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蛙
陈集益

三

学岭村的人在这一天凌晨四点钟左右，就被从上游追来的井下村人喊醒了。据不少人回忆说，当时天还未亮，并且下着大雨。他们听到喊声，还以为洪水泛滥，冲走了谁家的房屋，并且有人在洪水中丧命了。他们急急忙忙地穿了蓑衣跑到河边，看见许多手电筒在河两岸闪闪发亮，大雨中不断传来“游到那边去了，游到这边来了”的声音，好像落水者一时拿不定主意从哪边上岸似的。这让他们很纳闷，也很好奇，因为他们看见河边站着许多井下村、和尚村的人。他们于是飞快地向这些大喊大叫的外村人奔去。一奔过去才发现这些外村人手中都拿着武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学岭村人问。“发生了什么事？青蛙要吃人了！”井下村人瞟了一眼学岭村人，有些不耐烦地说。

于是，表哥要吃人的消息就像电闪雷鸣般地唤醒了那些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学岭村人，他们也像上游的井下村、和尚村人一样，从家里拿来了对付表哥的各种武器，其中最普遍的武器是一种叫做“绳钩”的东西。“说起这玩意，还得说说生产队那个年代，你也看见了，我们学岭村只长啃不动的岩石，人人填不饱肚皮，所以我们在那个年代就发明了绳钩，天天盼着金塘河发洪水，把上游的牲畜、庄稼、房屋、木桥什么的冲到我们下游来，我们就是利用这玩意将他们打捞上来。家具、木头可以卖钱，牛羊、庄稼可以吃。你看，只要我这样一甩出去，碰到什么就能钩住什么。”

在那一天，有一个学岭村人还真给我拿来了一副绳钩，并且像个杂耍演员似的给我演示了一番。我忍不住好奇，就要过来学着他的动作将其甩出，没想到绳钩还真牢牢地抓住了不远处的一只簸箕。它的形状与功效让我想起了武打电影里的“铁鹰爪”，我相信穿黑衣的蒙面人利用它也能抓住墙头，从而可以顺着绳子爬上屋顶。但一想到学岭村人是用它去抓表哥那脆弱的背脊，想到那铁钩就像锋利的铁鹰爪戳穿表哥的身体，我的心禁不住为之一寒，将绳钩丢开了。“那一天你们就是用这一副绳钩将我的表哥从河里拖到岸上来的吗？”我愤愤地问。

“不错，”那老乡不慌不忙地将绳钩从地上捡起，似乎这一副绳钩曾经为他赢得了无限的荣耀似的，“在我们村的五十多副绳钩里面，我这副绳钩可以说是最好的，在三年饥荒时，我还用它从河里钩上来过一头牛，跟我兄弟偷偷地抬回家，吃了小半年，救活了六口人，不过现在它钝多了，钝得像一张老妇的嘴。说实话，能钩住那只大青蛙，完全是因为青蛙皮太容易戳穿了。”而当我突然向他质疑表哥被拖上岸后，他们是否想过要吃表哥的肉？这位神采奕奕的老家伙马上就支支吾吾了。他说，“怎么能打这样的主意呢！怎么能去吃一只……青蛙精的……一个人的……肉呢！就是再鲜美再长生不老也不能吃！吃了这样的肉，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青蛙的。”说着，他就像小偷遇到警察一样溜了。更可气的是，在学岭村接下来的探访中，人们都开始对我讳莫如深，避得远远的，“你不会是公安局派来的吗？你不会是公安局派来的吗？”他们总是这样警惕地看着我。我不得不提早离开了学岭。

好在表哥被学岭村人用绳钩捕获之后的一些情况，我在和尚村时就有所耳闻，现在补充如下：据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和尚村人告诉我，在那一天，他们村大多数四肢健全的成年男人也参与了围捕，他说，“那青蛙从井下村漂来时已经处处是伤，有一只标枪插在背上一直到涨水时才被洪水冲走，当我们跟随井下村人沿河岸追至学岭村时，它已奄奄一息……它拼命地在湍急的河浪上挣扎，想上岸，但井下村人因为杀心太切，总是心急火燎地追过去用鱼叉叉它，结果又跳到河里去了。眼看着河水快要把它带到水库里去了。到那时，将再没办法捉拿它。这时，学岭村人在一座石拱桥上出现了，站满了，一看他们的架势，就知道他们是打捞的好手……”然而当这位从上游一直追到学岭村的汉子讲到学岭村人用绳钩来抓捕我的表哥时，他突然生气了，“这些强盗！畜生！”他气愤道，“我真没想到他们把青蛙拖上岸后，不同意与大伙平分青蛙肉，认为青蛙是他们从河里用钩子钩住并拖上石拱桥的，而井下村人则认为是他们把青蛙打得半死不活之后才让学岭村人捉住的，他们争了起来……说穿了，大家都想分到青蛙肉，而学岭村人竟然要独吞！去他妈的岩石上的猴子！”

