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她方
张依苹
我记得﹐我是诗巫的孩子﹐在南中国海的东边﹐枕在北婆罗洲海马形土地的腹部长大。记忆中生命最多变的阶段铭刻在那片土地上﹐回头一望﹐身后三个人影﹐俄罗斯娃娃般﹐大中小重迭在一起。
第一个人影不足四呎高﹐顶着圆圆的椰壳头﹐天真地叉腰站在家门口。
仿佛还是昨日的那个下午﹐天凉凉 ﹐又是起风的时候。没有铺沥青的路上飞沙走石﹐森林边﹐那栋门牌42号的独立式大木屋﹐木窗被风吹得开合开合﹐伊哑…砰…伊哑…砰…
我听到风中传来呼唤﹐“妹妹﹐我们下去玩抓叶子的游戏﹐看看谁抓到比较多﹗要快啊﹗不然风就停了。”一听到“游戏” 两个字 ﹐我立刻从楼上咚咚咚咚飞奔二十多层木梯而下。“慢慢走﹐不要跌倒﹗” 妈妈不知从哪儿喊。
姐姐已经开始了﹐跳舞似地﹐在地毯草坪上转呀转﹐裙襬盛开﹐嘴里嚷着“要抓空中的﹐那些没落地的啊﹗拣地上的就是臭坑﹐要罚﹗” 我点点头﹐开始卖力追捕叶子。风越吹越烈﹐我顺着飘落的叶子旋转的幅度越来越大﹐小小的身子几乎浮起来﹐周遭模糊不清﹐一片白茫茫﹐耳际只剩风呼啸的声音…
等到四周安静下来﹐姐姐已不见人影…只剩我一个人孤立满地树叶中。
姐姐不玩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留下我一个人。我紧捏叶子的手松开﹐一种感觉渗入我的胸腔﹐空空的﹐被一种麻疼啃噬着。那是我和姐姐一起玩的最后一场童年游戏。天晓得﹐我曾经苦练腾空抓橡胶子﹑花式跳绳﹑倒立用手走路﹐就是为了玩游戏名正言顺﹐不必动用‘我还小’的豁免权渡过最考技艺的那些关卡。可游戏不见了﹐刚练就的各种花样瞬间荒废。
第二个人影于此“咻‘地骑着银色迷你脚踏车出现﹐在路上﹐一脸稚气未脱﹐倒似一张小孩的脸套在小大人身上。
自从上中学﹐开始有自己的交通工具﹐生活从此扩大﹐有能力踩脚车抵达的地方都是活动范围。我记得﹐那时我开始建构自己的生活地图。从家里出发﹐左边﹑右边﹑左边﹐十分钟之内﹐置身小镇的核心地带 。左边座落镇上唯一一间天主教堂﹐菱形屋顶﹐阶下站着紧抱小耶稣的圣母玛莉亚。右方总有停不了的车子一辆接一辆经过﹐而我屏住鼻息等待偶尔难得的空隙﹐让我钻过去﹐真正进入‘巴剎’ 的范围。那时候﹐这地方就叫 ‘交通圈’ ﹐是诗巫那时候最大的交通圈。
过了交通圈﹐直走可到面向拉让江﹐作为‘拍拖” 代名词的江滨公园 。若往右下角走﹐可以顺序穿越巴拉路(Pedada Road) ﹑和平路(Hoe Ping Road) ﹑夏廷路(Hardin Walk) ﹑福州街 (Foochow Road)﹑中华路(TiongHua Road)﹑华侨路(Hua Kiew Road)﹐直通最长的布律克(Brooke Drive)。我伯父住夏廷路﹐过年到他家拜年﹐一定可以吃到他的阿波罗冰厂的冰淇淋。我姑姑住福州街﹐去她家玩﹐常吃到她做的“蛋燕” ﹐燕菜上面一层白白的泡沫﹐只有在姑姑家才吃得到。
我每天的路线总往右上角走。“林子明文化馆” 就在不远﹐那是一间我借到最多华文书的图书馆﹐里面有市面从未见过的“西马” 报纸和香港杂志。再往前就看到“砂劳越大厦” ﹐──镇上唯一的购物中心﹐底楼有卖文具和课本的中华书店﹐角头间有好吃的﹑两毛钱的“国清” 冰淇淋。二楼另有一间卖“新潮” 杂志的“青年书报社” ﹐三楼则是“京都戏院” ﹐刘文正曾来唱过歌。再往前就是交通灯。拐左可以到中街(Central)﹑谐街(High Street)﹑马克律(Market Road) ﹐通到底直达镶有漂亮绿黄紫玻璃窗的爱莲街(Island Road) 教堂。
我总是直走﹐看到邮政局﹐就把脚车搁黄乃裳路(Wong Nai Siong Road) 边﹐上去寄信给笔友。继续往前﹐右边就是镇上唯一的回教堂﹐一栋单层绿白木屋。再弯右就是惯称女皇道﹐路牌上写的却是冗长的“敦阿班哈志奥本路 ” (Jalan Tun Abang Haji Openg)﹐ 我的学校“卫理中学”就在路旁。每天早上﹐我穿着蓝白背心校裙顺方向骑脚车上课﹐中午下课﹐逆方向骑回家。下午穿着球衣短裤﹐再顺方向骑到学校练乒乓﹐直到傍晚﹐昏红晚霞里﹑燕子呢喃中﹐再一次骑回家。
不知不觉﹐我的背心校裙已经换成半截裙。
第三个人影齐肩直发挂着浏海﹐正把东西拼命塞进行李箱﹐甚么都想带走。背包放着马来亚大学入学通知信﹑一张大大的X光片﹐以及﹐一袋在吉隆坡吃不到的光饼。妈妈一直看着我﹐收拾好了吗﹖吃了面线喝了鸡汤才出门啊。爸爸在楼下已经开动车子引擎。
我看着脸圆圆眼睛圆圆的自己拎着行李﹐蹬蹬蹬走下二十多层木梯。电话嘀铃铃在屋里响起﹐姐姐问接不接﹐我头也不回直摇﹐不管是谁﹐告诉他我现在没空。我头也不回地坐进车厢﹐直赴飞机场﹐第一次离开我的家﹐第一次去“西马” 。
我那时没有回头看最后一眼﹐否则﹐我就会看到三个依依不舍的自己﹐在森林边门牌42号的大木屋前拼命向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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