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诗三首
断片与骊歌(选章)
—-愿有一席之地,留给远方来客。(博纳富瓦)
群山宁静的诱惑,
风景中的人物,
如在魏晋。枯坐着缅怀
酒、农事和诗歌,
眺望与地平线的
苦涩融为一体。
在深涧的鸟鸣之上,
乡村教堂的尖顶之上,
林薄初霏,异地的奇峰
像屏风罗列;高处是衰草
和去年冬天的雪。
攀登,像徒劳的夸父
追赶着季节的飞轮,
日落前不得不
原路返回。彩虹
这肉色的、云和光的
饕餮者,探入高脚杯。
湖上那隐身人的琴声
摧折了归鸿。葡萄,
消损的植物美人皮肤上的
薄霜,这些泪水在把谁迎迓?... ...
此处没有东篱,
耽留就是喝汤,
笔直且感激地坐在餐桌前。
说吧,长啸吧!
你刚清了清嗓子,
沙子立刻就打断了你。
引诗为占如何?
—同人于野,
驱车松软的河谷地带,
恍惚中又见到那座
古老而巨大的避难城。
诗话三章
一
身穿绸衣,怪癖的古人
在山水中寻找生命的颖悟
在日常的悲欢中寻找风雅
他们从短暂的事物知道
尘世的凄楚需要言辞的安慰
听从流水的劝告,跟随内心
四季轮转。诗,缘情而发
遇事而作,不超出情理
把哀怨化为适度的嘲讽
用言说触及不可言说者
理念完成于形式的尺度
二
韵府是记忆的旧花园
水在流,石头还是原来的石头
而沧浪的清与浊必有分矣
源头隐去,对我们说“不”
总还有一些可辨识的记号
散落于杂花掩蔽的秘密小径
像点点萤火,像河图洛书
为人间重现言辞之美
宴会散了,瓮中的蜜保存着
等待我们去取,树上的
童年,手摸到星星的耳坠
三
诗人清 ,诗歌必丰腴
风骨不露,而销魂今古
盈盈一握之间,伤逝者慨叹
两种事物的不朽:花与书
当镜子变暗,书写重复着
关于公共垃圾的现代概念
窗外遍吹腥膻,鬼夜哭
客枕之躯惊起,独步中庭
倘若词语僵硬的姿势不能打动
哪怕是一知半解的人
我们自身必须化作流体
脉水歌
—-重读水经注
1
大河在远方闪烁,犹如一道
来自北极的光。太阳的火舌下
羿的箭矢穿过云的旗幡
我移动,像山海经中的测量员
雁阵在蓝天书写一个人字
流水浣洗着林壑的耳朵
在我的衣襟前制造一个节日
飞瀑在悬崖绝壁激起回响
一条又一条河穿过我的躯体
帝国的通都和彩邑中有我的驿站
美人因迟暮而忧伤,醒来
衣袖空留昨夜的余温
2
岸草青葱尾随我远去
而生活本就是在岸上筑居
为甚么要告别笙歌和画舫
去追逐蛮荒的河流?
为甚么骑驴,饮风,偃蹇而进
易水而弱水,塞北又江南?
漫长的行旅中,孤独已变成
心的刺客。夜半客船上
家书的炉炭烘暖我的双手
出发的日子,话别的时刻而今安在?
凶年又加上不驯服的河道
星星的沙粒壅塞平原
3
死亡的黑车满载兵器
烽火中的白马连翩西驰
曙光像秘件的封泥那样火红
大河从贫瘠的远方流来
经过同战争一样贫瘠的土地
那么多人在饥饿中死去,又在死后梦见
玉蜀黍和干葡萄,梦见女人们云集
辩认着比冻土更僵硬的自己
手在空中掘墓:苍天!苍天!
她们像怀中婴儿般号叫
那么多等待化为乌有
好似干戈化为玉帛
4
倘若青鸟来过,曾栖于甚么枝头?
罗盘搜寻到哪一座仙岛或灵山?
裸国残缺,怪物的想象同样残缺
龙族的血液里有它们的低语、尖叫
禹贡山水犹在,贡船早倾覆
接着走来了游侠,纵横家
和篡位者仪仗中大象雄武的步伐
这片土地的传说,河流的传说
像炭黑的赤壁被烧得滚烫
像石上的勒文,只有风能够识读
连同智者的浩叹都将化为乌有
影子交错,有谁抵达过彼岸?
5
渔父调舟而去,桂棹轻点
抛下一支恼人的沧浪歌
多事之秋的高树用伤疤的瞎眼眺望
我走过的泥足深陷的路
一只蝴蝶被尘土压住有无原由?
一只萤火虫为我照明是否出于自愿?
除了继续早已开始的仰观俯察
泾属渭汭的清浊,南北分流的盘根错节
现在岂不是一稽考的时候?
说,即便最终等于不说
像流星的湮灭,石棺的沉默
铁函有朝一日会浮出深井
6
云梦泽上的云,销魂的雨
宋玉的解梦术满足了楚王的淫欲
清水之畔,筠篁幽幽,名士们
佯醉、打铁、冶游于林中
与残暴的君主旷日周旋
我又怎能幸免侍者的头衔
在奉命陪同皇帝北巡的游历中
梦想山川风物和美的人心
从一部水之书发现了不得已之境
我岂不愿放浪于市廛之间
像绿鹦鹉,在烛光的妩媚中
在玄奥中谈吐世道陵迟
7
开创的人物,天之骄子
遥远如来自某个河外星系
沿着倾斜的日影下凡
敷土,祭奠高山,命名了百川
那传说中的水王不曾回来
广漠掩埋迟到者的悲哀
河与人喧响两种孤寂
一如那不可能停下的箭矢
惟有脉跳还在呼应地下的涌动
惟有记忆汇合成更辽阔的河
当我踌躇着不知该向何处去
月亮那水的魂魄引导我
8
经典已朴散。在扭曲的时代
我只想做一个脉水人
在精心绘制的地图上规划
一度是桃花园,后来是战场的山水
渴时我就以朝圣者的姿势弯下腰
风像色情的山鬼挑逗我:
看啊,一切皆流。但重泉中
我的影子却如如不动
变化多端的四季的仪表
涨落的水文,让我徒然兴叹
并连连发问:甚么样的钩沉索隐
可以追回遁走的暗流?
9
这是一则轶事,这是流亡
漫长的行脚从一个龙忌的字开始
只带上很少的必需品
走着,一个人不仅可以梦见
爵禄、荣名、弄臣的粉墨
可以洗手不干,可以懒卧
也可以远走高飞。没有禹迹
只有银色的丝诞那徐缓蜗牛的
逶迤哲学 。对我而言,远
就是近;走,就是用交替的脚踵
量尽河流的长度,大地的幅员
停步倚杖,在峻湍边看云
10
急迫的鹰唳叫着,唳叫着,唳叫着
大地之鹰,展翅在云端
那声音像黄昏天空的一个亮点
神秘的河图的一个疑点
像从殷墟飞来的传奇的巫祝
戴着面具,发出预言:
“旅者,你该向视域外搜寻
在倾听中配制魔咒的力量
你也该知道源头的涓滴原本弱小
逆流而上即与那一脉活水为邻
梦想的颠踬也是生活的颠踬
当大河上的彩虹横绝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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