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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的快乐
啸尘
               
雪魁就是那个让我们漂流漓江的计划流产的女人。还有,以我当年那样一个对所有与死亡相关联的事物都充满绝望的恐惧的人,竟然在那个秋日里被“橡皮鱼”领到桂林的回民公墓里去看了那个有点不明不白的坟墓,也还是因为雪魁。所以雪魁这个名字,在我就总是一个不甚吉利的符号。我相信这并不是我的偏狭,因为所有“橡皮鱼”的朋友,出于各自的立场和角度,在谈到雪魁时,都有与我类似的感觉和评语。

可是,“橡皮鱼”这辈子就跟定了她,还跟得那样死心塌地的,这让熟悉他的人们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谈起他,总是一副为他揪心牵肺的样子。  带领我做一次漓江漂流,曾是“橡皮鱼”作为哥们儿,对我的一贯承诺。他的那些漂流的故事,是我二十岁以前听到过的最为激动人心的真实壮举。我喜欢那些故事里的种种细节?s他们在雷雨中跳到漓江里游泳;月夜里在船头大声吼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抢舔食品袋上的面包末;傍晚在江边一边喂着蚊子一边喂自己的肚子……能在那样一个“江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簪”的人间仙境里顺流自桂林漂流到阳朔,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是我最痴迷的梦想。

可是就在我以为我的梦想即将要实现的那个初秋的夜里,我们在“橡皮鱼”家里最后一次讨论具体出行的计划时,“橡皮鱼”说出了“雪魁不高兴我这个时候去”这样的话,他然后就低下头来,后来干脆就将头埋到了膝上。

雪魁是他那时新交的一个年长他七岁的女友。我因为是那天下午刚刚赶到桂林,所以还未有时间和她见上一面,而在那个时刻,我也并不知道,其实雪魁就在离我们几米外的屋里,有些心事重重地偷窥着我们的表情和行动。

长时间的静场。朋友里没有人上前去劝他,由着他在那里尴尬地坐着。后来我意识到,他们都见识过那个雪魁了。他们都是男人,男人在蔑视一个女人的时候,大概都是不屑于在公开的场合情绪激动地攻击她的。或者他们因此更看轻了“橡皮鱼”,看轻到了懒得论争一番。其实没有“橡皮鱼”,我们也还可以去的,但是大家给弄坏了的是那份心情。他们无声地离开。有人要拉我也走,我拒绝了。

天暗下来,我坐在“橡皮鱼”外婆家的小天井里,面对着一桌狼籍的杯盏,鼻子有些发酸。我是专门坐了八小时的火车赶来的,这对那时那个刚出校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我来说,真是天大的事情!而且凭着我们四年的友谊,我觉得我需要并且有理由发泄我因为失望而生出的愤怒。

“橡皮鱼”一直陪着不是,当他说出来的话语,到了谦卑得不能再谦卑、自责得不能再自责的地步时,我没趣地站了起来。这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重色轻友”那样四个我常在书上看到的字眼,便随口送给了他。他听到这四个字,突然就抬起手往脸上一抹,我意识到他流泪了,便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样收拾这个局面。我最害怕看男人的眼泪,心里就慌起来。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屋里,那里有他表弟表妹欢快的打闹声和他们里间外间跑进跑出的身影,而他的外婆,在电视机前挥着蒲扇,表情自在安祥。我便安心了一些,知道是没有人在注意这样尴尬的场面。可就在我要转头回来的那个瞬间,我看到有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很快地从窗前晃过,好像是在偷看。可能是见到我向她那边侧着脸,她就将脑袋缩得很快,一下就躲开了。直觉告诉我,那是雪魁,她一直在远远地注意着,不,其实是遥控着我们今晚的活动、今晚的情绪。这使我觉得,我们仅仅为了一个漂流的意愿,要将游戏玩到了这样的层次上,实在是无聊透顶。

