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级浪》正文
发布: 2025-1-02 20:45 | 作者: 毕汝谐
司马丽喜气洋洋的,“你说对了。头角峥嵘的克利斯朵夫,和贝多芬交响乐中的英雄性格,是完全吻合的。大作家和大艺术家在精神上有很多互相呼应的地方。艺术。希望。我把希望寄托给未来。你看”,她随手拔起一株草,“青草一岁一枯荣,自生自灭。许多花蕾呢,未到盛开时节就凋谢了。可是如果把花和草写进小说绘入图画,它们就获得了永恒的生命。艺术是永恒的,这是我对艺术的见解……”她又用手按着胸口,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休息。
这毋宁说是对人生的见解。我却不这样想。人生也许很好呢。我们只有十七岁,道路还漫长而遥远。现在付出的劳动,会在未来岁月中得到丰裕的酬答……
夜幕低垂下来。民警交换了班次,圆月代替了夕阳。今天是中秋月夜吗?
“你讲的《冰海沉船》的故事真好。”司马丽隔过去人生问题,说:“死的哀愁反衬了生无乐趣。你讲故事那天也有月亮。不过不是圆的,是新月……”
月光照临在她苍白的矜持的脸上。每天,她都用左手按捺着杂乱无章的心跳,右手挥笔作画,把生命和青春投入艺术。
我的心灵深处涌出了沉痛的缠绵的感情。
这天晚上我回去的特别迟。推开宿舍门,勇人正在灯下练习拳击动作。他把灯泡想象成一个发光的拳头,正绕着它一次次地闪躲。
我忽然发现这些日子简直把他忘了。只觉得他好像出去得更早,回来的更迟了。
我往床上一躺,望着天花板发呆,勇人停止练习,他的第一句话就有火药味:
“你到哪儿去了?”
我含混地应了一声。
“你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他并不看我。
我疏忽了。以前应该处处防范他才对。“几个小时。”
勇人的头撞了电灯一下。“你别干坏事……”
“我很正派……”我断断续续但十分坦然地说:“柏拉图式的……纯精神恋爱。”
勇人抑郁地斜睨着我。“我们是在姐姐家一块认识司马丽的。我们都应该对她好。道德……”
这些都像一场弓张弩拔的大战的序幕。在我心里,初恋(仅仅是单恋也未可知)的强烈感受压过了多年的友谊。我第一次怀着戒心回想勇人的一举一动,他接近的人,平常露出的一些蛛丝马迹……我得好好去读《资治通鉴》,着手为彻底决裂作些准备……
这一夜我作了许多梦。而司马丽和勇人,在不同的梦里担任主角。
过了几天,司马丽很兴奋地来到我们宿舍,口若悬河地讲她昨夜看到一颗流星,于是追随着天上的闪光去思索。她后悔自己埋头点、线、形的练习,没有用存在主义指导绘画,没有用画笔来表现自己的个性,感情,自我精神。真是糊涂。她估计自己的绘画将出现转折点,这不能不归功于流星……
司马丽取出随身携带的纸和铅笔,让我坐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给我画肖像。
我无法理解司马丽多变的情绪。况且她的话里有不少自相矛盾的地方。可是为了不使她扫兴,我一动不动地给她当模特儿。她就像大画家似的,先从各个方向打量我,然后在纸上做着勾描。
我用凝聚的目光注视着她。我也在给她画肖像,是绘在我心里。
司马丽画着,同时谈论着:“你的形象还可以。给人的印象是善良。人们都愿意对善良人讲心里话。这于你写小说十分有利。最善于鉴别男性美的是画家。其次是一种心理变态的男人”,她不好意思说,我知道是指同性恋者。“第三是女性。我希望每天给你作一幅肖像,几十年不间断。”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司马丽异样地看着我,眼神不再是朦胧的了。
她戒备地抬起手,很聪明地暗示我:“拉斐尔有一幅名画,画的是亚里斯多德和柏拉图在雅典学院门口辩论的情形。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一定支持柏拉图……”
我老老实实地坐好。“我也是……”
司马丽用更强的充满热浪的目光望着我。
我们都感到非常幸福。
晚上,我失眠了。爱情应该是圣洁的。我为难地犹豫着:要不要把伍行浩的那件丑事告诉她……
终于,在那个深秋的月夜,那个结束我们友谊的月夜里,我不再谈那些海市蜃楼,而是单刀直入地告诉她:那天她遗失钱包的时候,我也在同一辆电车上……
“是吗?”司马丽没听完就咯咯地笑起来,“我早就这样想过!”
