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丽脸上泛起一阵绯红。嗫嚅着:“你知道,啊。这无所谓……达•芬奇认为音乐和绘画是嫡亲姐妹。我对张三的希望挺大呢。可惜他是草包。”她作了些解释,删节了对自己不利的重大情节。“他的表姐你认识吗?你见见她才好呢。她是学政法的,有一双惯于审视别人的眼睛。我把她当成法官。我们进行过激烈的辩论。我对她说司马丽永远是纯洁的。”
我逼问:“你真是纯洁的吗?”
她强词夺理:“世界上没有绝对纯洁的事物,何况是人。严格的说,谁都不纯洁。陆子,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我放肆而得意地说:“当然骄傲。一个人想学坏并不难,但他永远变不成陆子。陆子是中学生里违反常规的特殊现象,他是被各种先天和后天的复杂因素决定的。有很多人比陆子强,也有很多人比陆子差。但是谁也不可能和陆子一样。”
这些全是废话。过了一会儿,我们怀着敬意谈起勇人,都钦佩他的勇敢。
“陆子,我有好多话想讲给你听。”司马丽取出随身携带的铅笔,随便找了张白纸,她说是给勇人画像。
我沉稳地说:“我很想听。不过请说真实的,别把想象和虚构也掺加进去。”我深知水性杨花的女人都爱说谎。
“我不会那么无聊。”司马丽低着头,郁郁地说:“咱们认识有一年没有?没有。现在是春天,花正开放,要等它们落了,才正好一年。光阴荏苒。
爱情。
“我认识你和另外一个人(从她的眼波来看,这是冯明),你很善良,可是太实际了。你的小说里老是那几个平平常常的爬行动物,而我却喜欢能飞的。那个人,他理应比你更实际,可是,他富于想象,是非常聪明的人,真啊!我没见过比他更聪明更博学的人了!可是,他有妇有子。……有人看了《红楼梦》,提出了‘钗黛合一’的痴想,我也幻想过他能和你化合成一个绝好的完人。”这时,司马丽已经画出了勇人的脸部轮廓,挺像的,她的画技又提高了。“我和勇人基本没说过话。但也隐约能够感到,他的心是向着我的。我对他不太注意。啊,我再说那个人。有一次我们在北海划船,他把双桨并放在船沿,站在上面跳舞给我看。那真是惊心动魄的舞蹈,好几次船倒向一边,倾进水来。记得《九级浪》吧,他时刻都有成为溺水者的危险。他给我讲他过去的生活,他不幸福。陆子,你永远猜不出他是谁,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个人深谙音乐。他能够用诗一样的语言把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表达出来。他为我淋漓尽致地分析《第三交响曲》也就是《英雄交响曲》,分析英雄的生死,英雄的理想。还别有用心地讲解:乐曲中的正主题和副主题怎样经过交锋达到和谐的统一。
“贝多芬的精神力量是惊人的。他年青时抱吻过一具素不相识的少女的尸体,这种热情庸夫俗子永远无法理解。大作家和大艺术家的神经类型往往与众不同。贝多芬耳聋以后和一个匈牙利的伯爵小姐热恋了很久,他的精神状态因此出现一个特别均衡的时期。这是他智慧最成熟的英雄时代。……那个人用这些故事暗示我。我虽然同情他,但从未对他让步。”
司马丽轻轻喘着,依照从前的习惯,她按着胸口。“生活里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呵,你竟然和鼠窃狗偷的事情有瓜葛。那天晚上我伤心地哭了,眼泪流进了嘴里,原来它和海水一样,也是咸的。海……
“后来咱们遇上了那个大流氓。一群老工人救了我,真谢谢他们呀!我受了那么大的刺激,觉得自己的精神紊乱了,疯了。我到了那个人家里。我需要温暖,他慷慨地付给了我。然而他向我提出了更甚的要求,我,我也没拒绝他。感情,本来我们就难以克制,何况这感情还是被艺术魅力煽动起来的,更何况是在那种精神恍惚的时候。”司马丽目光发滞,“夜里刮风,很冷。他压得我透不上气来。这时候,天上闪现出一颗非常明亮的流星。
“流星。不知怎的,我总疑心有人在窗外偷偷窥视着我们。太心虚了。我痛苦而又幸福地想:难道这就是爱情的极致?