“橡皮鱼”的外婆家,是在靠近伏波山的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我离开的时候,“橡皮鱼”执意要送我一段,可是我们两人都因为情绪低落,一路无话。到了大路口的公车站旁,我让他回家去,他说没事,等车来了再走。我忍不住就说了?s“我看到雪魁在屋里了,你还是回去的好”。“橡皮鱼”先是一愣,然后很不自然地说?s“有些事,不晓得怎么说,我懂得大家是看我不太起。其实也不全怪雪魁,跟她在一起,凡事顺从她,这都是我自愿的。”他的这些话说得相当隐晦,但我还是大致听出了他的意思,忽然就觉得他有些可怜,便安慰他说?s“你只要开心就好,只是我担心,这样好像不是特别公平。至少在我,要让别人控制,那是不可想象的。”“橡皮鱼”没有接我的话,好久好久,才说?s“其实雪魁也不是要跟你们作对的。这很难解释。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他们。至于我自己,就这样了,我需要的,你大概也晓得。”听到这里,我的心就沉下去,再想不出说什么好。 

我知道他暗示的是他的身世。

“橡皮鱼”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橡皮鱼”这个绰号,来自一部叫《四零五谋杀案》的电影。那部电影流行的时候,我们在大学里,我却没有看过。只是她们看了那电影回来,在那个闷热难捱的夏夜里坐在屋里盼着窗外的那棵桉树掀风的时候,叽哩呱啦地抢着对我说,常来找你的那个阿元,真像电影里的“橡皮鱼”,怎么个像法?却没有人说得清楚,可屋里所有看过电影的人,都附和着说“像啊”“像啊”“真是像”。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阿元就被叫成了“橡皮鱼”。他长得极瘦,头却是很大。我常想用“豆芽”那种最现成的形容词来描述他,可是他的个子却是不高。他鼻子上架的那副宽宽的眼镜,总是给人一种他的鼻梁托不住镜架的印象,因为那眼镜总是往下滑,他便常常就要用手去扶那个眼镜。我建议他去弄副合适的镜架,他却说那是没有用的,因为问题是出在他没有鼻粱上。我慢慢就习惯了,还开始喜欢他那种有点像卡通人物的样子。

我对自己和“橡皮鱼”具体是怎么认识的,不太想得起来了。但我却是知道,我们认识之后,我愿意跟他做朋友,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听说过他可怜而又神秘的身世。

“橡皮鱼”是藏族人。这在我们这种边远的南陲省份,听起来实在是神奇得很。其实他的皮肤、脸貌、身材,都是不能让人联想到“藏族”的。我听到的故事是,他的母亲在五十年代末到北京念书,认识了他的生父、一个在中央民院上学的藏族男生。他母亲毕业时就跟着那个藏族人一起去了西藏,他们在那儿结婚,生下“橡皮鱼”,不久又离异。“橡皮鱼”的母亲因此也离开了西藏,改嫁去了江南。她大概是不愿意将孩子留在遥远的西藏,据说那个继父又不能善意地接纳这个孩子,做母亲的就将年幼的“橡皮鱼”送到桂林外婆处,由外婆将他抚养成人。据说,“橡皮鱼”的生父后来从基层的区长,做到县委书记、自治区的领导,后来到国家民委、到全国人大。那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因为“橡皮鱼”是从不在任何表格上填父亲那一栏的,所以那些关于他身世的传言,也无从查证。系里或学校等官方,对他的身世也是从不发言,对流言更是未予置评。

可是我是相信流言的人。我从认识“橡皮鱼”的第一天起,心里对他就有一种深深的怜惜,我一直觉得,从小没有父母,这样的人生,实在是一种悲惨的残缺。而他对这种来自他人的怜惜,异常的敏感,甚至应当说是充满渴望,还总是有一种你一分我三丈的感激。所以他很快就把我也当了朋友,常常要来找我说话聊天。我们在一起,他的身世之谜是我们都回避的话题,就是提到,也都是暗示的语句,是心照不宣而又从不说破的。他跟我说过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们之间,有的是一种忘了性别的友谊。难得的是,他给我讲的故事,都不是伤心的,而是快乐的,比如像漓江漂流那样的故事,它们让我这样一个自幼在城市中的围墙里生长的人,因为结交了一个在奇丽的山山水水里长大成人的朋友,对大自然有了一种深切的向往,因此才有了诸如漓江漂流那样的梦想。

