里也是白搭。

“哎——老板,看我们拆迁的进度真快吧。”别号穿过一栋正在被拆除的独立四层小阁楼时,从楼层上传来叫他的声音。别号不用问就知道是他拆迁队五组组长蒯大固。他循声向上望过去,阁楼的墙壁象遭了炮击,被捶得千疮百孔,面目模糊。“嘣、嘣、嘣”的撞击声寡调而又有节奏的从楼上传到地面,墙根一串暗紫色的藤蔓不停地痉挛。撞墙声最剧烈的地方灰蒙蒙的,遮掩了裸露的楼廓。

“老板,我们把这栋楼撸下来了该开恩让我去洗个澡吧?”是蒯大固的声音。

虽然看不清楚蒯大固的面目,凭借自己多年的拆迁经验,别号知道蒯大固就在三楼的阳台上砸窗台。

“好好干活!你小子又想讨揍了?”别号吼了一句。

“只要你能批准我去洗个澡,我挨你一顿揍也值!”

“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的想法捎给你乡下的老婆?”

“哎哎!那就算了,老板,你这一招太损。”

别号噗哧一声笑了,又向右边的拆迁楼走去。

在这一群肌肉铮铮、威力勃喷的大男人中,都知道“洗澡”这两个字眼的特殊隐意。要说,“洗澡”二字的新解还是别号和他的拆迁队发明的专利。一年多前,别号带着这支拆迁队来到中原的宋市,那里正在进行旧城区改造,存放着大量的拆迁业务。业务量再大也不是别号率领的这号子民工杂牌拆迁队说揽就能揽到的。在中国,人太多,人人均摊的资源紧张得可怜,为了一笔小活儿,哪怕是流汗卖力气的苦活,能揽上不知要费多少脑筋,花出多少银子,最后还不知能不能在盆里舀住一星半点儿粥。那次在宋市,别号出血让出了一大截利,才承接了那一单拆迁业务。城管办的爷们隔三差五的来工地转一圈,说是催进度,说白了就是牙齿和肠胃痒痒又想宰他一顿。爷们来了,吃一点、喝一点、抽一点、唱一点,临走还要拿一点,别号见怪不怪,也认为再正常不过了。有一次,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的城管股长来了,别号好鱼好肉好酒好烟伺候他,吃了中饭吃晚饭,晚饭吃完了,股长还没有想走的意思。还好,那个股长好象对玩牌不感兴趣,何况,别号也没把麻将、纸牌之类的业务学到手。夜深了,静了,股长兴致却愈来愈酣,这等爷们别号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他又想不出什么新节目了。还是股长直爽,他对别号说:“走,上我的车。”别号象被股长绑架一般要挟着上了车,车在一条深巷里泊好车,别号说:“股长,您家住这里?”股长诡秘一笑:“我家?呵!真是个土包子,走,我俩去洗个澡。”别号懵了一下,就跟着股长跨进一道窄门。窄门背后却是另一洞天,相望的的两层青砖绿瓦小阁楼,仿明清的门和窗,院子中央还有一口天井,井的四周是独立相通的长廊,朦胧灯影里,别号感觉似到了旧时代的青楼妓院。股长坦然冲容地拽着别号来到一间光影暧昧的厅堂,一个三十多岁老鸨式的少妇指着站在面前的一排若隐若现的小姐说:“你俩每人挑一个吧。”一会,股长就被他挑的那个小姐不知媚到哪里去了,接着自己也被一个女孩子稀里糊涂带进一间房子。屋子里飘逸着蔚蓝色的光,屋子中央位置是一口木质大浴缸,清亮的水面撒了十几片玫瑰花瓣,被一层雾蔼摩挲着。别号这才想起是来洗澡的,那个女孩早已褪光衣裤,赤身裸体地催促他快脱衣服。别号象被电击一般转过身就往门口跑,门却被反锁着。身后的女孩呵呵笑了起来:“怎么啦,想逃,我可是你挑的,想换已经来不及了。”“我……我……”别号被击懵了,说话结结巴巴。“我,我什么?我是看你年轻,才陪你洗鸳鸯浴的,放在是个糟老头,小费给的再多,我还不答应呢。”“不,我不是挑,我没带这么多钱……”别号也不是急中生智,因为他兜里没带这么多钱,他已感觉这次消费不轻,股长消费的钱肯定归他买单,他确实没想到陪股长玩了一天,临了节目要落幕的时候又来这么一狠招,真实温柔一刀啊。别号的话很快生了效,那个女孩在拣衣服穿,一边穿一边咕噜:“你不洗也可以,反正老板的300块包房费是要出的,至于我的那两佰块小费嘛,算我今天倒霉。”