“空中那一闪而过的炽白的光带,给室内带来了一瞬时的光明。与此同时,我迈过了最重要的生理上的界限。我误认为这是很神圣的灵肉的结合……”
我心里又苦又涩。
“可是,凭借这一瞬的光亮,我看见他的表情竟是那么冷漠,就像医生给病人动最简单的手术一样。他换用了几种姿式,不管我是不是承受得了。于是,幸福的感觉没有了,我痛苦又痛苦地想:难道这就是爱情的极致?
“他压着我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就变脸了,疑神疑鬼,对我发脾气,骂人,说我要毁灭他和他的家庭。他甚至用很粗鲁的话侮辱我的妈妈。我只说了句‘那你为什么还要爱我’就噎住了,万分痛苦地离开了他……
“我像夜游病人似的在街上乱走。我如果见到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毫不迟疑地扑过去。在这种神智失衡的状态下我遇到勇人。其实在他之前,我看见了驾驶清早第一辆电车的男司机,蹲在地上弹玻璃球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们真不算是男人……”
司马丽举起业已完成的勇人的画像。“他是正人君子。那么周到细心地服侍我,为我去冒险……他是好人。陆子,你也是好人。”
我不言语。
“我爱你,”她熟练地说。接下去:
“我爱你,但我更爱我的自由。”
这是梅里美小说里的原话。作者用不朽的笔触,塑造了嘉尔曼这样一个酷爱自由而且永远自由的文学形象。但是司马丽画虎类犬,她需要的是杯水主义的自由。
对女人来说,用情不专是可耻的。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也爱你。‘听着,这样的事迟早是要发生的。即使今天不发生,明天也要发生,明年也要发生’。”这些话来自《苦难的历程》,那个颓废派诗人贝索洛夫就是这样欺骗达莎的。我起着唱片的作用。
“陆子,我回想起咱们在那个小公园的每一个晚上,真有如隔世,如果你以此写小说,应该写得含蓄,写得多情。我如果作画,就在画布上涂满单纯的一抹长天的颜色——蔚蓝色——蔚蓝色。”
我们接吻,双方都觉得索然无味。我有些失望,不禁想起第一次与女朋友亲吻的扣人心弦的情景。那是在景山半腰的树丛里,我慌里慌张,但心里乐不可支。而她,总是闪躲,结果甩起来的辫子打在我的脸上,我的鼻骨也蹭疼了她的眼睛。后来她哭了,用温热的泪水依次打湿了我的前襟、肩部和领口。忽然,我发现附近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绿草茵茵的小路,远处站着几个目瞪口呆的爬山的人。看到他们,我们反倒镇定了,索性手搀着手走下山。那些目击者肃然地望着我们,没有半点讥讽的意味。
……接着是第二次、第一百次,我终于磨成了喜欢逢场作戏的油条。这是因为,再亲密的女友,彼此也仅仅是对立的统一,不可能出现绝对的统一。
最爱我们的是母亲——妈妈。
司马丽侧身倚着我,右边的太阳穴紧紧贴着我的下颌,她的血脉在缓慢地搏动着。
冷场。谁都不再说话。那些公式化的甜言蜜语,对于失去了纯洁和幼稚的我们毫无用处。
我把她推开一点儿,翘起右手的小指,撩开她胸前的扣子。我心里激起一线莫名的情愫。
司马丽把内衣向上推去,给我让出了放手的地方。我没有及时地把握时机,因为不愿意把握,我很想知道,我们之间除了生理上的互相利用以外,还存留着什么。
