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妖
毕亮
一
握着弹弓,一路紧跑慢跑,从堤坝西头跑到东头,潘铁靠在塔边的杨柳树旁,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堤坝中央时,潘铁目睹远处一个人影紧挨镇宝塔站着,呆呆地望前方跟天空一样蔚蓝的湖水。当时他脑壳里呈现出一幅画,画上尽是枝蔓横伸的水藻。那一刻,潘铁还听到一阵悠长的哨响,眼睛看不清前头的人,听到熟悉的哨声,他晓得人影是隔壁女孩马兰。
潘铁跑到镇宝塔时,哨音消失了,仅剩下细软绵长的风声。他气喘吁吁望着马兰,马兰掉过头神秘兮兮对他说,湖里有鱼!马兰一边讲一边用左手指着远处。潘铁说,废话,这本来就是鱼湖!他看见马兰胸门口吊着铁壳口哨,是他送给马兰的。马兰说,不是鲫鱼鲤鱼……,她顿了顿说,告诉你,是美人鱼!潘铁立马跟被点了笑穴的人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弯了腰,边笑边说,马兰,你讲相声!
马兰调回了她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脑壳,继续眺望远处,她像是跟自己说,又像是跟潘铁说,不相信拉倒,我亲眼见过!潘铁觉得马兰在扯谎,美人鱼是童话书里动画片里才有的,马兰讲她亲眼见过,那跟母猪会上树一样,不可能。
在官当镇少年眼里,马兰好吹牛皮已经不是秘密。早一年春天,马兰在食品站门口,靠着墙根看几个女孩“跳房子”,其中有个女孩讲她一餐能吃五大碗饭。马兰在旁边听了不服气,她想引起她们注意,于是朝另几个女孩讲,她吃得更多,在爸妈结婚当天晚上,她心情好,一顿吃下十大海碗饭。马兰吹牛皮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有板有眼,几个女孩全听信了。挨了十多秒钟,有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反驳说,马兰,你扯谎吧,你爸妈结婚,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你在你妈肚子里吃饭!女孩把马兰的谎话戳穿了,马兰依然一副振振有辞的样子。另外几个女孩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前面讲吃五碗饭的女孩说,马兰不只是瘸子,还是饭桶!马兰察觉到她们的眼神充满嘲讽,她抬起腿,一瘸一拐走了。后来,马兰吹牛皮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官当镇的少年里头传开了!
马兰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跟肥鸭子似的,走一步踮一脚!潘铁盯看着马兰跟麻杆差不多细的腿,不怀好意说,马兰,你扯谎不打草稿!马兰转身发现潘铁手里握着弹弓,她没有继续跟潘铁理论。潘铁最近跟西街的毛莉走得很近,都不睬她,想起来马兰心里恨恨的,她奚落说,潘铁,你又不是瞎子,怎么今天一只麻雀也打不到!马兰的话像一根棍子,杵到潘铁的痛处,潘铁以为马兰笑他是斗箕眼,看不清楚东西,他红着脸说,我打不打鸟,关你屁事,你又不是我妈!讲完潘铁又补充了一句,马兰,你是个瘸子,有什么资格笑话我!马兰前面讲的那句话本来是无意的,他听潘铁骂她瘸子,眼泪水禁不住流出来!潘铁第一次这么骂她,她说,潘铁,你你……你……!马兰气坏了,不晓得该讲什么话。她看见潘铁还在笑,笑里藏着刀,她说,毛莉有什么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讲不出!马兰笑话毛莉是哑巴,不会讲话。
湖边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潘铁跟马兰两人静静站在岸边,各想各的心思。潘铁想找马兰要回铁哨子,再送给毛莉,毛莉虽然不会讲话,但她的腿好看,走路也好看。想起这个,潘铁不想跟马兰做朋友了,他甚至嫌跟马兰走在一起丢人,马兰走路慢,老拖他的后腿。
潘铁想要回口哨给毛莉,只要她一吹,他就晓得毛莉在哪里!想了好半天,潘铁不晓得怎么开口好,他玩着手里的弹弓,听到马兰在旁边自言自语,念叨着狐狸精狐狸精……
潘铁说,你讲哪个是狐狸精?
马兰说,我不点名,你心里清楚!
潘铁说,毛莉又没得罪你。
马兰说,毛莉又不是你什么人,你管得宽,我就要骂她是狐狸精!