幸亏那晚别号没脱光衣服泡到浴盆里去,夜半时分,软疲沓筋的股长才现身买单大厅,别号手里刚好只剩下捌佰多块钱,要不还要被老鸨扣着当人质,那样一来,就会弄得股长没面子没心情,今后他别号在宋市混饭吃的路子就会越走越窄。后来的一个晚上,一沓子民工坐在铺上闲着的时候,别号就把自己这一段尴尬故事说给那些民工汉子听,别号刚一说完,铺炕上那些吹口哨的、呜热的、起哄的汉子乱成一锅粥,无限的想象催化着他们的蓝色欲望,把一颗颗心煽动得扑哒哒的。从此,“洗澡”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就成了“玩小姐”、“泡妞”、“打炮”一类的代名词。

别号走过了几里路的拆迁工地,这次是他揽到的最大一笔拆迁工程。五年前,鄂西的别号别了妻儿父母,只身一人到城里闯世界,只会种庄稼这一门手艺的别号在城里只有出卖力气,他在装卸码头扛过包,在餐馆打过杂,在建筑工地提过灰浆桶,送外卖,做保安,擦皮鞋……这一沓拉子只要力气不要技术的活儿他几乎做遍了,可一年到头难得落下一点儿钱。后来,他加入了一家农民杂牌拆迁队。这年月,城里不知哪来这么多钱,动不动就把一爿好端端的城区拆了,要不了一年功夫,一栋栋簇新的高楼大厦还有立交和大马路,象雨后地里茁生的竹笋和藤蔓,纷纷谋杀了昔日的记忆。承包一爿拆迁楼群,甲方是不会给一分钱工钱的,拆迁队的工钱和利润完全来自于被拆迁的那一爿楼群,拆了楼,就可以捋出老墙上的砖和门窗、还有一些保存完好的预制楼板和木檩、从水泥混凝梁里砸开的钢筋,这些都是可以变卖成钱的,乡下人砌房子拣便宜,这些旧材旧料都可以廉价买回去派上用场。即使拆下堆积在废墟上的烂砖废瓦砾也是可以生出钱来的,城里大面积的夯填低洼地用得着,公路路基填坑补凹要得着,总之,如果会算计,在城里信息又宽广,这些老砖旧瓦废钢筋都是可以出售转换成钱的。何况,对于民工们来说,这些就是拆迁队的工资和利润。所以,承接一桩拆迁生意,如果估算失误或者拆下的物件找不到销路或者找到了销路,卖不出一个公道的价钱,拆迁队随时要承受亏损的危机。多年在城里流浪的历练,别号总算窥破了人间的世故,也养成了一种肯用脑子做事用口说事的本领。他能说会算,做事稳重,也敢冲敢闯打硬仗,因而老板特别器重他。拆迁的活儿即使揽到了,真金白银也不是“花!花!花!”就简简单单往腰包里流的。拆除高楼大厦不仅在安全上有危险,还潜伏着另一片看不见的汹险。别号的老板就是在凤城的那一次拆迁中走了滑铁卢吃了官司的。凤城是一座文化小城,别号的老板在那里承接了一单拆迁生意,拆的是一座文化老城的废墟及夹杂其间的民居。拆迁前夕,小城已被闹得沸沸扬扬,专家学者纷纷撰文呼吁制止滥拆滥建,拆迁户中老百姓的抵触情绪也不断地在升温。拆迁令已下,场里的拆迁户聚集起来堵住了通道,别号的老板率领的拆迁队伍无法开进场地,更不用说去施展手脚敲敲打打。久久的僵持肯定不是办法,地产公司的老板跟别号所在的拆迁队下达了拆迁最后通谍。无奈之中,别号的老板想出了一个奇招:夜间偷袭。两百多人的拆迁队伍被分成成十个小分队,一个个小分队简直就是一支支敢死队。夜半时分,老板一声命下,几百号人象咆哮的狼虎,一哄而上,霹雳啪啦对房墙进行猛烈敲击,雷霆般的声音惊醒了场内的百姓,纷纷出来抵抗,一场流血的冲突就这样爆发了。事件的结尾以别号的老板被检察院批捕、法院判其有期徒刑8年而了事收场。老板入了监牢,拆迁队伍面临着树倒猢狲散的窘境。危急之中,别号扮了一回“李自成”,从“高迎春”手里接过了这支离土拔根的农民杂牌军令箭,成了他们的老大。