我注视着她半天也不交睫的眼睛。她的目光暗淡。这种似曾相识的眼神,我在老畜牲的妹妹那里见过。老畜牲的妹妹不是坏人。司马丽,也许她的品质并不坏,仅仅由于空虚到了顶点,才一次次背叛自己的。也许她患有精神分裂症。谁知道呢。……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的向往,也没有亢奋的欲求。什么都没有。用她的话来说,这也许是美的几何图形,但不是美丽的人的眼睛……病理死亡和精神崩溃有相似的地方……
“你怎么老是发呆?”她在我耳边怪嗔地说。
我忽然发现自己太爱沉思了。再热烈的欢情,也时常被它突然中断。这样的力不胜任的沉思,对于身心健康,肯定是有妨碍的。
我的十指谨慎地在她的前胸擦过。司马丽的胸衣上,独出心裁地纫着丝光闪闪的流苏。我扯下它,看到胸衣上有一两个不显眼的烟洞。这是她还是别人烫的?很难说了……
她的鬓角深处有几茎白发。我把它们拨出来单独集成一束,缠在她的发辫上,像是系结上一条白头绳。
未老先衰似乎是早熟的必然结果。我捻着白发,为我们仿佛已经过去了的青春伤悼。
司马丽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她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贴在我身上。她的皮肤很滑腻,有些地方的香脂没抹均匀,那颗有毛病的心脏仍然缓慢地跳动着,并不因为我的揉搓而加快……
我怀中也像是一具女尸。
我感到愤懑。本来我是可以追上流星的,而现在得到的仅仅是陨石。其实我的实力未必不如冯明,是错过了机会。我感到愤懑。
于是,我挽起袖子,准备全力以赴地冲撞她、虐待她,把她毁灭——也可能是同归于尽……
我的双手有些战栗。和这样薄命的女孩搂抱,即使在三伏暑天,你也会觉得周身发冷。
领略人生。年幼的时候,我是那样渴望洞晓红尘。现在,我什么都懂了,也不过如此。失望。失望。心灰意冷,冷得未免太早了……
晚上,我把司马丽的最新作品送到勇珍家,听到了这样的话:明天勇人就要回来了。
十
第二天的下午,我和勇珍去接勇人。在分局的传达室里,一位年纪轻轻的公安人员接待了我们。他操着东北口音告诉我们,勇人这几个月学习和交代的时间是好的。他的问题虽然严重,但是有了认识,可以得到从宽的处理。希望“勇人同学”能够继续进步……
勇人提着行李出来了。他的脸白净了些,行动不如从前迅疾。我们默然地往回走,替换着拿那几件不重的东西。这时,分局的扩音喇叭播送着钢琴伴唱《红灯记》的一个唱段,随着雄壮的钢琴声,十七岁的李铁梅唱出:
“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
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
我跟你前进决不彷徨,
红灯高举闪闪亮,
照我爹爹打豺狼,
祖祖孙孙打下去,
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我们互相看看:勇人满脸羞赧,勇珍低着头,好像在地面上寻找失物。我也感到无地自容。
共产党,对我们来说有特殊亲切的含意。在党的爱抚下我们长大成人,我们怀着血亲之情热爱党。但是我们背离了党指引的道路,陷进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泥潭,而且很深……
在路上,我和勇人背着他姐姐悄悄说话。勇人直截了当地问:“司马丽现在在哪儿?”
