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 厂
陈家麦
1
我没念上高中,跟了我爹做学徒。没多久,对张鲜红也发生了兴趣,我的兴趣跟男同志对她的兴趣似乎相同又不同。
那天,出了梅,太阳从乌云堆中钻出,火辣辣的,大伙儿赶紧换上薄透一点的衣裳。怪了,男同志的眼珠子老往张鲜红胸头瞄。原来,脱了毛衣换上花衬衫的她,胸部变大了,像两只热水袋,晃悠悠的,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水来。
每天要开班前会,是梁书记定的。地图生照例说一下抓革命促生产的大道理。受梁书记指派,地图生到我们玻璃钢厂做代理厂长,他原是窑厂运砖排排长(按准军事化编制)。
地图生忽地停了话,职工们静了。他盯着前排的张鲜红看, “哦”地一声,像轰炸机发现了地面上敌情:“同志们,我掌握了一个新动向,今天在座的男同志特忙,都忙啥呢,眼珠子忙呗,啊哼,总之,是张鲜红同志的身上发生了变化,把他们的眼珠子吸走了,因为,所以,总之……”
“阿生,光画地图不能解决问题,饿了就吃呗,有现成的,吃蒲瓜,来来来,地图生吃蒲瓜,吃吃吃,来来来……”胖头鱼吼起了号子,大伙击掌跟着喊。
蒲瓜是南方夏天的一种蔬菜果,圆溜溜的,带着嘴儿,有一只小西瓜大。用它来作张鲜红的绰号,倒也顺溜。
厂里女工占了大多数,有六十来号,叽叽喳喳,似集了一群雀儿。
地图生巡视一个个女工,目光落到了阿庆嫂胸头。她把布袋奶一挺:“小猢狲,嘴馋了?老娘的奶想当初是两座大水库……”
地图生说:“你大还是她大,反正老子都没见过。”
“要不要见识见识?”阿庆嫂撩了撩衣衫。
我爹胸挂了防毒面具,在炉头生火,呛出了眼泪:“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哇,厂长同志,你就亲自替咱职工亲自作调查研究嘛!”
张鲜红向后退,给阿庆嫂堵了。
她是半年前进我们厂的,她爹当知青办主任,因站了联派的线,给关在学习班里。本来她在沙埠公社插队两年,完全可以招到国营单位。
“好了好了,促生产要紧——”地图生从铁皮筒上跳下来。
胖头鱼未尽兴:“缩头乌龟,还是画你的地图去吧……”
大伙儿散开,回到各自岗位,张鲜红低了头拿一只竹箩,去仓库搬玻璃纤维。
炉火蹿了上来,浓烟化开了。我爹接过苏秀英递来的一杆铜盘秤,可他的手没往架在炉上的搪瓷桶里倒,却往个子矮小的她头上倒,啊地一声,苏秀英成了氧化镁粉粉人。原来,我爹走神了,为了张鲜红,大伙儿又乐了。张鲜红退到墙角,似乎恨不得化作一缕青烟逃了。
我娘拍着头上的粉,骂我爹没见过奶啊,死鬼!
女工们边拣玻璃纤维边说笑,几根杂毛在阳光中飞舞。
忽地鸦鹊无声了,是梁书记来了,唬着脸背着双手。
我娘整衣出来,还在拍后脑上的氧化镁粉,正与他照面。梁书记哼地一声。
2
吹来一阵阵海风。
一队女工穿上沾了树脂汁的蓝工装,地上摆了一溜大铝盆,仿佛进入一级战斗状态。
我爹我娘抬出冒热汽的搪瓷桶,倒出滚烫的树脂液。地图生吹起哨子,脸憋得通红。女工们双手戴了橡皮手套,插入热腾腾的盆里,随着地图生一阵阵哨声,她们双手反复搓揉,翘起的屁股,一耸一耸。等到白色玻璃纤维被黄树脂液染得没了白边,才捞出来,一垅垅挂到竹竿上。经过白天阳光烘晒,到近傍晚树脂干成了粉丝状,女工们收拢了来。打包前,由阿庆嫂来抽检。树脂黄中带黑,上面像撒了密密的芝麻点,说明质量不好。
我爹不跟女工开玩笑了,拿了一把干树脂,来到压模机房,试压出来的玻璃钢阀门分布着黑点,我爹拿了铁锤,砸了一下,裂了,又试,还是老样子。玻璃钢厂没被窑厂兼并前,成品质量一直很好,那时的我爹作这项试验时,有很多职工围了看,他拿起一把大铁锤,往试验品上砸,一下二下三下,阀门固若钢铁,我爹的脸笑成了一张红彤彤的奖状。可现在,他的这门技术却失灵了。
接下来的问题更够呛的了。发到上海、杭州的货,对方都嫌质量差,要求退货。地图生要不到货款,空手而归。每月八号,是领工资日,工人领不到工资,光朝我爹干瞪眼,恨不得从我爹身上挖出白花花的票子来。
梁书记把我爹喊了去。办公室里挂了一幅世界地图,他挂了脸,从我爹面前踱来踱去,大了声说:“怎么搞的嘛?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陈师傅,我可是化了大代价跑到镇上,把这家半死不活的厂接了来,你不是跟我过不去嘛!”
