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力量
陈谦

初夏到戴维斯探访北岛，正值牛津大学版《时间的玫瑰》甫印成。该书细绒质料的白色封面手感温厚，上面星散着疏淡隐约的灰米色陆地版块，细细的曲弧经纬交错其间；灰米色的“北岛”二字与稍小一号字体的书名竖体排列，淡静素雅，低调却醒目。夏末又见到中国文史出版社版的该书，封面底色是闪着银光的铁灰，一抹桃红击过铁灰曲折而落，亦是绝色——以貌取书，如今于我甚是紧要，盖因受了国内书店里铺天盖地的出版物太大的刺激。太了解当今国内书情关键拼的一个“卖”字，可又有多少出版人晓得、或在乎卖亦该有个好的卖相？

《时间的玫瑰》收集了北岛２００４至２００５年间在《收获》杂志所撰 “世纪金链”专栏里的诗论。这些文字写就于北岛云游世界的旅程中。北岛主要用西方新批评流派精读文本的方法，评介了九位活跃于二十世纪诗歌黄金时代的诗人及其诗作和生平。这些诗人依次是：西班牙的洛尔迦、奥地利的特拉克尔、德语诗人里尔克和策兰、瑞典的特朗斯特罗默、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艾基和英国的狄兰。北岛对他们使用了“热爱”二字。生活中我所识知的北岛平静安祥，有问必答，言行绝少夸张，即使必须控诉自己所遭遇的种种荒谬，音容亦淡定沉着，让人要忘了他诗人的角色。有此铺垫，他的 “热爱”，令我肃然。

难得北岛书写其“热爱”的笔意如此从容。字句清白得几近透明。他藏在文字的深处，一如那个暮春里立于北加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街头，引领我们看他发现的风景。他左手一指，说这边风景如何的好看；右手又一指，道出那远处缓行的人从何处来，一路承受过甚么，如何写过、爱过，又如何地惨淡起伏、病老暴死... ... 他说得沉静安然，却因拥持了以真知把握真相的能力，那沉静便显出了比喧哗更强大的力量。

北岛在书中对诗人们的作品所作出的详尽解读，我以为是对中国诗歌批评界、乃至文学批评界的一份特别贡献。我们遇过太多心浮气躁的伪批评者，他们从主义到主义，从名词到名词，拉大旗作虎皮，天花乱坠，唾沫横飞，似乎甚么都说到了，却甚么都不曾供给，甚至荒谬到不曾阅读他/她所指评的文本。如此现实，突显出北岛此番写作的意义。

多年对西方文化的良性吸收、在美国大学里常年用心教学的实践成就了北岛。他硬是坐得下来、沉得住气，为读者将那些诗作逐字逐句剖开、析解。我未必能获得与北岛一致的视界，然他所有论定，在他的批评方法里因其自洽，从而获得说服力。这样的工作该不会比写出一首优美的诗歌更难，但它需要何等艰苦的劳作！北岛解读诗歌的方法，让我想到国际著名学者叶嘉莹教授对中国古典诗词的解读。他们显然都深受西方新批评派立足文本研读方法的影响，西为中学，洋为中用，在各自的领域里获得实践的果实。

如今读者们对出版界粗制滥译的现象深恶痛绝，北岛用实践证明了另一种诗译的可能。他对所挑选为例的诗歌，同时提供不同时代译者的诗译，最后给出自己的译作。因其难能，犹显可贵。俗谚云：“不怕不识货，最怕货比货”，虽我在诗歌上造诣浅陋，然好坏互见时，果然已能识出高下，可见北岛这些年的书没有白教。以阅读直感论之，北岛的译文相较同类应为最佳。一是因他有幸站到了前人的肩膀上，更重要的是源自他本身便是出色的诗人，再创造时，便有双重法力。我猜想若有遗憾，北岛大概会遗憾他未能识得更多它种语言文字。当一个人拥有了广阔的环球视野，定会意识到外语确是沟通人类文明的有力武器。

穿插在诗歌解读的字句间，北岛为我们记些了每位诗人的生平，这使得《时间的玫瑰》的文本体式变得富厚而复杂，难以归纳界定。书中那些北岛热爱的诗人，大多一生历经劫难，命运多舛。我原想此为北岛选择侧重点之一。然北岛告知，他之所以挑选这九位诗人，纯粹是出于对他们诗歌的喜爱。很多关于他们生命的故事，还是在为写作做功课期间，阅读各种版本的诗人传记时才得知的。这使我想到北岛谈论曼德尔施塔姆时所指说的：“一个有使命感的人是要多少受苦的，必然要与外在命运抗争，并引导外在命运。”——如此的性格成就如此的诗歌；如此的性格导致如此的命运，果真成败皆萧何。北岛的气质该是与他们相通的，若莫如此，“热爱”无可凭生。

在九篇文章里，我最喜欢的是关于洛尔迦和里尔克的两篇。“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这般的诗句，让我想起那个早春与西班牙相遇的瞬间——我是在地中海的船上迎见她的。而里尔克说了“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道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真令我悲欣交集。 　　

作为女性读者，我注意到北岛在书中没有选读一位女性诗者。我自是懂得从个人化视点出发的北岛不需“政治正确”，更不需利益平衡。我纯粹出于好奇，就书中女性诗者的阙如向北岛作出征询。北岛笑说我不是第一个向他提出此问的人——那发问的亦为女性。我不需要他给出答案，但我又问：如果一定要你挑一位女诗人来写，你会选谁？这个问题让北岛在电话那头沉吟起来。这竟是一个他需要思考才能给出答案的问题，我会心一笑——我感谢北岛的诚实，一如他的沉静，同样具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