他一直在想她呢。我没答复这个问题,而是提议晚上在新侨饭店给他接风,请司马丽也来。最近我父母相继解放了,钱的来路合法,请放心……勇人点着头。
我给司马丽打电话,勇人在隔音间外边等着。不料她听完我的邀请,声音喑哑地说:“陆子,我去不了。昨天夜里我发烧了,……你们那间屋里有冷气对流,而且,你做的也太过分了。医生让我绝对卧床休息一周,今天去不成了,谢谢你的好意。……你怎么样?到新侨多补充些高蛋白低脂肪的东西,不要吃凉菜,别自残身体……”
我挂断电话。想了想,然后扮出笑脸,对勇人说司马丽保证准时到。
晚上我和勇人去新侨。这里西餐部的地方并不大,供应着不是俄式也不是英美式的西餐。顾客很多,有精神世界的人和没有精神世界的人混坐在一起,在饭桌旁不容易区别他们。我们意外地发现伍行浩一个人正在喝酒。
老伍还很瘦,穿得仍然很体面。他面前摆着一瓶打开塞子的好酒和几个同样的冷盘,这排场比起他父亲的大多了。他还在偷窃,否则不可能保持这样高的生活水平。伍行浩笨拙地使用刀叉,突出的颧骨上沾着一点色拉油,这使他更像生活中的丑角。
他客气地站起来敬烟,我们谁也没接。勇人憎恶地从上到下看着他,然后走到一边去了。我却兴致勃勃地和他聊天,有意把话题往伍老头身上牵。
老伍边吃边谈:“陆子,我家老头子不是个东西。他从小胡嫖乱色,不干好事。大家都瞧不起他。他认识一些名人,那些名人却不认识他。”他将奶酪当作菜肴放入嘴里,嚼出很大的响声。“去年冬天有天夜里,老头子碰到一个来打电话的小白脸。他俩聊得挺红火。第二天一早,老头子发了威,说那个小白脸多有礼貌,见多识广,比我强百倍。让我向他学。哼哼,那个小白脸儿真是混账东西……”
我沉住气,他骂的是我。
“我呢,老虎拉车——不听那一套。我也大骂:‘养不教,父母过’。嘿嘿,我家有本三字经,我记着这么两句。”他很骄傲地卖弄着,以读书人自居。“我起小就爱看课外书。以后,老头管我,我就骂他:你也配说我,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你这穷光蛋!我娘也常骂他,说急了还打他几下。想当年他也玩过不少洋女人,到头来挨老婆的揍。哈,这老杂种……”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听着这席话。
“你听说过‘九级浪’吗?”忽然,伍行浩眉飞色舞地问。
“听说过;《九级浪》是伟大的俄国海景画家阿依瓦佐夫斯基的代表作。”司马丽从前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还记得。
“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画儿。”老伍很知内情似地说:“这是一个‘圈子’的外号。她被好多男的砸得跟漏勺一样。听说不向男的要钱,还倒贴一些画。真是狗肉包子——独一份。叫司马丽……”
我心里乱糟糟的。
“‘九级浪’是特浪的姐们,你知道她妈妈是干什么的吗?”职员出身的老伍优越感很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盯着老伍那不堪一击的瘦脸,忍不住想打他几拳。
那边,勇人找到了座位,向我频频作着手势。我过去后,他吩咐服务员摆上三份餐具。他郑重其事地和我谈话,并且不时地看看门口,等待那个绝对不会出现的司马丽。
“通过这次学习我得到很大的收获。”他用中等速度说话。“过去我犯了许多错误,干了不少坏事。扰乱社会秩序,损害了人民的利益,这是犯罪。我们从前怎么没认识到这是犯罪呢?我们是瞎子,看不到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看不到生活的本质和主流,整天接触社会渣滓,这样下去危险极了!”他的语气加重了。
我同声附和。
“这都是我们自己不好。”勇人悔过地说:“我们受封、资、修思想的影响太深了。如果不长期到工农中去,就会变成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咱们一定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进行长期的脱胎换骨的改造。”
我端详着勇人。他满头黑发里也间有鲜明的白色。
谁知,讲完这一段后,他先对我说:“陆子,你有白头发了……”
“你也有。”我苦笑着说。
它们是在起居不定的畸形生活中变白的。这些白头发似乎在嘲笑毫无出息的我们:对不起恩深似海的爸爸和妈妈,也对不起自童蒙时代就牢固确立的成大器的理想。
人世的变化总是大的。理想不过是理想。或许我们不但终身一事无成,还要把在握的某些既得利益也输个干净,成为毁家败业的罪人。这是最大的悲剧,最大的不幸。
“你的眉毛有些散。你好像很累……”勇人关切地说。
我完全疲了。我在想:假如人生只是这饮食男女的千次万次的重复,它的价值何在呢?到了桑榆晚年,我们当真不会后悔吗?自我陶醉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很痛苦。如果不是在公共场所,我会落泪的。我可以无动于衷地接受全校师生的批判,但是受不了哪怕最轻微的良心的谴责。良心谴责使我变得烦躁健忘,使我有时一觉醒来,在贴身被褥的边角上,发现一行行悔恨的牙印……
我越来越怀念旧日,越来越易于伤感。也就是说,我不幸福。
别人呢?那些年龄和我相近的中学生……
旧中学生,六六年时他们分散在从初一到高三的各个年级上,孕育着各不相同的梦想。几十年以后,谁能在这茫茫的人海中挺立,在政治上和学术上显示头角?