我爹回来,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天还没亮,他就往镇上赶。天黑时,他带来了坏消息, 红鼻头死了!红鼻头是我爹的师傅,他死了,可我一家人还得活下去呀。我爹原是做裁缝的,随着我的弟妹增添,这碗饭难糊这么多张嘴了,他另拜了师傅。这师傅是从省城下放的,下到县向阳化工厂,是工程师,也是走资派,他长了个红鼻头,跟《工农兵画报》里的刘少奇一样。我爹跟红鼻头套近乎,陪他走棋,买了酒菜请他喝,才从他手上传到了这门技术,自此,我一家人有了温饱。
“万万想不到啊,我不在城里了,他却孤单了,游完街回来,想不开,吞下整瓶的安眠药,小将们说他自绝于人民了。”我爹跟一家人唉声叹气。
前年夏天,红鼻头终算答应传艺。我爹只上过高小,学艺时,红鼻头说我爹比牛犊初学犁田还吃力。
好在我爹肯吃苦终成了正果,才被镇玻璃钢厂请去当技术员,正当工厂蒸蒸日上时,有天,厂附近的红旗大队来了一队社员,扛了锄头铁锨,把厂里砸了个稀巴烂。队长长了大胡子,说厂里排出的毒气害得庄稼连连减产,让一面“超纲要”的红旗倒了。玻璃钢厂停了,远在海边的窑厂梁书记赶来了,寄望接搬过来的玻璃钢厂马上产出白花花的银子,给半饥不饱的窑厂“大输血”。
换了一爿新天地,我爹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会出师不利。同样的活,同样的配方,可到了这种鬼地方就水土不服了?我爹挺纳闷的。
我娘叽叽咕咕,怨我爹手艺没学透,往后,一家人要喝西北风喽……
我爹气打不过,说我娘再唠个没完,他干脆到阎王殿找师傅。
我娘不吭声了,暗暗嘱咐,让我把放在乌皮箱里的三包老鼠药抛了,抛得越远越好,省得你爹一想不开就想它,他找红鼻头倒省心,可我们一家人怎么办?
3
地图生传达了梁书记最新指示:暂时停产。
我爹继续搞试验,缩小了包围圈。大瓷桶给换成了小铝锅,像在家里煎中药。
工人没了主活,全干杂活,都在捡玻璃纤维杂毛。对我爹像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一样。可是,团结活泼的活动还是不能少的。
这不,阿庆嫂抓了一把玻璃纤维朝胖头鱼身上塞,胖头鱼来追阿庆嫂,像追老母鸡一样,追得她咯咯叫,趁机浑水摸鱼一把。
这不,阿庆嫂又把胖头鱼反逼到墙角,一把摁到玻璃纤维堆上,要脱他裤子,三位妇女一起上阵,把他胯下的一窝鸟蛋掏了出来,又喊张鲜红来看。她转了头,看墙壁上的红标语……
女工得了胜,一片嗨儿呼。胖头鱼抖抖索索提上裤子,气打不过:“男人都死光了?”
地图生抽着雄狮烟:“啊哼,胖头,做光棍熬不住啦,想给女人压啦,这回舒泰了!”