这笑声使我心惊胆战。
“我早就想过,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一定在我身旁,你应该在!”她热情洋溢地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鼓足勇气,讲出了真相。但是只字没提到勇人,只说是我一个人不好。那个伍行浩是混蛋……
司马丽仰在椅背上。很奇怪,她的笑容并没有马上消失,只是闭上了眼睛,就像每次劳累和每次病痛发作时那样。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声音细若游丝。两颗眼泪从睫毛里渗出,沿着光洁的面颊滑落下来。
她又在这句话里添上一个字。
“原来你是这样的坏人啊。”她的嗓音变了,几乎同男人一般粗嘎。
月光下,晶莹的眼泪流到她那还漾着笑意的唇角上,不动了,停住不动了
五
正像花蕾未到盛开时节就凋谢一样,我们的感情还远没达到我理想中的高度,就突然夭折了。
原来,某些秘密人们应该永远埋在肚里,绝对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一丝一毫。我悟出了这样一条道理,但是迟了。
我和司马丽连续十多个晚上没有见面。我反复考虑后,在一个初冬的阴沉沉的下午,到儿童医院去找勇珍。希望她能帮助我们重归于好,也许我们的友谊就像青草那样还会再生。
病房的值班室里,勇珍正在翻看患者的病历,手里握着粗粗的红蓝铅笔。
“勇姐姐。”我还沿用小时候的称呼。
她挺高兴,照例说了句:“比上次见你又高了一点儿。”然后让我坐椅子,自己站着说话。
我想着怎样把事情讲出来。最难办的是伍行浩那一节,这种坏人坏事说不出口。
“我弟弟说你在写小说。我听了甚至非常感动。”她先开口。“像你们这样大的中学生,还有很多幻想和好奇心,我很羡慕。”
勇珍的两手草草地翻着病历,漫不经心地看看有什么新的记录。“我很想知道,你是怎样写呢?”
我搁笔好长时间了。自从司马丽说这不是艺术以后。我决定苦读一阵,水平提高后再写。
我想了一下:“文学创作好像是下意识的精神劳动。我拿起笔,每一次都觉得是在做文字游戏。让一个个字把空白格子填满,凑够一定行数,就是一篇文章。为什么写成这样而不是那样,弄不清楚。”
勇珍勉强地点点头。“现代中国小说好的不多。高尔基有句名言你当然知道:‘文学是人学’。人物性格是最重要的。《欧阳海之歌》比较好,尽管这部书的文学水平不高,但是它塑造了欧阳海的光辉形象,我们看了很受教育。《边疆晓歌》正相反。它的文字相当华丽,可是没有人物,没有意境,读者看了虽然满意,却不是好作品。”
“我没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了。”我遗憾地说。
“你真傻。写小说的人没几个读过大学文科。大学生反而写不出小说。因为小说家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形象思维的能力,大学课堂上根本学不到这些。你想,中文系教授能写小说吗?高尔基只读了几年书,他把社会当作自己的大学,用独特的作家的眼睛,观察人欲横流的世界,终于在二十四岁发表了第一部小说。你年纪小,不要急于成名,那是虚荣心在作怪。翅膀不硬,不应当飞翔。不少作家都是吃尽了千辛万苦,到中年以后才一鸣惊人的。”
是的。现在我年青,二十年以后也不算老。有二十年卧薪尝胆的苦功,铁杵是能磨成铁笔的。
勇珍微笑着:“你不要太自信。搞了几十年没有成就的艺术家大有人在。像冯明的父亲,名为浙江美院的教授,在巴黎镀过金。作品呢?却没有像样的。冯明拿了几幅给我看,简直不像出自成年人的手笔。冯教授自吹自擂,说这是表现主义艺术,画出了画家自己的主观世界。莫名其妙。他的作品每一幅都很稚拙。不对头啊……”她轻松地批评自己的公公。“我这些都是外行话。陆子,你倒是挺用功的……”
我感激地说:“你的话对我有帮助……”
勇珍讲到自己。“写小说应当有热情。从前我是有热情的。从医学院出来,我在妇产医院实习了一年。好几次林巧稚院长查病房,后面跟着一大群只会溜须拍马的人。可是我上前拦住她,提出对医院工作的意见。比如医生对工农患者冷淡,有些庸医技术太差。弄得这位国内外知名的权威很不愉快。那时候的热情,真是不可思议。我钻研业务,也读小说来陶冶性情。并且试着把文学知识运用在医学上……”