听到这儿，我的心不禁为之战抖了一下，至少在我第一次听说大家追捕我的表哥是因为想吃他的肉时，我的脑子就好像被人一下子掏空了。我愣住了。我任凭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现在可不像从前，现在没有活雷锋。否则，谁愿意冒着大雨追捕一只无辜的青蛙？难道你以为真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没那么简单！当大家一看青蛙已被捉住，险恶的用心就暴露无遗了！给我一条腿！给我一条胳膊！青蛙皮我不要！……他们就是这么争吵起来的，去争自己想吃的那一部分肉，但学岭村人却刁钻得很，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没有你们的份！但井下村人毫不示弱，说，什么？想打架怎么的？过了没多久，他们就推推搡搡的，为分青蛙肉的事打起来了。虽然井下村人个个都是‘三脚猫’，会几手武艺，但是学岭村坐落在岩石堆里，从这儿长出来的人心比岩石还硬，三句话讲不到一块去就会凶相毕露，加上是在他们的地界上，所以有一个瘦瘦小小、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的井下村人被几个学岭村人按住了。所有学岭村人都聚集在公路上，叫嚷着，揍他，往死里揍！淹到粪缸里去！打死井下人！我仍然记得那情景：不管男女老幼，在这个哑巴男人面前，都义愤填膺，拳打脚踢，就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哑巴男人很快就被拖到一个厕所边，要将他往里面推，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哭，死死抱住学岭村人的腿……当然，井下村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高举着原本追赶青蛙的武器，冲了上去……”

而当我怀着极度悲愤的心理，带着嘲讽的口吻问及和尚村人为什么不趁这混乱的时候捡个便宜？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和尚村人终于脸红了，他的脸上现出一副懊恼的表情，向我诉说了他当时的心情：“当时，井下村人跟学岭村人确实打得难解难分，但怎么说呢？我们和尚村人既不会武艺又心慈手软，怕这样做他们两个村的人会同时追上来，到时候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再说，那青蛙当时还没断气，浑身血淋淋的，我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样，又想到他两年前仅仅捉了青蛙卖就被人惩罚成这样，现在，它却要被人当青蛙吃掉了，到底谁该受到惩罚？我感到太不公平了！我是真心的想救他，就一个人偷偷回了家（和尚村与学岭村相隔不远），给乡里打电话，打了许多时候也没有人接……反正我们和尚村人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不管谁打赢了，都没有我们的份……直到天亮以后才打通了，我当时还暗自以为，这下子他们谁都别想吃到青蛙肉，那只青蛙也将重新被送回吴村……可等我再次赶到学岭村时，青蛙已经被他们打死了，说是青蛙一见到乡派出所的老杜就腾空而起，要去咬他，它怎么可以去咬大老远赶来救它的老杜呢，这青蛙身上显然已没有人的成分，要是有，量他不敢去咬派出所的人……”

接下来的事，他就说不清了。不过，除了某一点之外，他说的倒全部都是事实。唯一与事实存在出入的大概就是表哥的死，因为据我后来的调查，表哥并没有咬乡派出所的老杜——就是它想咬也没有牙齿的——并且，表哥离开学岭村时根本就没有死，所以，老杜马上就命令司机将伤痕累累的表哥拉走了。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正当井下村与学岭村为分青蛙肉吵得不可开交时，幸亏乡派出所的警车及时赶到了。据一直给乡派出所开车的王师傅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警车刚刚绕过水库边的盘山公路到达学岭村村口时的情景：“只见公路边，金塘河畔，稻田里，全是乡亲，站站满满当当的，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学岭村组织的欢迎队伍哩，可仔细一瞅，真不得了，他们正打架呢！你追我赶的，杀声震天的！我慌忙拉响了警报，车速也加快了，可杜所长却睡得正香……喂，杜所长，到了……啊？到了哪儿了？……到了学岭村了……学岭村？我们来这儿干什么？……说是来捉一只青蛙，但据我看呀，他们好像打架了……嗯？打架了？……对，是在打架，还打得很凶……”