勇人认为谁也不能。他分析说:“中学生的水平太低。志大才疏的多,真有才干的少。踏踏实实的学风不受大家欢迎。许多人自命不凡,实际上并没什么本领。另有一部分人是卑鄙的个人野心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分子,他们早晚要倒大霉。”
我认为个人的能力并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青年不是一个整体。不用多久,他们将暴露出各自的阶级属性,把今后百年内不会熄灭的阶级斗争继续下去。而代表剥削阶级利益的人们必将被历史车轮压碎。一个人哪怕有天大的才能,如果选错了所服务的阶级,就只能给自己的命运安排悲剧。前例俱在,令人毛骨悚然。
我喃喃道:“我一定要做无产阶级的红色接班人。”
如是,我衷心地复述了几次。
我无限痛苦地问勇人:“像我们这样十几岁的人,世界观究竟有没有最后形成?我们的世界观显然不是无产阶级的,如果是资产阶级的该多么可怕,可怕极了!”
勇人皱着眉想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他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了,心惊肉跳:“是可怕啊。……我们还这么年轻,就替没落的资产阶级殉葬,太可怕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
勇人对许多问题有了较深的认识。当我试探地提起司马丽时,他这样说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基础,她的保证和诺言说不定会变的。在学习班里,有个挺风流的干部子弟问我:‘勇人,听说你有爱人了?’我否认。这个人很聪明,他马上换了一种问法:‘勇人,听说你有对象了?’我没表态。他悠长的吁道:‘嗳……以后的麻烦事还多呢!’”
我心里很畏怯。昨天我亲手给勇人戴了绿头巾,现在后悔了。勇人能原谅我吗?
生活和文学不一样。小说里,只需一句话就可以把矛盾全盘概括(所谓“爱情的多边形”);而我们这里,事情却这样纷乱如麻……
勇人很注意地看着我。“陆子,你是第一个和司马丽好,我是第二个……”
冯明是第一个。我们都在步他的后尘。——但是我不敢说。
“你还写小说吧?”勇人鼓励地问。
“写。除了写小说,还写读书笔记,日记。给女人写信。另外,我写了连篇大套的检讨书,分别交给学校保卫组,交给家属委员会,交给警察叔叔……我苦苦切磋写作技巧。”
勇人笑了。
邻桌有几个中年人大声地争辩着:按照正规的西餐吃法,遇到鸡能不能上手?接着他们扯开了,又谈到西欧北美,国外的情形……
在国外,苏共二十大以后,各种反马克思主义的思潮猖獗一时——假共产主义,实证主义,影响极大的存在主义……它们不可避免地给文学和艺术带来了阴暗的逆流,也在不同程度上侵袭着中国青年,我们必须警惕。
“《九级浪》……”我想起这幅海景名画。我的迄今为止的坎坷遭遇似乎都被画在其中了。
勇人紧接着说:“你改邪归正吧。《九级浪》这幅画正好描绘出咱们这几个落水者。你改邪归正吧。”他责问:“陆子,你干了不少缺德的事吧?好多人都骂你是人面兽心的流氓。”
“随他们骂去。我不抽烟也不喝酒,拈花惹草是唯一的嗜好。我是大正数。多多益善。”我兴高采烈地说,有些忘形了。
他不安地盯视着我:“你好像有些精神分裂症哩。”
我微微一笑。这时,一个酝酿已久的想法在心里明朗了:认真地写一部小说,回答那些虚伪的道学君子。我想这将是一个中篇,但是它不会比长篇小说小。由于写的是日常生活,保证细节的真实轻而易举。关键要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对整个故事作 富有哲理的叙述。这很棘手,然而我一定要写,要含着微笑,和目前的生活方式告别。也许这一部还很幼稚,但是第十部、第一百部时会深刻得多。题目不必商榷——《九级浪》。
我越想越具体。放在桌子上的右手,也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我甚至想在这雪白的台布上写下来未来小说的第一行字。
但是,勇人马上把我从云端拉了下来,落在坚硬的土壤上。“司马丽怎么没来呢? 时间早过了,你到邮局打个电话问问,好不好?你认识东单邮局吗?”