我兴趣盎然地听她讲。
“小孩打针。每个孩子都哭。我就想了,对那些懂一点事的四、五岁的病孩,打针之前,先讲一则童话,然后给他看注射器,说这就是童话里的仙针,能给人健康和快乐。我经常信口编些故事,开头都是:‘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三个儿子……’只是后面各有不同。
“才能不是世袭的。儿童的求知欲,需要懂教育的大人耐心地诱发。一回,我给一个小男孩念歌谣:‘乒乓球,圆又圆,中国选手容国团。’谁知他应声道:‘乒乓球,方又方,中国教练傅其芳。’真笑死人了。根据医护分工的原则,这些不是我份内的事。可是我愿意看到家长和孩子的笑脸。
“人是会被环境改变的。久而久之,我的热情冷却了。早就听人讲,医生的职业病是冷漠,果然如此。幼儿死亡本来是最不幸的事情,在医生看来,却是合乎自然规律的正常现象。总要有万分之几的儿童被不治之症夺去性命。比如这个病人,”她举起一份标着“32.1”字样的病历。也就是32号病房第一床上的病人。“这个女孩患着白血病,马上就要不行了。她的哥哥却梦想妹妹还能出院……”
勇珍靠近窗户,沉思地看着医院里淡黄色和灰色的建筑物。“每天我从家里到病房,从病房到食堂,再到病房,然后回家。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似的。热情呢,没有了,到那边,到太平间里去了……”
她突然转身说:“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
我想不出今天是什么纪念日。
她有些凄凉地道:“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
我不便说话,黯然地看着她。
“今年我有进步。往年今日,白天是在半睡眠状态,什么事也做不成。晚上眼泪总要洒湿枕畔。我想妈妈,每年的今天想得特别厉害。当初,有个人不喜欢我妈妈,我妈妈也不喜欢他。现在想来……”她说不下去了,“陆子,你还小呢!……我每天都接触好多为儿女焦急的母亲,我常常想到自己的妈妈。母爱是人类最强烈最绚丽的感情。有个不足月的婴儿死去后,他的母亲当场疯了。医学上叫做‘精神分裂症’。它的发病原因不外乎突然的刺激和持续的刺激两种。
“我妈妈是很好的人。但她也患这种病。对我来说,她是妈妈,也是精神病人……”
人是最复杂的。
勇珍把病历马马虎虎地放回原处,忧愁地叹着气:“我去病房看看,你也来吧。”
在没开灯的昏暗的走廊里,她轻轻地哼着:“今天是你的生日,亲爱的妈妈……”到后来,多余的字音全都漏失了,只剩下低切的深情爱母的呼唤:“妈妈——妈妈。”
32号病房和我们宿舍差不多大。唯一的病床上躺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尖颏的脸上色同银纸。单看这气色,就知道她生命的火快要熄了。
旁边坐着一个彪形大汉。我倒吸一口冷气。他是非常著名的地头蛇——“老畜牲”。这是绰号,至于他在户口簿上注册的正式名字,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勇阿姨,我的病还能好吗?”小女孩气息微弱地问。
“大夫,求求您。”老畜牲嘶声说。他不够二十五岁,五大三粗。头上扣着制服帽,脸很宽阔,有十来个带刺的脂肪疙瘩。嘴像兔子似的裂成三瓣。两只常干坏事的粗糙的大手,压放在膝盖上。“求您多给瞧瞧,小妹可怜。”他说得很慢,可能怕不慎带出脏字。“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死了就不得了啦!……”他苦求着,也不管这些话给病孩什么影响。
勇珍没睬他,认真地问询了“32.1”的自身感觉。然后才看了看老畜牲。他那双较小的眼睛里,充满着哀伤。
“还好。”勇珍不动声色,“再服用一些药。”
银脸女孩仰着头,很天真地问:“阿姨,我快死了吧?”不等答话,她用嫩弱的童音,评论死亡:“人家说,死了像睡着了,这倒不错。阿姨,我比昨天疼多了,全身疼。能睡着也好。我不哭,我哥哥打群架断了胳膊都不哭,我再疼也不哭……”
老畜牲气急败坏地制止她。
“32.1”不满地嘟着小嘴:“你他妈管得着吗!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阿姨,我会死吗?”