然而,我的梦想,却因为雪魁不太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时化作了泡影。我从“橡皮鱼”那里回到住处时,着实是有一腔悲愤的情绪,再想可怜的“橡皮鱼”大概这辈子就要给那个叫雪魁的女人吃定了,更是有几分的为他难过和担心,躺在床上想东想西,很久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那样一睡,竟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才被“橡皮鱼”的敲门声闹醒。

“橡皮鱼”一进门就有些兴奋地说,他今天专门请了假,要带我出去兜风。我提不起劲,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说?s“桂林这地方常来常往的,都玩过多少遍了,除了漂流,还有什么可兜的?”他就说,他弄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要带我坐摩托去看风景。这果然让我觉得有些刺激。在那个时期,玩摩托是非常前卫的事情。想到要乘摩托在甲天下的山水间穿行,我也觉得的确算得上是一种补偿了。

我们那天沿着漓江南流的方向,兴奋地看着流动的风景如画,一路飙到了郊县的一个在漓江边的小镇上,还赶上了一个热闹的集市。我的兴致和心情便好了起来,想到“橡皮鱼”作为朋友,能有这份心肠待我,心里已是原谅了他。

我们在当天下午四点来钟,折返桂林。在接近桂林郊外的时候,“橡皮鱼”在前座大声说?s“那边是回民公墓,有一座很特别的坟,你要不要去看看?”我那时还是个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感的人,害怕一切让人联想到死亡的人和事,墓地自然是我最不要去的地方,我当然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的建议。“总觉得你会对那样的墓有兴趣的。”“橡皮鱼”的声音又从前座飘过来,在风里响着,让我发愣。“雪魁就很喜欢”——他提到了雪魁,这让我开始有些好奇,想那样一个诡谲的雪魁,会喜欢一座坟墓,会是怎么回事呢?我抬起头,意识到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云很白,天很蓝,“雅马哈”的轰鸣声阳气十足,旷野里的风也很温暖,还有“橡皮鱼”在身边可以壮胆,我便扬了声叫“橡皮鱼”调头去那个回民公墓看个究竟。

那时的回民公墓,给我的印象是一片乱坟岗子。大部份的坟墓,都没有精心修建过,一个挨着一个的土堆周围,野草很乱很长,也都没有什么象样的墓碑。我注意到墓地入口处有个简易的棚子,里面坐着个老头,听说我们要进去看坟,挥挥手,也没有多问。我因为穿的是一条长裙,一路走进墓园深处的时候,心里开始有些害怕,加上野地里的茅草很长,就提着裙脚,走出了颤颤兢兢的步态。

好不容易走到了那个雪魁喜欢的坟墓前,果真是有个独特的墓碑。那是个五十年代末期出生的姑娘的坟,墓碑上面刻有她的头像剪影,是那种我们常能在民间剪纸艺人那里看得到的作品。然后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泰戈尔”的刻字。还刻有五线谱,再下面一排大号的是“阿姣,安息吧!”那样的字样,立碑人写的是“你的朋友?s”,接着是一串名字。我注意到第一个名字刻得很大,然后跟着的那些名字则是小些的字体,那些名字大都不是全名,读上去很多像是朋友间的昵称。我想到那个第一人,一定是跟姑娘关系特别的人。我真的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坟墓,心里就有些感动,又注意到坟边还有些很新的红色的鞭炮燃过的碎屑,便转过头问“橡皮鱼”?s“这有什么故事吗?”“橡皮鱼”的眼睛竟有些红,他低了声说?s“等一下你问问那老头吧。”

出来的时候,我用桂林话跟守墓老头聊了起来,他告诉我,那是个自杀死去的姑娘,她之所以要自杀,是因为家庭反对她的婚姻。我又问起为什么那里有那些红纸屑,老头说,前些天是姑娘忌日,好些她生前的朋友来看她,年年都是这样的。我站在墓园的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由“橡皮鱼”提醒了,跟着他慢慢走出来。