我怎么会不认识呢,我一直玩世不恭地鬼混着,除了托请别人介绍以外,还直接在大街上认识“马路天使”。我喜欢在用功后和那些花瓶式的女同学轻薄一番,借以调节大脑神经,消除读书和写作的疲劳。把她们约在东单邮局相当合适,那里四面交通发达,而且附近有好几家电影院,可以随时找到一个黑暗的谈话场所,躲开熟人的视线。我研究了这些人的心理特征,把她们的年龄、智力和做人态度对照起来,终于从一般现象中,发现了规律性的东西,这也是一项社会调查。
改邪归正,唉,改邪归正。
我不知所措地走出新侨,看见伍行浩正站在马路沿上擦汗,心里陡然有了办法。
我跑过去,亲热地搂着他细长的脖项,骗他说我非常想他,现在有要紧事要和他单独商量。我指着一个没人影的暗处,让他到那边去等我……
老伍受宠若惊,十分顺从地去了。我冷笑一声,拾起一块棱角尖利的砖头,准备等会儿把它拍在老伍的脑袋上。那个碌碌无为的伍老头,又会奇怪儿子为什么在外面挨打,又得挨到半夜给他喂中药,煮鸡蛋……
我蹒跚地往前走。在我的内心深处,一个巨大的浪涛呼啸着卷起,这当然是——九级浪!它仿佛要冲刷掉我总在沉思的那些问题,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还没完全成熟呢,我在这风暴般的动荡生活中积蓄力量——为了将来。
……是为了我的英雄时代。
我持砖在街上走。到了东单开阔的十字路口,我茫然地站住,不知道前面哪一条是我应当循进的道路。
※ ※
“啊啊……哈哈……啊…… 哈啊…… ”
原来苟老太太非但没有走,还引来一帮我没见过的人,堵在我家门口,尽情地嗤笑着。
我生气地站起来,准备把他们统统喝走,但是仔细想了想,又忍耐地坐下。
忍耐是希望的依属。
于是,我放下司马丽的来信,嬉皮笑脸地喊道:
“请客人到俺们屋里喝水吧!苟奶奶。”
——完
1970年深秋 整整20岁 录此为念
2009年将赵一凡先生翻拍的微缩胶片(共84帧,原缺第53页)扫描
原件现藏香港城市大学 邵逸夫图书馆 “《今天》特藏”
2015年将扫描图片整理录入 文稿残缺820余字
2016年经作者授权 使用残缺手稿扫描图片(共120帧,原缺16页)
原件现藏中国现代文学馆 手稿目录 DG00004327
与手抄本综合勘校 文稿残缺减至34字
2017年8月 陈思和、王德威教授主编的《史料与阐释》以《九级浪》
文学史料专辑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2018年初 经作者手订 (文稿中红色字体 共计40余字)
鄂复明 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