勇珍抚摸着她的脸蛋,“你这么小,怎么会死呢?你很快就会出院的……”
小女孩不信:“我怎么不会死呢?比我小……”
勇珍不再说什么。我们一道离开。
老畜牲也跟出来,哭丧着脸,嘴里絮絮不清:“大夫,您看她……”
勇珍客气而有分寸地说:“‘32.1’的病我们治了很久了,家属过于着急也无益处。照顾病人的时候……”她又讲了许多医学专用的拉丁语。
老畜牲听着这些圆滑无用的话,似懂不懂地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勇珍已经走远了。我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眼皮垂着,脸部肌肉伤心地抽搐着,还在说:“我等会儿出去给她买点水果,嗯嗯……”
回到值班室,勇珍胸有成竹地说:“‘32.1’不行了。她最多还有一天一夜。她哥哥哭疯了也没用。”
于是,我们又回到先前的话题:精神分裂症的病因,表现,治疗方法。
正说着,门开了一下,司马丽披着一条淡灰色的围巾站在门口。她看到我像看到怪物似的,转身就走,门砰地被带上。
我喊她一声,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抽身追出来,跟在她后面,走出医院。
她在前面快步走着,背后拖下来淡灰色的围巾。决裂那天晚上的情景,刺痛着我的心。我停停走走。前面,司马丽正在横穿一条马路,她是从我心里走出来的,我感到这样空虚……
这是我第一次在街上跟踪女人。没经验,一点也不注意群众的观感。不少行人对我怒目而视……我径直向着那淡灰色的围巾,向着那依稀可见的背影走去,慢慢地走去。
最后,我们到了城外一处空旷无人的废墟上,我喊她的名字,司马丽这三个字在流动的冷风中颤抖。
她转过身,神情非常惊恐地看着我后面。我也往后看,只见几十米外,老畜牲率领一伙地痞,向我们走来。有几个手握明晃晃的匕首,助威地间或发出一、两声呐喊。
我猛地想起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画《九级浪》,好像没顶的大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前面是浪,后面也是浪!我们在下沉……
他们说说笑笑地围过来了。
这伙人大约有十一、二名,个个长得鸠形鹄面。他们不愿意在冷风里站太久,不耐烦地喊起来。
有个眼睛像鱼一样凸鼓的瘦子,心花怒放地说:“跟这主儿换换衣服!”
“手套也是好手套。”旁人应着。
其余都是针对司马丽的议论。每一句都像垃圾那样肮脏,像他们本身那样下流。
冷风中,司马丽在发抖。
“嗬,她还有条软围脖儿。俺爹一清早去扫街老是呛风,戴它一准合适。”这是某一位孝子的声音。
这种时刻必须临危不乱。我尽量自然地说:“我见过世面。如果你们手里拮据,明天把钱送到你们家里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用这些斯文话来缓和这批流氓,根本不对口径。
老畜牲一直沉默地看着司马丽。在他的小眼睛里,燃烧的欲火代替了焦愁。
“你们认识?”他略感意外。把我拉到一旁,单独说话。他又露出了深深的忧虑。“我总觉得勇大夫在瞒我。你说呢?我妹妹的病能他妈治好吗?”