潘铁气得讲不出话来,他起身走了,差不多走了十几二十步远,他转身抬起弹弓,朝马兰射击。潘铁没想到这次射得那么准,他对准马兰的细腿,随便开了一枪,居然打中了。他听到“哎呦”的声音后,迈腿便跑开了,差点给路上的石头拌了一跤!
二
潘铁端着洋瓷碗在堂屋门口吃夜饭,隔壁马兰从堂屋出来,嚼着甘蔗朝他走拢来。
潘铁想转身回屋,给马兰叫住了,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马兰说,潘铁,我的腿给你打肿了,你赔我!潘铁看见马兰眼睛红红的,他猜马兰肯定哭过,于是他换了一副姿态,假装不好意思,把脑壳埋到胸前。其实潘铁是怕马兰在他父母面前告恶状,要是父亲晓得了,他的屁股会被打开花,母亲晓得了,会骂得她狗血淋头。
马兰朝潘铁打了个手势,示意潘铁靠近她,潘铁走过来后,马兰压低声气说,我没讲给我妈听你用弹弓射我,我告诉她是走路不小心,摔交弄的!之后马兰狡黠一笑,强调说,潘铁,要是我妈晓得是你用弹弓打的,肯定会送你上派出所!
听马兰讲完,潘铁在心里觉得对不住马兰,他扫了一眼马兰的腿,又想起毛莉的腿,对比之后,他又反感起马兰来,他觉得马兰是在威胁他。面对马兰的微笑,他突然不知好歹讲了一句,马兰,你以为我是骇大的吗!我不怕进派出所,我舅爹在县城公安局当局长,局长管所长,我才不怕你告状!
马兰没料到潘铁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不领情,她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又恢复常态,她软下语气说,我不会告状的,但你以后要跟我玩,离毛莉远点!潘铁左顾右盼,没有回答马兰!
堂屋传来潘铁母亲骂骂咧咧的声音,催他赶紧吃饭,要刷碗筷了。潘铁赶紧扒了几口饭,三下五除二,把洋瓷碗里的剩饭剩菜倒进肚子。潘铁把碗送进灶屋,又跑了出来。他出了堂屋犹犹豫豫跟马兰讲,想把口哨要回去。
马兰说,送出去的礼物就是泼出去的水,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
潘铁说,马兰,我只玩两天!
马兰说,一天也不行!
潘铁说,马兰,你小器,不拿我当朋友!
马兰站在原地,眼珠子转了几圈,转身回卧房,从枕头旁边取了哨子,然后交给潘铁。马兰说,潘铁,我们是朋友!潘铁握着口哨,满脸通红。他心里隐隐感觉到不安。
三
天擦黑后,潘铁探头探脑走出家门,他看马兰不在屋门口,便迈开大步,往西街走去。潘铁走到毛莉屋门口,碰巧毛莉端着脸盆出门泼洗脚水。黑暗中,潘铁学了三声猫叫,毛莉掉头便看见了他。
潘铁把口哨交给毛莉,跟她讲了一些话,毛莉点点头,笑了!潘铁是让毛莉把口哨带身上,遇到危险就吹哨子,潘铁听到哨声,立马就会出现。
隔了一会,毛莉母亲出现在堂屋门口,潘铁赶紧趁夜黑转身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她怕毛莉母亲误会他俩搞对象。回屋后,潘铁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马兰交代,他的铁壳口哨是县城表哥送他的,官当镇上买不到,文具店里只卖塑料口哨。后来,潘铁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好些梦,梦里有马兰也有毛莉。第二天醒来,潘铁却回忆不起来梦里的情景。
两天后,马兰找潘铁要口哨,潘铁假装把这事给忘了,又推脱讲再玩两天。隔了两天,马兰再找潘铁的时候,潘铁跟马兰讲口哨丢了,不见了!潘铁故意假惺惺的说,马兰,要不我再赔你一个!马兰没有讲要口哨,她背过身,抬手揩了一把眼睛,她哭了,她不想让潘铁看见。
马兰一声不响走回屋,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对着镜子,马兰开始练习走路,学正常人走路,她走了十几遍,每一次都学得不像,依然是一瘸一拐。她想起官当镇上的少年,他们可以正常走路,可以跳房子,可以跨步,可以丢沙包……而她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所以的人都不愿意跟她玩,瞧不起她,以前潘铁还跟她玩的,现在潘铁好像也开始疏远她了。镜子里的马兰,眼窝湿了,她想变成一条美人鱼,成了美人鱼,别人就看不到她的腿,她就可以在水里游泳,不用走一步踮一脚了。
马兰经常一个人去镇宝塔,站在那里静静的看湖水。有一回雾气大,朦胧中她真的看到湖面有个影子晃过,拖着尾巴。美人鱼!马兰大惊失色的对自己说。等太阳出来,雾气散开,她什么也没看到!夏天傍晚乘凉时,马兰听老人讲,湖里有水妖,堤坝附近经常闹鬼,那些鬼是修堤坝时冤枉死的人的魂魄,以前大人摸黑走夜路,经常能听到鬼哭狼嚎。每年夏天,总会有那么几个小孩,在湖里游泳时,给水妖拖进水里淹死。为镇住冤魂,后来官当镇修了镇宝塔纪念那些亡灵,塔的水泥石身周围砌了许多人像。塔修好后,镇上的大人走夜路经过塔边,听到鬼在吵架鬼在哭泣……最后,算命的蔡瞎子到镇宝塔周围转了一圈,讲要把塔身上砌的人像眼珠子挖掉,让他们看不清周围的动静。几个石匠依蔡瞎子的话,凿掉眼珠子,从此便安静了!