我真没想到农民出生的王师傅不但会开警车，还善于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像个相声演员。据王师傅讲，那天他和杜所长从警车上下来时，“打架的人不敢打了，一轮鲜红的太阳刚从东边的山头上升起，早晨的空气好像过滤了一般，不过，有一股血腥气，但总的来说让人浑身舒畅。”他们先是狠狠地训诫了“那些招惹事非的畜生”一番，然后在学岭村村长的指引下，还真看见一只大得吓人的青蛙被倒挂在一棵红豆杉下，“只见它被绳子缚住的那条腿细得可怜，除了白色的肚皮，浑身上下皮绽肉破，露出来的肉粉红色的，就像煮烂了的猪肉水饺，嘴巴半开半闭着，从里面流出了许多墨绿色的胆汁（或者别的汁），一股腥臭味，好像还有未消化的虫子，反正快要死了……真没见过哪儿来的那么多苍蝇，它们成群结队围着它乱转，那青蛙每挣扎一下，它们就哄的一声四处散开，远远看上去像天女散花……老杜和我看到这副惨象，都动了恻隐之心，老杜发火了……谁给了你们权利把它倒挂起来的？嗯？……杜所长，它它它吃人……吃人？吃了谁？……当然，我我我们没让它吃成，是是是井下村人把它倒挂起来的……呸！你们这些良心被狗吃了混帐东西！是不是想蹲监狱？它还有身份证哩！别以为一个人变成青蛙就可以吃它的肉！今天我告诉你们……可可可他是一只青蛙精……你说什么？他就是一只青蛙哩，也是环保部门严禁捕食的益虫！快把它从树上放下来……放下来？一放下来它可就要逃走了？……你他妈的给我用棉花塞上你的屁眼少放屁！我叫你把它从树上放下来你就给我放下来……学岭村的村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跑过去解绳子。”

说到这儿，王师傅喝了一口酒，吃了三、五颗花生米——因为他女婿与本人相识，所以有幸在他家的餐桌上一边喝酒（其实我本人滴酒未沾），一边听他讲述表哥被杀的始末——但接下来的事情仿佛让他不知从何谈起了，“那青蛙很奇怪，从绳子上放下来，竟没有逃走，嘴里发出骇人的呱呱声，‘他在谢我呢！’老杜扯了扯崭新的警服，得意洋洋起来。可是傻瓜也能看出来，从青蛙的眼里流露出来的不是感激，但那是什么？……我也形容不出来，反正跟老杜有仇似的，看见老杜向它走去，竟浑身战抖……我们都以为它要逃了，却没想到它突然纵身一跳，扑向了老杜，把老杜压在身子底下了。‘救命，救命，快把它拉开！’老杜吓得半死，叫起来。但谁敢上去拉它？它那样子好像真会吃人……许多人都跑远了，只有少数人举着锄头冲了上去，但又怕伤到老杜，这时幸亏我想起了车上的电棍，赶忙跑过去，拿了来……给你，杜所长！我将电棍扔了过去，杜所长从地上抓起，只听滋滋两声，强大的电流将青蛙电得跳到了半空，摔在地上时已经奄奄一息……‘嘿，我来救你你还攻击我，真是恩将仇报！’脸色苍白的老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竹枝，狠狠地抽了青蛙一顿，声音那么响，就好像小鸟在尖叫，但青蛙一动未动。这时，学岭村村长就趁机问老杜：‘杜所长，你看，它已经死了，是不是将它分了？’‘你说什么？’学岭村村长的话让老杜恼火万分，他从我手里拿过电棍，指着学岭村村长的心窝，‘你他妈的良心被狗吃了？’学岭村村长再也不敢吭声。这时，老杜的脸色开始恢复正常了，他用大头皮鞋踢了踢青蛙，又弯腰用电棍桶了捅它，‘喂，起来！起来！别给我装死！’但那青蛙好像连睁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吃力地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看上去，它的确快要死了……到这时候，老杜才察觉事情有些不妙，他对我说，‘快，老王，赶快送它到医院去。’‘医院？’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心想死就死了呗，如果它有家属的话就抬回去埋了。老杜看我犹豫，就发火了，‘你还愣个啥？还不赶快将车开过来，它要死了！’……我们就在乡亲们的议论纷纷中将青蛙拖上了车，乌拉乌拉地离开了学岭村……”