“我他妈的给压的全是老瓜,哪有蒲瓜嫩?”
“敢吗?”阿庆嫂起哄,妇女们助阵。
胖头鱼扎上军皮带:“总比老画地图强呗。”
地图生跳了起来:“你他妈的别胡扯!”
“大伙儿看看,雷声大雨点小,你要是敢摸蒲瓜一下,我出……出一条凤凰!”胖头鱼啧啧开了:“香喷喷的凤凰烟啊!”
“一条凤凰是一位工人一月的工资哪,何况咱们现在连个子儿都见不到……”阿庆嫂叫道。
有人跟着说:“我也出一条!”
我爹还没举高手,我娘就给了他一巴掌,我爹脸上的防毒面具歪了一边,挂出了一汪粘乎乎的鼻涕,擤了。
应声一个接着一个,胖头鱼一拍大腿:“喝,有十二位啦!十二条凤凰烟哪。早知你们这些马屁精,不如我来一人干,为了十二条凤凰烟,我就是杀人放火也……干!”
“让地图生来,我们只让地图生来,地图生,来来来,摸蒲瓜,来来来……”大伙儿合着阿庆嫂的拍子。
只见张鲜红身子直往里钻,她身后伸出了无数双手臂,像密密的树林挡住了太阳光。
我跳到铁皮筒上,挺起胸膛:“你们太不像话了,这么多的地主婆压迫一个贫下中农!”
阿庆嫂一把将我拽下,她要扒我的裤子,我双手去护,裤裆里的鸟蛋给扯得生痛:“娘,娘,快来噢!”
“这老麻婆,想吃我儿子的童子鸡?”我娘从炉头奔了过来,像从狼群中夺下一只小绵羊。我捂住裤裆直抽气。
我娘说:“仓满啊,你这小红卫兵哪能保卫得了蒲瓜的司令部呢?别逞强了!”
大伙儿对我没兴趣,都在等地图生。他狠抽着烟,扔了,脚下又多出一只烟头。“老子要动真格了……”他朝张鲜红冲过去,又半途想撤。阿庆嫂与妇女们手拉手筑起了一道钢铁长城,他像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了。那边的张鲜红钻不出人墙,东倒西歪,成了仰八叉。人墙缩紧了,团团围住一对男女主人翁。
阿庆嫂用力一推,地图生扑到了张鲜红身上,很快她的双手撑不住了,软塌了下来。听到有人叫:“快摸快摸!”……
爬起来的张鲜红汗水淋漓,蓬头垢脸,连咒着“断子绝孙”,一手紧护胸门,一手从衣内掏出一绺绺玻璃纤维。
那边,传来两人争吵声。地图生说,摸了。胖头鱼说,没摸着。末了,要拉张鲜红作证人。
一声断喝:“都在干啥?叫你们抓革命促生产,你们倒好,摸起了狗崽子的奶,给大好形势抹黑!”
见是梁书记,大家哑然无声了,听到张鲜红在哭。
“这事得要彻底追查,决不放过漏网之鱼!你,跟我走,还有你们俩!”梁书记指着张鲜红和地图生,又朝胖头鱼挥了下手:“跟上!”
张鲜红哭声大了,像吹起了嘹亮的冲锋号。
地图生跟在梁书记后面,像给拉出去枪毙的叛徒。张鲜红被胖头鱼押了,像女俘虏。
4
东角的小院内,有三间红砖房,外边堆了几皮断砖,草从砖缝中钻出,在风中抖动。这地方是窑厂保卫组平时抓了偷砖瓦的贼,才派上用场。现在关了地图生和张鲜红,暂作紧闭室。
紧闭室外边砌了一堵墙,墙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我下班后常去玩,地图生带我偷番薯、芋头。我在墙外抛,他在墙里接,再搬到他寝室里,用电炉炖了吃。
外墙缝抹了蛎灰,差不多掉光了,透出里面的亮光。此前,我偷看过关在里面的偷砖贼,给保卫组人员吊成飞机式,很好玩。我想,这回的戏会更精彩。
两人给分开,关在各自房里写检查,撕了一张张纸,握着圆珠笔写不下,比臭老九拿锄头还吃力。胖头鱼回来了,跟来阿庆嫂。
阿庆嫂验完张鲜红的伤,来到中间的屋里,向梁书记汇报:“验了,奶子上有七条血杠子,结了血痂子,蒲瓜——张鲜红说她痛得没法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好了,你先回吧。”梁书记挥挥手,阿庆嫂回了。
地图生重写了检讨书,没通过。梁书记叹气道:“我把你当作革命苗子来培养,没想到你阶级立场不稳。”
梁书记让地图生回宿舍重写,明天一早交。梁书记交待胖头鱼,盯牢他!“你俩都回吧,我要亲自挖出毒瘤!