别号的手机铃声响了,响了三道,他都没听到。工地上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需要他去亲历查看。别号要去的位置就是那处三十米之高的砖砌水塔,他每次承接的工程中,都有1到2处高危地带需要谨慎处置,比如独立高楼、配电房、跨度大的单墙车间、入云的烟筒等等部位,拆迁中弄得不好不是摔死人就是缺胳膊少腿子的。好在别号手下有一个叫耙子的四川小伙帮他撑着。这一爿老城区的居民几千年来都是吃地下水,房屋密集,从地下抽起来的水要被送到三十米高的水塔上,水龙头的压力才能保证居民吃到自来水。后来,城里接上了从城郊水库引来的自来水,这座水塔就闲置退役了。嘈杂的工地上到处是民工的影子,别号一眼就认出了正在指挥拆迁的耙子,他太喜欢这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了,年纪轻轻的,做起事来干净利索,从不流汤滴水,如中年男人那般稳重。想当年,别号刚刚收编了他老板的这一支杂牌军,就开始了硬邦邦冷飕飕的“整肃”运动:干活不顾及安全的,安排其做工资最低档的简单活儿;晚上外出不请假或者请假了10点以前还不归的,开除;晚上外出看黄色录像的,开除;在外面“玩小姐”嫖娼的,一律开除。就是在整顿之初,别号发现了耙子是棵好苗苗,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身子好像不怕晒,总也晒不黑。高挑的个儿,身子精瘦,干起活来内爆力强捍无比,一双眼睛明晃晃的,闪闪烁烁间迸发出一股机灵可爱的野气。别号想,这小伙子太可惜了,当年也许也和他一样的贪玩而误了学业,没能考入大学,要不,命运就不会沦落为今天的草根一族。

水塔像个沉默老人,伫立在烈日下的风沙间。耙子吹着口哨,指挥几个民工在水塔四周搭扎拆墙的楠竹脚手架。

“进度很快的啊。”别号满意地拍了一下耙子的肩膀。

耙子抹一下脸面,露出灰层里面白皙的两颗清亮黑珠子。“是老板呵,放心吧,3天内就可以把水塔拆定。”

耙子说话是有把握的,这小子做事沉稳,心又细密,别号最放得下心。何况,上次在一个城市拆迁,也是碰到一个类似的水塔,别号看着拆除中潜伏的危险,准备采用定向爆破把水塔炸了,还是耙子站出来,力排众议,坚持用人工拆除。耙子组织一帮兄弟只用了5天的功夫,就安安稳稳地把塔给拆了,从旧塔中清理出来的红砖卖给乡下农民搭猪圈,那一次拆了一个水塔,剔除耙子他们的拆迁工资,别号还净赚了肆仟多块钱呢。

别号仰着头看了一圈高高的水塔,和耙子挥挥手,匆匆走出工地,他这时才看见手机显示屏上已有6个未接电话记录,而且是同一个号码打过来的,只有他知道是谁打的。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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