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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书
毕 亮



那天我爹拎了把斧头朝堂屋门口走,我喊他,说,爹,你去干嘛你,柴禾在后院!

我爹说,我不劈柴,我去砍树。

我爹弓着他那常年喊痛长了骨刺的腰,挥着斧头砍堂屋门口那棵山杉树。我拦我爹拦不住,我说,爹,树还在长,砍糟蹋了,就砍旁边的水杉树!我爹说,我要给马高打个书柜,要选上好的木材。我爹就把那棵只有碗口粗的山杉树砍倒了。我爹他真是用心良苦,当初他给他自己和我娘准备打寿棺的木材,也没有用这么好的。

我爹请官当镇西街的张木匠给我弟弟马高刨了个书柜。

前几天还竖在堂屋门口的那棵在秋风里摇摆的山杉树,几天后就变成了搁在堂屋里方方正正的书柜。我爹还给书柜刷了一层金色的油漆。我爹刷得相当仔细,比当初刷他自己和我娘的棺材还细心。等油漆干了,我爹把我弟弟马高写的书和杂志全部挪到书柜里面。来我家里窜门的乡亲们,一进堂屋门就能看到我弟弟马高写的那些书。我爹他是想在官当镇的乡亲们面前显摆,用镇长的话讲,他培养了一位青年作家。

就在我爹把书柜弄好将书码好的第二天,我正拿着扫帚扫屋,瘸子张三、瘤子李四、断腿王二麻子一齐来到我屋里,他们三个跟死了爹妈似的愁眉苦脸。他们以前在深圳打工,每年都是春节才回家,而且回家时得意洋洋,一副爆发户的嘴脸。现在他们三个还只到国庆节就回屋了。我望着他们三个说,你们现在发了财,不过春节了,改过国庆节了!

瘸子张三、瘤子李四、断腿王二麻子没有听我讲话,他们望着堂屋里摆的金色书柜,看得愣神。我喊了一声瘸子“张三”,又喊了一声瘤子“李四”,再喊了一声断腿“王二麻子”,他们回过神来。我说,你们是来找我的,还是来看书柜的!他们三个人一齐笑了,是在朝我讨好地笑,想巴结我。他们三个一前一后说,马虎,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他们三个人争先恐后开口讲话,那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就变成了麻雀叽叽喳喳叫唤的杂音。于是我说,你们一个一个轮流讲,张三你先说,李四第二个说,王二麻子最后说。我的话一落音,他们三个已经排好了队。

张三眉头紧蹙,犹豫了好半天,他说,马虎,我是想托你找你弟弟马高帮忙!我一听是找马高的,心里不是滋味,开始我还以为瘸子张三想请我帮他打一副铁拐。转念我又想,瘸子张三来找我弟弟马高帮忙,这也是我们老马家的骄傲。于是我说,张三,你有什么事情你说?他走到堂屋那金色书柜跟前,停在那里,他从裤兜掏出一张材料纸,展开了。他朝我望了一眼,说,马虎,这是我给你弟弟马高写的信,我先跟他说,再跟你说!

张三瘸着一条腿站在金色书柜面前,就像站在了我弟弟马高面前,他说,马作家,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在深圳的时候,经常在报纸、电视里看到你,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你只要认你哥马虎就行,我是你哥马虎的朋友,你哥打铁打得真是好……

我挥手打断了瘸子张三正在继续的讲话。我说,张三,你有话就直说,不要讲好听的话夸我。他点头哈腰说,好好!张三双手捧着之前写好的信,念了起来:

马作家,您好,我是你哥哥马虎的朋友。官当镇的人都以为我在深圳打工,吃香的喝辣的。我是一个瘸子加上又没文化,哪有工厂愿意要我,讲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在深圳当叫花子,在大街上讨钱。做我们这行不容易,首先就是把祖宗的脸丢尽了,但是我没办法啊我,我小时侯害过小儿麻痹症,腿瘸了只能吃这碗饭了。要命的是,现在做我们这行的越来越多,竞争太激烈,可那些多起来的讨钱的都是假的职业乞丐,他们一帮人把市场搅乱了,搞得我这个真乞丐现在都没饭吃了……