只留两人了。
张鲜红还是未写几字,梁书记把纸揉成一团扔了,拍起桌子:“张鲜红,你爹正在接受无产阶级专政。你要划清界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出路只有一条——坦白从宽!”
张鲜红抽泣道:“梁书记,你要帮帮我,是他们在耍流氓!”
“不准诬蔑大好形势,如果你死不改悔,明天就让你站在职工大会上批斗。”
“梁书记,这检讨书这么难写,我亏也吃了,我……不追究了吧?我想……回。”
“不行,不交待清楚,今晚不准吃不准睡,要不,送你到专政机关!”
“梁书记,”她抬起头:“你觉悟高,求你帮帮我!”
梁书记坐到她身边,说帮她可以,但她要端正态度。
张鲜红指着自己胸头说:“这也有伤,那也有,刚开始没觉痛现在痛得厉害,我够认真的了吧,梁书记!”
梁书记摇摇头,语重心长起来:“不如这样吧,你的年纪跟我女儿差不多,你在我面前就像个娃儿在你爹面前一样,让我来一一验伤,这样,那样……”
张鲜红迟疑了一下,见梁书记投来的目光严肃又温和,像个会看病的老军医。
她低着头,转了背,慢慢解开纽扣。
梁书记的手指戳着,抖着。又似乎嫌不够细致,他扔了笔,用上了双手,像捧着热水瓶胆:“孩子,是这儿痛还是哪儿痛,孩子……”
“不不不……”
听到我娘在窑场那头喊我。
该吃饭了!我一路飞跑,天色跟着黑了下来。
5
我爹的试验还没告成。
工人每月只能领到3元营养补贴费,除了吃饭,菜是清汤寡水。很快,有力气的男工工余到窑厂打砖坯,一些女工也加入进来,赚点零碎钱,余下少气薄力的工人,开始为肚皮问题着急起来。有人想到了农场,干起了小偷小摸的勾当。一到天黑,玻璃钢厂的工人三五成群外出,潜伏到农场的庄稼地里,像游击队员从敌营的弹药库里偷运物资。
最后一位是张鲜红,她央我,我央地图生带上她,一起在战斗中成长。
头一回干偷运,她胆小,手脚笨。我俩教她怎么埋伏,怎么用蝈蝈叫表示有敌情。三夜伏击下来,张鲜红手脚麻利了。三人协同作战,我很开心,看得出,添了女队员,地图生更开心。
我从农场源源不断偷来番薯、芋头、甘蔗,半夜三更回来。听到开门声,一家人从床上一骨碌起来,像一窝大猪小猪见到来喂食的主人。原来他们都没睡着,等着我的胜利果实呐。
我爹受用后,软软靠在床头,用手轻摸我的头发:“呃,这肚子饱了的滋味,真他妈的好!仓满,呃,我跟你娘没白养了你,干得好哇,呃,反正地里的东西是国营的,不吃白不吃,呃。”
我为自己骄傲。现在,我跟我爹的位置倒过来了,是我在供给一家人食物了。我暗暗地笑,是真正当家作主后的笑。
我沾了床就迷糊起来。梦见自己光着身,躺在张鲜红的怀里,她像棉花絮一样,又白又软,我被这团东西包得越来越紧,身下蓦地射出了一股粘乎乎的东西,像撒了一泡尿……
从这天起,我对张鲜红来了兴趣。每晚睡前,老想回到这样的梦里。
我没跟别人提起她在紧闭室的事,跟我做美梦有关吧。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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