“能好能好。保证能好。”我打包票。
他从我的话里得到一点安慰。“是嘛。我估摸着也能好。我们一块儿家去。”他充满幻想。事后我总觉得,正是这种幻想使他生了恻隐之心。
我利用这个空隙:“今天的事……”
老畜牲面孔很和善。“我不伤你。你回去,问勇大夫好。这个姐们留在这儿……”
我不愿意。他瞪起眼,“怎么不行?”说着从鱼眼睛那里接过一把本来是钳工用的刮刀,三面都有很深的血槽。他倒提着它,在空中挥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你一个人滚。如果敢乱嚼舌头……”刮刀的尖刃对准我的前胸,他灵活地一舞,我的第三颗扣子落下来,而旁边没有破损。“滚!”
我不敢不服从。那个鱼眼睛探出半个身子,邀请我撞一膀子。我自卑地绕过去,不敢往司马丽那边看。挪着,挪着……
忽然,我听见司马丽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叫喊,回头看去:她半躺半跪在地上,淡灰色的围巾像绳索似的套着她的脖子。老畜牲抓住一头,拖着她往黑暗处去。鱼眼睛那些人拍掌大笑……
司马丽完了!丽丽……
冷风吹来,我顺从风向倒在地上!
六
过了很久。天黑了,远处的人影早都消失了。我勉强撑立起来。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却又像失去了一切。我不敢想象……
到了一个三岔口上。腿软得迈不动了,看见路旁有片黑压压的树影,我摸进去,随便靠在一棵树上。这里面这么安静,风吹不进来……
我摘下帽子,用手套擦脸上的冷汗。老畜牲的三角刮刀,揭示了我性格上的缺陷:软弱和自私。唉。
“小弟弟。”后面传来很亲切的一声。
原来树影里还蹲着一个人。他在叫我。我很紧张,装没听见。
“你是等女朋友吧。”被冷风吹哑的嗓子。
“是哇。”我怕被他暗算,不能不说假话。
“我也在等一个从前的女朋友。”这人向我这边移了一下,但是整个脸还隐在暗影里,我只觉得那边好像有双转个不停的眼睛。
大约因为目的相同,他竟然和我推心置腹地攀谈起来。据他说,他是当年航空学院最著名的风流人物。在高中时就因为干了一件不好的事(从他暧昧的口吻来看,无疑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险些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后来校方念他年幼,没有严肃地处理。然而,他把老作风带进了大学,于是干得越发得手。
开始他讲得比较拘谨,屡次用“风流不下流”这句话当遮羞布。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变得直言不讳了。
我很用心地听着,把刚才的厄遇,置于脑后。不知怎的,我挺同情他。问他冷不冷,并且把自己的手套递过去。他很满意。
“你往前伸,唔。”他接住,“今天好冷。”戴上手套,他的故事更生动了。“最后我倒了大霉。系里有个华侨出身的女同学,不少男同学追她。我以为她家里非常有钱,也参加了角逐。”他向我披露着卑贱的心理活动:“我完全是为了钱。我集中精力对她展开攻势,我们发生了关系。
“这个过程我一个月就完成了。谁知,有些华侨没什么钱。我上当了,这个女人生活水平比我还低。我上当了。本来,我可以圆满地和她分手。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操之过急了。”他不清不楚地交代了结局,“结果,我落了个不妙的下场。”
我觉得冷了。静静地等着下文。
他坦白地说,好几年来,他一直积极地准备报复这个女同学。最近,他得知这位华侨要结婚了,于是带着当年的信件,打听出那对未婚夫妇,每夜必定经过此地。他在这里埋伏着。今天是第一夜……
世界上竟有这样高深莫测的事情。