想起这些乘凉时老人讲的鬼话,马兰不相信,她想湖里不是水妖,是美人鱼!
四
那天傍晚,马兰到西街王麻子的杂货铺打酱油,回来的路上,她听到一阵哨响,顺着声音走拢去,她看见一群女孩在跳橡皮筋,毛莉也在其中,她胸门口挂着铁壳哨子,跟潘铁以前的一模一样。
走近后,马兰望了一眼毛莉,伸手握住口哨,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毛莉莫名其妙的望着马兰,她用右手把马兰的手掀开了,指着马兰握着酱油瓶的手,咿咿呀呀喊起来,她的意思是,马兰,你的手邋遢,莫把口哨弄脏了!
马兰朝跳橡皮筋的一堆女孩环顾一圈,狡黠的笑着说,毛莉,你是个小偷,偷潘铁口哨!在讲“小偷”两个字的时候,她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好几倍。所有跳橡皮筋的女孩停止活动,望着毛莉,毛莉涨红了脸,她重复打了几次手势,旁边懂手语的女孩对马兰说,口哨是潘铁送给毛莉的,不是偷的!
听女孩讲完,马兰满脸通红,想起潘铁的谎话,她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埋着脑壳怏怏的走了。走到屋门口,马兰发现手里的酱油瓶不见了,她又转身按原路回去寻。半路上她遇到潘铁,他手里拿着她遗失的酱油瓶,嘻嘻哈哈朝她笑。马兰本来打算上前质问潘铁的,潘铁把酱油瓶交给她时,她改变主意,她想还是算了,再问也是枉然。马兰夺过酱油瓶闷头闷脑走回家,她没有睬潘铁。
后来有几回在西街,马兰看到毛莉鼓着气吹口哨,挨了几分钟,潘铁就屁颠屁颠跑到她跟前,有说有笑。马兰在心里骂潘铁,跟狗一样,摇头摆尾!马兰想眼不见,心不烦,她往家里走去。有一回经过文具店,马兰停了下来,她脸上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之后她走进店子里,买了个塑料口哨。
天黑了,马兰把口哨揣在手里,走出家门,她躲在离家五六十米远的草垛里,响亮的吹着口哨,几分钟后,一个人影朝她的方向走来,是潘铁。马兰心里想,潘铁真是一条狗。她又转移一个地方,再次吹响口哨,看到人影,她又开始转移。几次下来,她看见黑暗中的人影变得气喘吁吁。
隔那么几天,马兰便等天黑后出门,在暗地里戏弄潘铁,潘铁眼神不好,发现不了她。
五
官当镇停电的那天晚上,马兰悄悄遛出家门,在她出门的时候,她不晓得,身后跟了个尾巴,潘铁盯上了她。口哨声在夜色中响起,声音极其嘹亮。潘铁寻着声音,走了一截,突然改变方向,朝镇宝塔走去。
潘铁走路慢得跟蜗牛一样,走几步停一步,他晓得马兰跟在他屁股后头。过了十多分钟,潘铁走到堤坝东头,镇宝塔边上,他面前是一团一团黢黑的影子。
潘铁确定马兰躲在不远处一颗树背后,他故意大喊一声,你出来,我看到你了!马兰以为潘铁发现她了,刚准备走出来。潘铁又说,我火焰高,能看见你,你以为你是鬼我就怕你!马兰听潘铁讲完这句话,她朝周围光了一圈,没有人。潘铁不是在跟她讲话,马兰害怕起来,她看见眼前一大团黑影,张牙舞爪!她又朝另一个方向看,到处都是黑影!马兰闭上眼睛,她听到潘铁再次大喊一声,马兰,赶快走,鬼来了!声音刚落下,马兰听到一阵风声,是潘铁从他旁边跑过去的风声。
马兰跟在潘铁后面跑,她跑不快,跑几步跌一跤!她感觉鬼要追上自己了!而潘铁在前面拼命的喊,鬼来了,鬼来了!跑了十几步,马兰又摔倒了,她卧在地上,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她感觉一团团庞大的黑影朝她拥来,淹没了她。她发出一声声干嚎,而后就忘记了一切!