可是王师傅说到这儿，仿佛突然发现自己不该再讲下去似的，在接下来的时间只管喝酒，喝得两眼迷迷瞪瞪的，腮帮子就像猴子屁股一样通红。他的老伴坐在沙发上打盹儿。“菊花，再把菜热一热去！”他没好气地喊醒了他的老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想赶我出门了。但是他讲了半天还没涉及到表哥的死呢，我只好忍着性子等下去。终于，他绷着脸，又讲了下去，“……我把车开得飞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乡卫生院，没想到到了卫生院，它又活了，我一打开车门，差一点让它跑了……我还记得手抓青蛙腿的感觉，很瘆人，像抓着一条蛇……也就在这时候，让我不明白的事发生了，‘让开！老王！’随着这一声，老杜就像对待犯人似的，电棍已经击中青蛙的头，只见青蛙就像弹飞的钢片似的摔在不远处的地上，‘你、你、’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愣在那儿了。‘哈哈，哈哈，’老杜见我这样子，开心地笑起来，然后就走进卫生院叫唤起来，‘董清，董清！人呢？’听到老杜叫，董医生湿着两条胳膊跑出来了，‘喊我有何贵干？我正洗菜呢！’‘洗你×的菜！今天有唐僧肉！快给我剥皮去！’董医生听到有野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哪儿来的唐僧？哪儿？哪儿？’老杜就转身向我这边指了指，瞬间，董医生就像遇见恐龙一样脸色煞白了，‘这、这是吴村的啥吧？他、他都成这样了？还欠着医药费呢……’‘别罗嗦，快把它抬到手术桌上去，我知道你的手艺！’……就这样，我和董医生战战兢兢地把青蛙抬进了手术室（我发现王师傅的眼睛红了）……可是你猜怎么着，乒乒乓乓，青蛙在我们还没明白过来时，又活了，或者说它还想做最后一次挣扎，我们虽然用扫帚和凳子去堵它，但它已跃过窗户，没一会就跳到仅一墙之隔的乡政府里去了（他是要逃到乡政府里去求救的吗？我想）……唉，这下可闯了大祸，乡政府那边正开着会呢！可哪里还来得及？……老杜气得跳了起来，‘真蠢！真蠢！这下连青蛙腿都捞不到了！’骂完，他就挥舞电棍冲了出去。我和董医生只好跟着老杜往乡政府那边赶，可是等我们绕过围墙赶到时，发现里面已经乱成一团，哭喊声、尖叫声、起哄声、慌乱声不绝于耳，有的往门口跑来，有的往楼上跑去，反正比发生了地震还乱……拿着一根木棍的乡长看见了我们，向我们奔来，‘救命啊，老杜！’‘别怕，他不吃人。’‘不管它吃不吃人都快点把它处死，太瘆人了！’……”

这时，王师傅又一次将话题戛然而止了，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要赶我走的意思，在几口闷酒之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他说，在那种情况下，青蛙要死是注定的了。但是，青蛙的确不是他和老杜杀的，他也没有吃青蛙的肉，这一点他可以拿怦怦跳的良心起誓，“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么多。”那么，到底是谁杀死了我的表哥？吃掉了我的表哥！（王师傅不敢看着我，我看见他的嘴唇发抖了）……

按王师傅的意思，表哥是被乡政府的食堂伙夫——戴师傅——杀死的，“这秃子的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还强奸了一个女教师……”看得出来，王师傅对戴师傅的态度是极度不恭的，在那一夜，他就像开菜单一样罗列了戴的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末了，才重新回到了表哥被人杀死这个事实上来，“……等我去的时候，青蛙已经死了，死在乡政府后面的一块菜地里，笔挺挺地躺在那儿，好像比活着的时候身子要长一些。它的肚子简直不能看，肠子全像化掉的糖浆滑出来，臭不可闻。再看它的眼睛，瞪得那么大，白的。最让人感到吃惊的是，那青蛙有条后腿的脚趾上竟然还有脚趾盖，这让围观的人感到很后怕，但越是这样，大家认为越要把它当青蛙。所以，乡长随即就表扬了戴秃子，感谢他在人民群众面临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戴秃子就像个英雄似的，开始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讲述他是怎么杀死青蛙的，这个该挨刀剐的王八羔子！据他说，他第一刀下去的时候，青蛙大声地叫唤了一下，叫的好像是‘不要吃我’，这个胡诌八扯的混帐东西！他说他第二刀下去的时候，青蛙又大声地叫唤了一下，叫的好像还是‘不要吃我’，直到那秃子第三刀下去的时候，青蛙才倒在了地上……然后，那秃子就把青蛙皮剥了……”

2003年6月北京

（一） （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