瘸子张三把自己念得哭了起来,我见他还只念到一半,怕累着他,我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着念。他不答应,他说,我就站着念,这样才能表示我的诚意!张三就接着往下念:

我是在深圳罗湖区乞讨,我见到了太多竞争对手,他们都是假乞丐,有说自己丢了钱包找好心人求助的,有的是一个妇女抱着个小孩,讲她的孩子患上绝症,四处求医,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光了,求助好心人捐款……他们把自己说得一个比一个惨,我这样的真乞丐就没有好心人施舍了……马作家,您一定要把这些事写进您的书里,让深圳所有的人都晓得这是怎么回事,让那些假的职业乞丐爆光。

瘸子张三念完他的信,把信交给我。他用流着泪通红的眼睛望着我,他说,马虎,你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的作家弟弟马高,让他把这个黑幕写进书里。

张三退到一边,瘤子李四拢上前,他也从裤兜里掏出一页准备好的信纸,他说,马作家,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在深圳的时候,经常在报纸、电视里看到你,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你只认识你哥马虎就行了,我是你哥马虎的朋友,你哥打铁打得真是好……

我又挥了一次手,这次是打断李四的讲话。我说,李四,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跟我弟弟马高讲,不用讲客套话。瘤子李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尴尬地朝我笑了笑,然后照着信纸念起来:

您好,马作家,我是李四,从小我脑壳上就长了颗大瘤子,医院跑高了,医生不敢给我动手术。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哪一天,也就得过且过了。现在我在深圳福田区乞讨,我头上顶了颗瘤子,以前还能讨到不少钱,现在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浑身长瘤子的河南老头。他们一来,我讨到的钱就越来越少了,我年纪没他们大,身上的瘤子也没他们多,实在比不过他们那些职业乞丐。现在我在深圳混不下去了,等不到春节,我国庆节就回官当镇了。您一定要把这些事写进书里,一定啊……

瘤子李四念他的信,念得声泪俱下。他退到一旁,断腿王二麻子杵着椿木拐棍拢上前。我朝他瞪了几眼,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他没有讲客气话,而是直接读他先前准备好的信:

马作家,马老师,您好!我知道很多人喊作家都是喊老师的,原先我是大杨树镇的,后来搬到官当镇来了,算起来,我们是半个老乡。我在深圳南山区乞讨,我只有一条腿,像我这样只有一条腿的人根本找不到工作,而且我都满三十九岁直奔四十了。现在我乞讨真不容易,南山区来了四个断腿的少年乞丐,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讨钱,他们讨到的钱都进了别人的腰包。好心人可怜断腿的小孩,给他们钱,给他们之后,我的收入就少了。作为一个残疾人,现在我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您一定要把我的遭遇写进书里,让深圳那些好心人看到,明白什么人该帮助,什么人不该帮助……

瘸子张三、瘤子李四、断腿王二麻子眼泪汪汪地从我家里离开了。临走前,他们千交代万交代,让我一定要把信交给我弟弟马高,而且还一定要我弟弟马高把这些事情写出来,写成书让深圳人读到,好将黑幕揭穿。



我把瘸子张三、瘤子李四、断腿王二麻子分别交给我的信叠好,总共三封一齐寄给了我深圳的弟弟马高。信从官当镇邮局寄出去后,我一直盼着他快点写出一本书来。

三个月后,半年后,八个月后,我弟弟马高寄来了他写的新书。我比我爹我娘更高兴,因为一看书名《比惨运动》,我就晓得我弟弟马高把我八个月前寄给他的信写出来了。这下我跟我的朋友瘸子张三、瘤子李四、断腿王二麻子就好作交代了。

天气热,晚上吃完夜饭,官当镇家家户户都坐在堂屋门口乘凉。往常我们家也是要搬竹床、藤椅出去乘凉的,但我弟弟马高写的书寄回来了,我爹夜里要跟我们一家人“上课”,朗读那本书。

我坐在木椅上,我娘坐在藤椅上,我媳妇兰花坐在竹床上。我爹捧着书开始读,读了那么多书,我爹的朗读水平提高了无数倍,现在他朗诵得声情并茂。开始几天还好,我娘、我媳妇兰花没哭,她们只是神色凝重。我爹读到第五天晚上,他读到了许多在深圳乞讨的人群,读到有些小孩被人贩子拐买被砍了手脚做乞丐……我爹高声朗读着:

从青岛来深圳旅游的中年女人王芳走在繁华的商业街华强北,她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猛地她看见远处有个断腿的少年趴在大太阳底下,少年在向路人乞讨。王芳愣在了那里,那个少年像她三年前失踪的儿子,她苦苦寻找了三年的儿子。她再看了几眼,那个少年乞丐确实是她的儿子。

这时我爹停止朗读,放下书望着我们,他的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笑着说,你们笑一笑啊,王芳她们母子要相认了!我娘、我、我媳妇兰花放松紧张的心情,笑了起来。我爹开始继续朗读:

王芳久久地站在那里,她的眼泪涌出来,打湿了眼眶。三年前,她的儿子还是活蹦乱跳的,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断腿、佝偻着背……。她朝前迈了几步,又停住脚。乞讨的少年调头朝她这边望,她猛地闪了身,犹豫着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此刻,王芳没有跟她失散的儿子相认……

我爹读到这里,我娘第一个哭了,我媳妇兰花第二个哭了。她们先是无声的哭,再是小声的哭,再到大声的哭。我急了,我说爹,停下来,我娘身体不好,经不住这么哭这么折腾!我爹老了,耳朵聋,右眼睛也老花了,他念书的时候,书都凑到了他眼珠子前面。我爹没有停下来,我发现他的声音不对,我揭开几乎是盖在我爹脸上的书。我爹他也在流眼泪,眼泪汪汪的。我爹的眼泪水把书上的那页纸打湿了。

我不晓得我爹是不听我的,还是耳朵聋没听见,他继续读我弟弟马高写的书《比惨运动》。我爹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我就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瘸子张三、瘤子李四、断腿王二麻子他们三个人在深圳乞讨的情景,他们真不容易啊!从前我还以为他们是在遍地黄金的深圳拣钱。此时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接着是泣不成声。我儿子马小刀已经长大了,他坐在卧房做家庭作业。听到堂屋的动静,他跑出来见一家人围在堂屋里哭,他莫名其妙,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他也跟着掺合进来一齐哭。

堂屋的门没关,屋里此起彼伏的哭声传到了街上,隔壁左右乘凉的邻居听到哭声,以为我爹还是我娘放寿了,他们纷纷跑到我家门口张望。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打着哭嗝。我媳妇兰花哭得一抖一抖的,比她两年前死了亲爹亲娘还伤心。我爹还在那里读,他的声音变了,嘴里像含了两枚鹅卵石。我已经听不清楚他读的是什么。邻居们站在屋门口喊,老马铁匠,马师傅,马爱国,你不要读你小儿子写的书了,你看你看,你们一家又没死人,哭得像死了人一样!

我家屋门口聚的人越来越多,我爹本来不想读了,但这么多人在看热闹,他又不好立马停下来。他继续哽咽着读几乎快贴到他脸上的书。我娘打哭嗝,一口气没接上,晕过去歪倒在藤椅上。

我抱起我娘冲出家门。我爹他们尾随在我身后哭哭啼啼,我们一起朝官当镇卫生院跑去。我爹落在后面的石板街上呼哧呼哧喘粗气,他一只手抵在他长了骨刺的腰间,一只手杵在大腿上。我爹不停地喊,马虎马虎,你快些跑你,你娘快不行了!

我娘住进了卫生院,打着吊针,她声声呼唤着我弟弟马高的名字。她朝站在病床旁边的我爹说,马老倌,你让马高在深圳好好工作,千万不要喊她回屋,千万啊你!我晓得我娘想我弟弟马高了,她是在讲反话。

这十二年来,我从来没跟我弟弟马高打过电话,我怕耽误他工作。为了正在住院的娘,我提起电话,拨了马高的手机号码。电话通了,这个曾经跟在我屁股后头奔跑的弟弟马高变得十分陌生,我没有喊我弟弟马高的名字,我喊的他另外一个名字,他当作家的笔名马克。

我含着眼泪水对着电话说,马克呀马克,你写的那些让人哭的书,把娘的身子骨哭坏了,娘快不行了,你赶紧回一趟老家吧你!


作者简介:
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人,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小说见于《创作》《长城》《小说界》《文学界》《中国作家》等期刊。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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