“北京市,每人平均生活费是多少?”他向我发问,想知道这次突然袭击,能得到多大的经济上的好处。
我不知道。我的社会常识这样贫乏,真不该去写小说。
他折了根树枝,借着树影里透出的微光,在地面上划着。
“两项相加等于……一年十二个月……乘以十二。”他进行着四则运算。
等他的核算告终,我问:“这么高强的手段,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说的比较详细。最初,他观察那些情场得意的男人,不是具备潇洒出尘的才子风度,就是依靠挥金如土的富贵气派。这两种人最容易使不识英雄的女子动心。但是他全靠自己的手段。他是学理工的,没时间也没必要浏览全部文学作品。而是有选择地精读了几部最著名的爱情小说,终于揣摩出一整套攫取人心的法术。他讲得玄乎其玄,我觉得可以归纳为:各个击破,得一是一。
“有些女同学非常纯洁……”我说。
“纯洁没用。越是纯洁的人,抵抗力越弱。接触一点坏人坏事以后,就要走向自己的反面了。”
我不响。这些话居然与辩证法暗暗合拍。
“你们太土。”他抨击当今的男女中学生,“你们把大街也当成交际场所,真不像话。我的一个堂妹是军区的,家住在西山,天天不辞辛苦地乘机关的车子进城。穿上将校呢或者民用料子,在西单商场那一带鬼混。她不懂文学和音乐,除了陪男朋友压马路,什么也不懂。分明是二流子……
“要知道,当年我们谈恋爱,经常用外语对话。我们都是头脑发达、精力过剩的优秀生。你们这些中学生啊。三十年代有个电影《马路天使》,依我看,在马路上选择男朋友的女生,全都是马路天使……”
我觉得这个比喻比较新鲜,生动。
他大发牢骚:“人类进步应当这样:住房越来越大,食物越来越好,情欲得到充分满足。”他认为人类像个大数轴,而他本人是很大的正数,需要许多负数的总和来平衡他。
这些话毫无道理。旧中国的苦难,三座大山的压迫,大家记忆犹新。所以,他的抱怨没有煽动力。
我义正词严地驳斥了他的谬论。
他干哑地笑笑:“嘿嘿。咱们萍水相逢,不必吵嘴。你还小呢。在社会上闯闯可以明白许多事,遇到许多有趣的人。你给我的印象很好……”
这时候,远处街心走来一对男女。他迅速地跃起,拨开枝桠观看着,喜悦地说了句:“来了!”然后拍拍我的头,小跑着过去。
我始终没看清这个人的脸。路灯照出了他的后影,在男人里算矮小的个子,有些驼背,肩上有一层白霜似的头皮屑——明明是猥琐的蛆虫般的小人。
这条蛆虫摸出几张纸。他们三人相遇后,他把纸拿给男的看,还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话。然后,然后他用戴手套的巴掌,打了女的一记耳光。那个女的受了侮辱,双手捂着脸。男的像筛糠似地浑身哆嗦,没有抗议……他们一同折回去,在寒风中,那条蛆虫昂首走在前面……
夜深风紧。我被镇住了。这个小人多残忍哪!哦,他弄走了我的手套,也给我留下了一些值得藏入记忆的话语。
半夜了。我还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胡逛着。人在困难时格外需要朋友,今天晚上勇人在哪儿?
在一条寒酸的死胡同里,我看见有个门上钉着“公用电话”的铁牌,没想就进去了。
屋里挺干净。中间生着煤球炉子,很暖和。电话机安放在长桌上,美观的毛笔字写明每次通话的费用:四分。桌上另一头放着个便碟,里边盛着豆腐干,油爆豆。旁边还有一杯兑过蒸馏水的白酒。这家的老头子还没睡,我进来之前,他正在独自喝酒。
老头说他儿子病了,要我打电话时小声一点儿。在角落的大床上,里边按北方农村的章法,堆着夏天的衣物。外边睡着一个小伙子。我觉得眼熟,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伍行浩!
深更半夜,我意外地闯进老伍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