出来时,我心里算着那姑娘是七七年底去世的,想那个时候,她那样的年纪,已经有很多新的希望了,可以考大学了。如果是在乡下插队的,也可以回城了,那该是多么让人兴奋的年月!可是,她却自杀,还是为了家庭对自己婚姻的反对。这让我觉得这事情、人物,跟年代有些对不上号,心里感觉便有些复杂,理不出个头绪来,突然就想到了雪魁,很感兴趣雪魁喜欢的是什么。“橡皮鱼”听见我的问话,就站下来,说,“雪魁喜欢这样的死法,喜欢死后有这样的墓碑”。那个时刻,我感到背后的风声怪异地响了起来,手脚便有些发凉。“她是要生死相许呀?”我试着想开个玩笑,橡皮鱼的眼光就有些发绿了似的说?s“我们如果不能在一起,雪魁说她就死。我就答应雪魁了。”我问?s“答应什么?”“答应跟着她,不能让她死。”我的腿就有些抖了?s“为什么要把话说到这种份上?要说到墓地里来?”“橡皮鱼”静了一会儿,才说?s“雪魁就是这样刚烈的性子,是有些极端的,但是我离不开她,跟她在一起,我有安全感,像我这样命不太好的人,是要以毒攻毒的人,才压得住的。”

“橡皮鱼”然后就推着那辆摩托,和我走在通往外面大公路的碎石子路上,两人有一阵沉默。他又说?s“真的很对不起你,我发誓,我一定会带你漂流一次的。”我突然觉得在这种阴阳两极的接合处,说起我的那种小不快,真是琐碎无聊,就摇了摇手,让他别说下去了。他领会了我的意思,就说?s“我和雪魁现在处在最困难的时期,没有人看好我们的,雪魁家里要跟她断绝关系,我这边还好,虽然说我外婆和小姨娘她们,都是很疼我的,可是,到底心里的感觉,总还是跟个孤儿似的,所以就是大家都不看好,也懒得说。你看,雪魁连死都想到了。”他这时回了回头,向墓地那边远远地望着,满脸的灰色。我就想那一定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就说?s“你很爱她,是吧?那就没有什么的,雪魁的意思实际上是只要你跟着她,她就活下去的,她肯定是很爱你的。”“橡皮鱼”就抬了抬头,说?s“她倒是这样说的。可是,爱这东西,你说得清吗?我也不太想这些的,其实有些关系,相互需要才最重要的。她家里是因为年龄,我的朋友们是不了解她。可是,我跟雪魁一认识,就有离不开她的感觉,她只比我大七岁,可是她给我一种母亲的感觉,那种感觉,并不是说年龄比我大的人就能给我的,到底还是她的强大。我知道很多的人会很不习惯她的,她在外面是那种女强人的样子,样样都要做得比人好,对我,说实在的,都是控制大于温情的,可是,你知道吗?一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有时需要的,是与人不同的,我离不开她的。”那样的话,我那时觉得是听懂了,虽然他到底是没有说到“爱”,可是他关于母亲的那些话,让我非常感动地原谅了他。我漂流漓江的梦想,从那一刻起,就再没向他提过。