但马兰记得潘铁得意的笑声,他边跑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潘铁是在讲马兰夜里吹口哨耍他的事情!
醒来后,马兰已经躺在卧房里,她生了一场大病,魂给骇跑了。父亲母亲连续一个星期,黄昏的时候,到堤坝附近,从东头走到西头,喊魂,喊马兰的魂!挨了半个月,马兰的魂魄回来了,她的脸色才活络起来。
马兰下地活动后,她不再跟潘铁讲话,遇到潘铁的时候,潘铁好像要跟她讲话,她调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马兰父亲把屋后院里的水杉树伐了,锯成好多截。马兰看树顶的一截像美人鱼的尾巴,她又多看了几眼,越看越像,于是她把那半米长的木头拖到一边。
马兰从父亲的工具箱找来凿子和钉锤,她想把木头的中间掏空,每天马兰都会工作几个钟头。父母看见了,问她想做什么!马兰默不作声,她把父母的话当成耳边风,不理不睬,她只顾做她的事情。父母不敢再问她,怕马兰又被骇到,一病不起。
六
马兰每天叮叮当当敲她的木头,制造美人鱼尾巴,没有人注意她异常的举动。
端午节那天,天麻麻亮,马兰睡不着,她幽手幽脚爬起床,背着父母走出家门,在街上游荡。走到西街,街上没有人,她看见一个人影晃出毛莉家,她赶紧躲起来,看清是收荒货的吴老倌。等吴老倌出门后,毛莉母亲探出脑壳朝四周八围望了一圈。马兰在街头的拐角“嘿嘿”一笑,然后转身走了。
突然有一天,官当镇嚼舌的妇女们,茶余饭后开始胡说八道,讲毛莉跟收荒货的吴老倌有一腿,睡过觉,而且后面的一些话更难听,牵扯到毛莉母亲,毛莉的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跟一个跑江湖的河南女人跑了,她母亲为了生计,跟吴老倌睡觉,吴老倌睡腻了母亲,便盯上毛莉。吴老倌睡毛莉母亲,一回收五块钱,毛莉是嫩苗,翻倍,睡一回收十块。
在官当镇,没有人晓得这件空穴来风的事情是否确凿,也没有人晓得这件事是从谁的嘴巴里传出来的。几天后,在一个天气炎热的响午,毛莉母亲出去河边洗衣,毛莉在家喝了一整瓶农药。马兰听说毛莉在送往卫生院的途中死了,她在心里说,报应!然后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马兰看见潘铁又成了一个人,形单影只,她暗自得意。
一个多月后,马兰把木头掏空了,她划着木船,到了湖心,她把掏空的木头放进水里,然后把自己的双腿塞了进去。她感觉自己一会下沉,一会又浮起来。不晓得隔了多久,她呵不出气,感觉湖水在往她的鼻子、嘴巴、耳朵里灌,她的手和脚给水藻缠住了,动弹不得。
挨了一会,马兰失去知觉,她看到自己的腿上布满桔红色的鱼鳞,还看到蔚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白的云。美人鱼在蓝天下蔚蓝的湖水里,探出了她的脑壳。美人鱼的脑壳,跟马兰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脑壳一样,美丽动人!
作者简介:
毕亮,男,81年生,湖南安乡人,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小说见于《作品》、《飞天》、《黄河文学》、《当代小说》、《长江文艺》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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