那次别后,大概过了大半年的光景,“橡皮鱼”跟雪魁,便以雪魁跟她家人不相往来为代价,结为夫妻。从此来自桂林的消息,都是朋友们以鄙夷的口气说的﹕“橡皮鱼”跟雪魁结了婚后,真是旺妻的命,雪魁先是做了一个日用化工厂的厂长,混成了桂林城里有名的女强人;后来在人事上有什么不快,就又动了心思到北海,白手起家,然后再转到深圳发展,最后好像是又到了海南。而我的朋友“橡皮鱼”,当然是一直死心塌地地跟在她身边。而在他们的描述里,“橡皮鱼”已经沦落为雪魁身边的哈叭狗、男仆、跟屁虫、XX、XXX,那些名号,很多都是不堪入耳的。之所以这样,在朋友那里,多少是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因为他们说,“橡皮鱼”自从娶了雪魁,意志和行为给雪魁完全控制了不说,他里里外外端茶送水做牛做马服伺她不说,她拒绝给他生儿育女也不说,可她还动不动就吼他,在外边做人做事压力大,回到家里动不动就摔东西,还动手打“橡皮鱼”,打得他好几次夜里出走到朋友那里,脸上都有着红指印的。可是,他第二天还是乖乖地回去。朋友们理解一个男人面对女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可是,到了这样的地步,离开她,那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总是激愤地说﹕家里的规矩成了这样,你说“橡皮鱼”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XX的公公?只是激愤之后,他们又会叹了气,似乎是很诚服地说,那个雪魁也实在有本事,也不得不服。我最初是听不明白这话里的话,便要问个究竟,得到的回答,却让那时的我闹了个面红耳赤。那是我在生命里第一次听到人说,女人是能够用性将男人控制起来的。只是他们这样的解释虽然听起来言之凿凿,可在我却具有臆想的性质,所以只能将信将疑。朋友们都觉得“橡皮鱼”从此算是完了,也因为憎恨那个雪魁,干脆就不跟他来往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震惊之后,难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就给“橡皮鱼”挂了个长途电话,想要安慰他一下,也想劝他考虑离开雪魁。可是,“橡皮鱼”在电话里说?s“你不要听他们乱讲,表面的东西不重要的。你是知道我的,跟雪魁在一起,我精神上感觉很安全,我没有后悔过,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真的真的。”这些话,我不完全理解,但我知道他是不会跟我说谎的,就觉得安心了些。

后来“橡皮鱼”和雪魁的生活越来越不安定起来,我们之间,就断了联系。我时常还会想起他来,可是因为听他亲口跟我说过那些关于在精神上对雪魁的依恋,所以并不太为他担心。

终于到了我混到要出国。到广州办签证时,一天傍晚,我在广州火车站对面的邮电大楼里等着打长途电话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脑袋。转过头去,竟是阔别有年的老朋友“橡皮鱼”!我注意到他看上去非常疲惫,有些未老先衰的样子,可以感觉到这些年他日子的辛苦。正要多话,一眼看到在二十多步以外,一个风度极好的女子,正以有些冷漠的表情在看着我们两人激动地感叹着“他乡遇故知”。她的轮廓让我知道了她是雪魁。“橡皮鱼”将我领到那女子面前,她伸出手时,非常外交地只报了“雪魁”这两个字,再不多言。我注意到她的五官非常端正,却不让人有出众的感觉。我后来想,那大概是因为她没有一种温柔的内涵。我可以看出她的年龄比“橡皮鱼”大,也可以看出“橡皮鱼”对她有一种近似于本能的察言观色,时时好像都在照顾着她的情绪。因为她以惜词如金跟我拉开了距离、给出了压力,这使得我跟“橡皮鱼”在久别重逢之后,又匆匆别过。只是他跟我分别前,以“快乐”概括了他这些年跟雪魁在一起的生活。

后来我到了美国,又听说雪魁连海南也待厌了,又折腾到了澳洲。大家还是说,可怜的“橡皮鱼”,真是活得太辛苦了,那样个活法,就是铁人也顶不住啊。这不,如今是做牛做马将身体都做垮了,多次从澳洲回桂林养病。他们甚至说,你那朋友“橡皮鱼”,怕是活不长了。我相信他们那些对“橡皮鱼”身体情况的描述,因为在广州那次,我已经看出了他身体走下坡路的苗头。可是,我最关心的,是他快不快乐。我总是愿意记得,他最后一次在广州见到我时,跟我说他快乐时,他眼里那活泼的光芒。

我们不是鱼,我们真的是不知道鱼的快乐的。这是我挂念我的朋友“橡皮鱼”时,我自己给自己的安慰。

2000年春定稿于美国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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